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格格不入
梁瑾回去宴會廳,這會兒這裏人已經很多。
市裏的大領導們不在,主持答謝宴的是機場集團的秦書記,他人還未到,秘書正忙前忙后地跟工作人員交代事情。
梁瑾見自己的位置被安排在主桌,連傅逢朝也是,有些意外,上前去與那位吳秘書聊了幾句。
對方笑道:“梁總不必客氣,你們格泰積極響應政府號召,為新機場建設出錢出力,書記很感謝你們,你就坐這吧,一會兒跟書記多聊幾句。”
梁瑾倒是習慣了這種場合,看到桌上的酒,猶豫了一下說:“我剛看華揚的傅總好像不太舒服,可能有點中暑了,怕一會兒沒法跟書記他們喝酒。”
“那沒什麼,我一會兒跟書記說一聲,不叫他喝就是了。”吳秘書不在意地道。
梁瑾寬下心。
這種官方的答謝宴本也沒人放開喝,但傅逢朝身體不舒服,能不碰酒是最好的。
之後來賓陸續到齊,領導簡單致辭后酒宴開席。
見傅逢朝的臉色似乎比先前好些了,梁瑾終於放心,他倆的座位又安排在一塊,雖無交流,但各自與人談笑自若、遊刃有餘。
梁瑾早已習慣了在人前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先前的那點失態不露半分端倪。
觥籌交錯間,賓主盡歡。
眾人談笑風生,秦書記侃侃而談新機場建起后北區將來的發展。梁瑾原本安靜地聽,忽然被點名,秦書記高興道:“這次可是多虧了格泰,新進場建設才能按計劃推進,小梁總功不可沒。”
梁瑾謙虛道:“應該的,格泰也只是為臨都未來發展貢獻一點微不足道的力量。”
新機場項目投資七百個億,除了政府自籌和銀行貸款,還有近兩百億的資金缺口向社會資本徵召。格泰帶了個好頭,一口氣投了四十億,確實解了政府燃眉之急。
梁瑾低調歸低調,做的事情總會有人看到。
秦書記擺擺手:“臨都有你們這些有良心的企業家,也算幸事。不只格泰,還有華揚,這些年接連做的幾個國內外大項目,領導們都看在眼裏,鄭書記可是幾次在會上將華揚當做民營企業的典範讚不絕口。”
他說的是市裏的大領導,格泰前些年在梁老爺子手上有些張揚過頭了,得罪了不少人,相比之下領導們大概更喜歡務實的華揚。
傅逢朝也從容:“華揚響應國家號召,儘力做些實事而已。”
秦書記笑起來,舉杯要跟他們走一個:“你倆可都是臨都的精英、希望之星,讓我也沾沾光,必須跟我一起喝了這杯。”
梁瑾和傅逢朝各自舉杯,梁瑾笑道:“秦書記客氣。”
碰杯前,卻有人笑問:“傅總這杯里裝的不是酒吧?怎麼還喝起白開水了?”
確實不是酒,有吳秘書的特別關照,傅逢朝的杯子裏從一開始倒的便是檸檬水。
秦書記也注意到,笑容不減:“我還說傅總你實誠,原來也是個心眼子多的。”
一旁吳秘書趕緊幫忙解釋了一句,傅逢朝承這個情,沒說換回酒。他本就不想喝,在領導面前也並無拘謹:“秦書記見諒,我剛吃了葯,真不能喝酒。”
對方根本不在意,當下說讓他隨意,碰了杯見傅逢朝和梁瑾兩個全無交流,又笑着提議:“你倆也該喝一杯,好歹都是臨都人人稱頌的才俊,怎麼說也算惺惺相惜了。”
眾目睽睽下,梁瑾主動舉杯向傅逢朝示意:“傅總。”
“梁總。”傅逢朝應,坦然與他碰杯。
梁瑾的視線緩緩滑過傅逢朝近似平和的眼,在四周喧闐中倒酒進嘴裏。
答謝宴結束快兩點,梁瑾好不容易應酬完,去了趟洗手間,進門卻撞見站在中央洗手台後的傅逢朝。
他腳步一頓,傅逢朝已抬眼看過來。
目光交匯,傅逢朝的眼神里多出了對他的審度,冷沉依舊。
梁瑾鎮定上前,停步在對側洗手池邊,手伸出,水流泊泊而出。
洗手間裏沒有別的人,因而顯得格外靜謐。
片刻,傅逢朝先開口:“吳秘書說,是你告訴他我中暑不能喝酒?”
流水聲戛然而止。
對上傅逢朝沉靜無波的眼,梁瑾瞬間失語。
“先前送葯來休息室的人,也是你交代的?”傅逢朝又問。
梁瑾解釋:“我看你臉色不好,順手而為。”
“多謝,”傅逢朝點點頭,面色沒什麼變化,“不過下次不必了,否則我不知道該怎麼還你的人情。”
他很客氣,不是客套的那種客氣,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梁瑾想起先前在休息室里他跟人說的“看着就煩”、“無關緊要”,心知自己又讓他煩着了。
他不想這樣。
“不用還人情,我說了只是順手而為。”梁瑾的聲音也淡下,手重新伸向前,水聲掩蓋了那些難堪。
傅逢朝收回視線,抽了張紙巾擦乾淨手,準備走時梁瑾忽又開口:“你自己也不要隨便糟蹋身體吧,中暑了還硬撐着,幸好是不嚴重,出事了怎麼辦?梁玦也不想看你這樣。”
那個名字一出,傅逢朝的目光驟沉下。
梁瑾清楚看到他眼中寒霜,心道果然,傅逢朝對他的種種厭煩,果然是因為梁玦。
他不知道傅逢朝知曉多少,但沒法解釋。他或許應該慶幸這麼多年傅逢朝還記得梁玦,心頭卻只嘗到苦澀,漫無邊際的苦,即將淹沒他。
也只是片刻,傅逢朝垂了眼,耷下的眼皮擋住眼底神色,緊繃的面龐看不出情緒。他高大身形立在那裏,周身陰翳如有實質,沉默而壓抑。
梁瑾有些後悔了,後悔不該脫口而出那兩個字。
時間也被這樣的靜默無限拉長,梁瑾終於回神時,傅逢朝的腳步聲已然遠去。
從酒店出來,梁瑾直接回了公司。
格泰大樓在臨都南興區最繁華地帶,一整棟的高樓,玻璃外牆耀目於熾熱天光下,是南興區的地標建築之一。
梁老爺子四十年前創立格泰,憑藉精明頭腦和精準投資眼光佔得先機,一路乘國家政策東風起飛,旗下產業遍佈海內外。前些年樓市經濟好的時候,老爺子的名字還曾登臨過國內富豪榜最前列,至今依然穩居前十。
如今梁瑾接手,倒愈發低調起來。
梁瑾的辦公室在四十六層,他的專用電梯直達。
進辦公室剛坐下,秘書來問下周的二次標前會議,他怎麼安排。
梁瑾交代讓副總和項目部負責人去走一趟,秘書聞言有些意外,大概沒想到他會說不去,畢竟雲琴島這個項目他一直親力親為盯着。
“沒事,你去安排吧。”梁瑾吩咐道,沒多解釋。
秘書出去后,他靠坐座椅里出神片刻,點了支煙。
煙霧彌散,漸遮掩住他眉目間的倦意。
梁瑾以前不抽煙,是覺得這樣一時的刺激太過虛浮,也很難真正麻痹神經。
但是後來在名利場上浸淫久了,他越來越像天生就適合吃這飯碗的,煙或酒不過是陪襯,逢場作戲、虛與委蛇他都能信手拈來,面上掛着假笑,對着誰都保持着三分客氣,張弛有度。
連他爺爺都說,他做得很好,比自己這個老頭子更好。
從前覺得不可能的事,現在都已成常態。
之後一整個下午都是忙碌的,開會、聽工作彙報、批示文件,反反覆復是梁瑾每日重複、永無止境的日常。
到快七點,秘書第三次敲門進來問要不要叫飯,梁瑾嘗到飢腸轆轆里生出的胃疼不適,終於點頭:“讓人送來吧。”
秘書提醒他:“早上的機場開工儀式新聞出了,我發給你。”
梁瑾隨手點開秘書發來的新聞網頁,官媒中規中矩的報道,配了幾張儀式現場照片,最後一張是結束時的集體大合照。
他將網頁拉下,鼠標箭頭移上去,點擊放大照片——
他與傅逢朝一起站在左側最後,肩挨着肩靠得很近,但不親密。
傅逢朝的神情慣常的冷肅,平靜黑眸里窺不見半分真意。
梁瑾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傅逢朝以前不是這樣,嘴角常有笑,眼神也溫和。經年不見卻變成如今模樣,都是他的錯。
電腦屏幕逐漸暗下,跳轉至屏保。
梁瑾獃滯的神思回來,起身走去窗邊。電動窗帘向兩邊緩緩推開,他的目光落向窗外。
眼前是繁華夜下都市,高樓林立、光影層疊,滿城流光瀲灧。
卻喧囂又冷清。
這麼多年梁瑾站在這裏看過無數遍這樣的城市夜景,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楚感受到那些熱鬧錶象下極致的孤獨。
他其實從未適應過,一直以來都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亮起的手機屏幕上有新消息進來。
是國外的朋友發來的一段語音。
“你之前說想送把大提琴給你弟弟,恰巧今年米蘭當地拍賣行秋拍會推出一把斯特拉德琴,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先幫你拿一份拍品圖錄。”
梁瑾在逐漸更深濃的夜色里長久沉默。
良久,他拿起手機,回復:“不用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