第10章 逃避
謝然連着兩個多禮拜都住在店裏,期間謝青寄再沒來找過他,倒是王雪新和謝嬋給他打過幾個電話,催他回家吃飯。
小馬坐在沙發那頭,隱約聽見電話中傳來王雪新河東獅吼的聲音,嚇得一哆嗦。
謝然掛了電話還在笑,被她媽罵成那樣都不生氣。小馬覺得他然哥從醫院出來以後就像換了一個人,雖然暴脾氣還保留幾分,但更多的是一種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過的憂鬱,特別是一個人的時候。
有時小馬從外頭回來,只要手腳靜些不叫謝然聽見,就能經常看到謝然什麼也不做,往辦公室的沙發上一躺,看着外面發獃。
“然哥,要不然你回家看看吧,是不是和阿姨吵架了?她都打電話給我媽告狀了……”
“再說吧,最近沒空。”
他這個衰鬼最好永遠不回家,少見家裏人才是真的對他們好。
謝然咬着煙不以為意,把煙蒂往煙灰缸里一摁,搬出個紙箱招手叫小馬過來。
小馬一頭霧水,探頭一看,瞬間目瞪口呆,那一個個碼好,裝了半紙箱的東西,竟然是他前段時間跟謝然提過的蘋果手機。
謝然眉頭一挑,笑道:“你自己挑一個,再留四個,一個給你媽,剩下三個你幫我拿回去給我姐他們,其他的給兄弟們分了吧。”
“你中彩票了?”
謝然只笑不說話。
小馬高興壞了,分完手機回來才發現謝然還在用他的諾基亞。
“然哥,你自己不留一個?”
謝然搖頭,拿着諾基亞給他爸發短訊。
蘋果的實體店要到2014年才會開來他們這裏,這半箱子手機是謝然托跑長途的朋友從別的城市買來的。
戶頭存款光是買手機就花去不少,但謝然並不可惜,錢和手機一樣,對他來說是徹徹底底的身外之物,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好在小馬只是想要個手機,要是小馬獅子大開口說想要房子,那謝然死前還真滿足不了他。
上輩子短短六年的時間裏,謝然經歷過太多事情,小馬的死僅僅是一切悲劇的開端。
他早已忘記馬貝貝真正的死亡時間地點,因為事發當天謝然壓根就沒有跟在他身邊。
上輩子和現在發生的一切有些出入,上輩子謝然壓根就沒進醫院,而是找地方躲着謝青寄,因此小馬在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裏很少和他見面,二人並沒有機會就吵架這件事情達成和解。
那時謝然早已把和馬貝貝就收債方式吵架的事情拋在腦後,小馬卻惴惴不安,找准機會就討好謝然,向他求和示弱。
但謝然心煩意亂,滿腦子的謝青寄,壓根沒把小馬怪異的言行舉止放在心上。那三個月裏,大部分本該屬於謝然完成的催債任務被小馬主動攬去。
他催不來債就要挨打,挨完打後繼續催債,終於在一次催債中忍不住用了極端手段,逼得窮途末路的借債人拿着棍棒,把小馬活活打死,隨後自己也跟着跳樓自殺了。
小馬死的那天下着大雨,整理遺物的時候才發現他手機進水開不了機,拿去手機店修好以後,小馬的媽媽在短訊草稿箱裏發現了這樣一條還未發出去的短訊。
他在短訊中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這樣寫道,說和謝然從小一起長大,更是謝然帶着他進入這行,領着他賺了大錢,他很珍惜彼此的友情。又以調皮的口吻求饒,讓謝然不要再生自己的氣,知道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他願意去替謝然收債,去替謝然挨打。
只有初中文化的馬貝貝一條短訊八十個字,讀一行一個錯別字,以高達四分之一的頻率,向這個世界最後展示着他大大咧咧,肆意張揚的一面。
彼時謝然跪在馬貝貝的墓碑前,對着那張黑白照片上囂張中又略帶憨厚的笑容後悔莫及。
謝然甚至沒有一套縝密的計劃,他只是固執地,神經質般的想要替小馬去死,他不知道要如何實現這個目標,只知道把小馬放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想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一定會第一個衝出去,把小馬護在身後。
謝然說不清楚,小馬的死因究竟是追了本該自己去追的債,恰好遇上一個這樣一個寧願魚死網破的欠債人,還是死於他按照自己邏輯研究出的,極端暴力的追債手段。
如果是後者,那謝然要怎樣代替他去死,又怎樣可以改變小馬的命運?
這些謝然都不知道,他甚至不願深思,這樣做是否只是為逃避現實而找出的一個看似合理的借口。
馬貝貝窩在沙發里研究新手機,沒察覺謝然看過來的複雜目光。
“哥,幫我註冊個蘋果ID唄,太麻煩了整不明白。”小馬急地撓頭,又圍在謝然的電腦前,看他一通操作,悻悻道:“多讀三年書就是不一樣。”
馬貝貝初中畢業,他的好大哥謝然被王雪新拿刀逼到學校去,又多讀三年高中。
謝然嗤笑一聲,被小馬的話逗笑了,故意道:“你看着吧,以後還會再出新手機,屏幕比這個還要大,還要薄,能當電腦用。”
“手機怎麼能當電腦用,你別蒙我。”
小馬死活不信,又研究他的新手機去了。
外面小姐們湊進來,臉上笑嘻嘻的:“謝然,那個小帥哥又來找你了,怎麼辦,姐妹們可是要忍不住了。”
她們口中的小帥哥,指的就是謝青寄。
謝然有些頭疼,心想謝青寄怎麼又來了。
他歪在椅子上,用一種近乎無賴的口吻吩咐:“你們幫我打發走吧,就說我不在,別讓他進來,他要是不走,你們往他臉上摸兩把他就走了。”
謝青寄非但不近女色,還異常排斥和別人有肢體接觸,被摸一下就能從頭頂紅到腳底。
話音未落,辦公室的門就再次被人推開,謝青寄背着書包熟門熟路地走進來,看樣子乖乖仔在哪裏都被能被人優待,謝青寄光是靠着這張臉就能騙到不少人。
謝然立刻正襟危坐,埋怨地看了眼把他放進來的小姐們。
小姐們無所謂地笑,圍上來打趣謝青寄:“聽到沒,這可是你哥說的,讓我們朝你臉上摸幾把。”
小馬想歪了,把摸幾把想成摸幾把,笑倒在沙發上。
謝然和小姐們一起無語嫌棄地瞪着煞風景的猥瑣馬貝貝,覺得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她們言語輕浮,可並未湊近,保持着安全又有分寸的距離,只無關痛癢地開着謝青寄的玩笑。謝青寄知道她們是做什麼工作的,看向她們的眼神中不帶半分輕視,反而客氣禮貌地一一打過招呼,朝姐姐們問好。小姐們笑得更開心,謝然頭大地把她們請了出去。
“我站在門外都聽到了。”
謝青寄輕聲說道,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謝然。
這直白的目光在狗腿子小馬眼裏就變了味兒,帶着些質問威脅的神色,小馬剛拿了一部手機,正是對謝然盲目崇拜的時候,心想謝青寄這小子瞪什麼瞪,就是仗着自己眼珠子大,怎麼這樣跟他家然哥說話!
謝青寄從小就是院中標杆,小馬總是被他媽念叨着向隔壁謝青寄多學習,他和謝然這樣不學無術的搗蛋分子,在各位家長鄰居的眼裏自然是短謝青寄一頭。
此時新仇舊恨加在一處,正要替謝然開口頂謝青寄幾句,卻見謝然一臉尷尬地熄火,避而不答地逃開謝青寄的注視。
“來找我幹什麼?”
謝然裝出很忙的樣子,坐回到電腦前。
“媽叫你回家吃飯。”
謝青寄輕聲細語,手拽着書包帶子,那搖搖欲墜的書包在他身上發不出任何效果,謝青寄揚着頭,直挺挺地站着,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謝然身上。
神經大條的馬貝貝突然覺出不對勁來,拿出手機,給謝然發短訊:哥,這小子是不是欺負你了,是不是在阿姨面前給你氣受了?從小我就看不慣他那個裝逼的樣子,跟有人欠他錢一樣,你怕他幹什麼,我替你收拾他。
謝然手機響,低頭一看小馬的短訊,不知想起什麼,臉色有些古怪,把手機扣到桌子上不回復他。
“知道了,這段時間忙,回不去,你腿怎麼了?怎麼走路有點奇怪。”
氣溫這麼高,這小子居然穿了條密不透風的長褲,走路還一瘸一拐。
謝青寄沒有回答,而是輕聲細語地重複:“媽說了,叫你回去。”
這話被馬貝貝聽去,想起王雪新瞪眼時凶神惡煞的模樣,變成赤裸裸的威脅!
謝然看了眼摩拳擦掌義憤填膺的小馬,不得不發短訊提醒他:我弟學散打的。
馬貝貝喉結一滾,視線落在謝青寄露在外面的小臂肌肉線條上,從有限的詞彙量中準確地抓取出“人不可貌相”幾個大字,但牛逼已經吹出去,話已經掉在地上,就沒有再撿起來收回去的道理。
斯文俊秀的謝青寄突然轉頭,不咸不淡地往小馬這邊看上一眼。
學散打的怎麼了,他小馬走南闖北也不是吃素的!
小馬拿着個新iPhone,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氣勢洶洶地向謝青寄走過去,雙手抓起謝青寄的衣領,作勢要提。
謝青寄冷冷地看着小馬,垂在褲邊的手指頭突然動了動。
馬貝貝不甘示弱,凶神惡煞地回看過去。
然而就在這時——
“我弟十五歲的時候,代表咱們市拿了省級青少年組的散打冠軍。”謝然語氣一頓,想了想,又心情沉重地補充:“如果他繼續練下去,現在應該進國家隊了。”
馬貝貝表情不變,氣勢洶洶,狠道:“來也不說一聲,明顯不當自家兄弟!阿姨想見然哥怎麼了?應該的!你下次打個電話跟我說一聲,我立刻把謝然押送到阿姨面前,還用得着你專門跑過來?謝然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以後有什麼事只管說一聲,別怕使喚人!然哥,我到點追債去了,再見!”
謝然:“……”
小馬心平氣和地替謝青寄整了整衣領,灰溜溜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