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看着就煩
那夜梁瑾獨自在外待到後半夜。
因為淋雨他回去重新沖了個澡,折騰到快天亮才真正睡着,也沒睡兩個小時又起來。陪他爺爺用早餐時,老爺子盯着他半晌,見他精神不濟,到底什麼都沒問。
梁瑾也不解釋,他半夜開車出去的事必瞞不過他爺爺,沒必要多說。他無意說真話,也不想撒謊。
之後梁瑾連着重感冒一周,本想硬撐過去,最難熬時想起那天傅逢朝說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肆意揮霍糟蹋身體”,最終去了醫院。
於是順便做了個體檢。
大的問題沒有,小毛病一堆。
上了年紀的老主任翻看完他的體檢報告,語重心長叮囑他多保重身體,又給他開了好些葯。梁瑾難得地放在了心上,因為不想聽傅逢朝再用那樣的語氣說出那句話。
再見到傅逢朝,是在雲琴島轉讓的標前會議上。
現場人很多,位置隔得遠,梁瑾只遙遙看了傅逢朝一眼,從頭至尾與他沒有交流。
會議結束后,傅逢朝帶着華揚的人先行離開。梁瑾留下,與主持會議的市自然資源局齊主任多聊了幾句。
對方問他是不是當真不考慮何局的提議,放棄與華揚聯合投標的可能。這位齊主任與何局關係密切,梁瑾便也不避諱,直言道:“不是格泰不考慮,是華揚不想考慮,我們總不能強求。”
齊主任笑起來,略覺可惜:“那你們有得爭了,華揚這個對手可不能小覷,格泰有信心贏嗎?”
梁瑾泰然道:“盡人事聽天命。”
齊主任頓時樂道:“我發現你們年輕人還真有意思,我之前問華揚那位傅總,他說的也是這六個字,你倆別說還挺有默契的。”
梁瑾便也笑笑,想像着傅逢朝這麼說時可能的神態,他緊繃的神經也彷彿鬆弛了些許。
臨都新機場開工奠基儀式那天是個大晴天,盛夏時節,酷暑難耐。
梁瑾到現場稍晚,被禮儀人員引導至座位,旁邊位置坐的人恰是傅逢朝。
梁瑾一眼看到他,腳步微頓,很快調整了情緒,自若走上前坐下。
即便上次在何局家不歡而散,梁瑾依舊維持着風度主動與傅逢朝打招呼:“傅少,又見面了。”
傅逢朝微微頷首,淡道:“梁總。”
梁瑾也沒說別的,尷尬不過片刻,主持人上台致開場辭。
之後是幾位大領導發言,無不冗長。
梁瑾聽得心不在焉,幾次走神。
艷陽高照,他們坐的地方雖有臨時搭建的遮陽棚,悶燥和人群聚集的熱氣混雜,總難以消解。
他稍一偏過視線,便看到身邊人。
傅逢朝眉頭微攢着,似乎也覺不適,但靠坐座椅里不動如山,除了不時喝水,沒有過多表現出來。
梁瑾的目光落向他的手,虎口處拆線后留下了一道猙獰傷疤。傅逢朝自己或許不在意,梁瑾看着卻覺不太舒服。
台上領導宣佈正式開工時,梁瑾才回神。
禮炮聲中,綵帶機噴射出的金銀箔片漫天飛舞,他們坐的位置靠近主席台,也被波及。
幾片飛下來的箔片飄落眼前,梁瑾隨手捻住一片摩挲在指尖,垂眼盯着,帶了點近似孩子氣的動作,並不符合他的氣質。
傅逢朝不經意地回頭瞥見這一幕,目光一滯。
當年在維也納的林蔭大道上,梁玦捻住飄落指尖的飛花,也是這個動作——一樣專註的目光,連嘴角無意識彎起的弧度都萬分相似。
複雜情緒交織,讓傅逢朝如鯁在喉,很快移開眼。
之後是培土儀式。
領導們在前,一眾嘉賓跟隨之後,共同為奠基石培上第一捧土。
再是眾人大合影,梁瑾有意低調,只往角落裏站。他身旁都是參與項目投資的幾位民企老總,傅逢朝也在旁邊,跟他隔了三四個人的距離。
位置調整了幾次,個子矮的嘉賓被攝影師要求往前站,也有人被領導直接叫去前面。梁瑾身邊位置逐漸空下,腳步移動間便與傅逢朝站到了一塊。
攝影師再次示意眾人站近一些,梁瑾遲疑間,傅逢朝又往他身側挪過來一步。
獨屬於傅逢朝的氣息靠近,梁瑾下意識繃緊身體。
傅逢朝不用香水,身上也沒有汗味,清冽乾淨的氣息縈繞在梁瑾鼻尖。
梁瑾的神思有一瞬間空白,直視前方,臉上做不出表情,直到攝影師連續按下快門后說可以了,周圍聚集的熱氣散開,傅逢朝也立刻從他身旁退開。
他抬眼看去,視線里只有傅逢朝與其他人說著話一起走開的背影。
中午還有一個答謝酒宴,在臨都大飯店舉行。
去的路上陶泊發來的消息,說他在白庄陪爺爺吃飯,老爺子飯桌上提起想給梁瑾介紹對象,讓他來勸勸。
【他老人家唉聲嘆氣,恨不得你明天就帶個女朋友回家,我也不能說這事我勸不動,你看着辦吧。】
那天在白庄,他們祖孫間的較勁雖以老爺子讓步結束,但梁瑾心知他爺爺不會就此罷休,讓別人旁敲側擊不過是個開始。
【你不用管。】
【我才懶得管,話說你到底做了什麼,爺爺怎麼對你的婚姻大事如臨大敵的,好像生怕你誤入歧途一樣,不應該啊?】
車內冷空調開得很低,梁瑾只覺得煩悶,降下一點車窗,窗外熱浪滾滾而至,卻更讓人難受。
他沒再回復,按黑了手機屏幕。
四十分鐘后,車開進酒店停車場。
梁瑾的司機開得快,這會兒到的人還很少。傅逢朝與他一前一後到達,車開進來轉了個彎,在另邊的空位前停下。
梁瑾沒有立刻下車,他坐在車裏,恰能正面看到前方倒車入庫的傅逢朝。
傅逢朝將車停穩后也沒有推門,靠進座椅里闔目,似乎很疲倦。
梁瑾遠遠看到他泛紅的臉和發白的唇,意識到傅逢朝可能身體不舒服,不禁擔憂。
稍一猶豫,他吩咐司機:“你去外面找找看附近有沒有藥店,買點防中暑的葯來。”
幾分鐘后傅逢朝下車,走進了電梯間裏。
梁瑾在車中等了片刻,司機回來,將買到的葯交給他。
酒宴尚未開席,宴會大廳里來人三三兩兩地入座,梁瑾掃視一圈,沒看到傅逢朝的身影,便又轉身去外頭找。
最後他在走廊盡頭的一間休息室找到人。
休息室門半開,傅逢朝靠着沙發背閉目養神。另邊沙發里坐的人正關心問他:“你還好吧?真不舒服?要不要找人來看看?”
“沒什麼事。”傅逢朝的嗓子有些啞,沒有睜眼。
“今天天氣是太熱了,我剛都有些暈,”對面之人說,“臨都夏天就這樣,你十來年沒回國,也可能水土不服,更不適應。”
傅逢朝隨意“嗯”了聲,坐直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見他狀態還算好,說話之人便換了個話題,近似調笑的語氣:“剛坐你身邊的,是格泰那位吧?我看你怎麼一句話不跟他說?他現在可是咱們臨都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攀個交情又沒什麼。”
梁瑾認出這位是市一建的人,剛在開工儀式現場他就一直在和傅逢朝說話,語氣聽着格外熟稔,應該不只是工作上的交情。
傅逢朝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攀什麼交情?”
“唔,聽說你們兩家都想競爭雲琴島的項目?那不得找機會跟他聊聊,或者應該說叫刺探敵情?”
“沒有必要。”傅逢朝對這個提議絲毫不感興趣。
“怎麼沒有必要?”
傅逢朝微微搖頭,不再說。
對方笑道:“行吧,就當是你太自信了,有把握自己肯定能贏。不過刺探敵情沒必要,不也可以交個朋友?你滿世界到處飛,格泰收購了那麼多國外頂級酒店、度假山莊的,出外讓他們老總打打折也好啊。”
傅逢朝似笑非笑:“你要是這麼想的,可以自己去跟那位梁總攀交情。”
“我是說你,老同學一場看不得你總是把自己當孤家寡人一樣,多交個朋友又沒什麼,至於嗎?”
“不必。”傅逢朝拒絕得直接。
觸及他冷然目光,對方忽然醒悟:“你跟人不對付啊?”
傅逢朝卻問:“什麼樣算不對付?看着就煩算嗎?”
他老同學被問住。
傅逢朝擱下手中水杯,玻璃碰撞時發出一聲細微輕響,他的聲音愈淡:“沒什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休息室外,梁瑾停步在此,沒有進去。
他怔神片刻,心裏似乎有些難受,鈍痛的感覺並不強烈,像他早已從傅逢朝之前的態度里預料到了。
卻又嘗到一陣窒息感,走廊上過於明亮的燈光、遠處傳來的喧囂雜音、涼得出奇卻並不舒適的空調冷風,所有這些都讓他覺得窒息暈眩。
休息室里的聲音也變得模糊,梁瑾深呼吸,後退一步,背靠牆站了片刻,平靜下來才轉身離開。
走遠后他叫住個路過的工作人員,遞出手裏的葯,讓人幫忙送過去。
“不用說是我給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