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你吉言(第一更)
梁瑾被這兩個字釘在原地,渾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乾涸的嗓子裏發不出聲音,也做不出任何反應。
傅逢朝垂下眼,將他臉上纖毫畢現的神情看進眼中,含醉的目光並不能很好地聚焦,於是一再湊近,直至呼吸相交。
“梁玦。”他又一次重複,更如囈語。
傅逢朝醉得厲害認錯了人,梁瑾卻清醒感知到他們之間過度親密的距離,讓他尷尬又無措。
他開口的聲音沙啞滯澀:“……我不是。”
“不是什麼?”傅逢朝呢喃問。
“不是梁玦。”
這幾個字他說得格外艱難,幾乎抽幹了他全身的力氣,想要承認的衝動不及冒頭就已被心頭陡生的膽怯壓下——
傅逢朝會恨他。
若傅逢朝知曉真相,一定會恨他。
傅逢朝一頓:“不是?”
梁瑾的喉嚨滾動,啞聲道:“不是。”
傅逢朝盯着他的眼,也不知信或不信。
太過凝滯僵持的氣氛讓梁瑾分外難熬,他頭往後仰,拉開距離,抬起的一隻手搭上傅逢朝肩膀,輕輕按了按試圖安撫他:“你真的喝醉了,別這樣了。”
“那你是誰?”傅逢朝堅持問。
梁瑾分外難堪,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傅逢朝耷下眼,長久沉默,遲滯的空氣也像凝結了他周身冷意。
這樣的神情更讓梁瑾心慌,搭在他肩膀的手微微收緊:“你去休息吧,我回去了。”
傅逢朝忽而抬眼,用力捉下他的手,俯身向他。
瞳仁中心靠近過來的面龐逐漸放大,梁瑾慌亂中甚至以為傅逢朝是要親他,想退開卻避無可避。
傅逢朝卻又停下,加重了捏住他手腕骨的力道,眼神也變得兇悍:“躲什麼?”
梁瑾勉力維持住呼吸:“……你不要撒酒瘋。”
“你很緊張?”傅逢朝的語氣里多出了諷意。
“沒有。”梁瑾下意識答。
“你有,”傅逢朝篤定道,“你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你在心虛什麼?”
梁瑾實在無力爭辯,掙出手將他推開。
傅逢朝被他推得身形朝後晃了晃,梁瑾趁機站起身,再次被傅逢朝攥住手腕。
梁瑾深呼吸,回身反扣住他的手:“傅逢朝,你想打架嗎?”
傅逢朝凝着他,僵持之後終於悠悠鬆開手。
腳步聲離開,很快消失在闔上的房門之後。
傅逢朝落回視線,方才還不甚清醒的眼裏已無一絲醉意,他捏起茶几上那杯酒慢悠悠地喝完,點了支煙。
片刻,他在吞雲吐霧間掀起唇角,倏忽笑了。
梁瑾回房,沒有立刻開燈,獨自在黑暗裏站了片刻。
傅逢朝的那句“梁玦”不斷在耳邊回蕩,如果不是跑得快,他可能根本撐不了多久就會原形畢露。
他確實很心虛,一眼便被傅逢朝看穿了。
過度的情緒累積,疊加重感冒,他的腦子不堪重負,只覺疲憊不堪。
這一覺梁瑾一直睡到十點多才醒,拉開落地大窗時,海風灌進來,海上天光刺目,讓他有種恍惚不知今日何夕的錯覺。
打電話叫客房服務送餐,他去浴室洗漱,站在洗手台前發獃的片刻,鬼使神差拿起手機又一次切換進梁玦的聊天軟件賬號。
像某種福至心靈,裏面果然有傅逢朝昨夜新發來的消息。
是在凌晨時分,他睡着以後,一句話和一段視頻。
【海上看到的煙花,很不一樣。】
梁瑾點開那個足足五分鐘的視頻,後半夜船上又放了第二場煙花秀,傅逢朝特地拍攝下來發給他,是這些年裏那個人重複做過無數遍的事情。
所有梁玦錯過不能親眼得見的波瀾壯闊,都有傅逢朝幫他記錄轉達。
視頻播放結束。
梁瑾垂頭,將水流開到最大,試圖掩下自己過速的心跳聲。
梁瑾走上甲板時,這邊正熱鬧。
有新人在這裏舉行婚禮,他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傅逢朝,或者說傅逢朝恰好在這裏,撞上了一場婚禮。
靠在甲板扶欄邊抽煙的人回頭,像察覺到他的目光,一眼就在視野之間鎖定他。
梁瑾硬着頭皮走上前,傅逢朝銜着煙,沉目不出聲地看着他走近。
“你這麼早就起來了?”梁瑾先開口。
傅逢朝嗤笑:“快十一點了,梁總。”
梁瑾哽了哽,也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
“你沒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倒是在這裏看別人舉辦儀式。”他沒話找話。
“嗯,正巧碰上了,”傅逢朝忽然抬手,碰了一下他的臉,“今天精神倒是不錯,就是鼻音還這麼重。”
他做得太過自然,神情也如常,沒等梁瑾給出反應就已經收手。
回過神的人皺了皺眉。
傅逢朝似乎比昨夜更不正常了,但他不敢提昨夜之事。
心虛的那個是他,也許傅逢朝喝醉了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他便也裝聾作啞。
“明天幾點下船?”梁瑾先岔開話題。
傅逢朝道:“中午之後,傍晚有一趟回國的飛機,你叫人給你訂下票,應該還能買到。”
梁瑾點了點頭,目光移開,看向前方湛藍海面。
傅逢朝靠在一旁安靜注視他,不時吸一口煙再緩緩吐出,沉默不言。
前方婚禮儀式進行到高潮,新人宣誓交換戒指后,按照這邊海島居民習俗,互相給對方綁上棕櫚葉手環。
現場有人在派發這樣的葉子手環,讓所有來觀禮之人都能沾沾喜氣。
成雙成對的夫妻情侶們拿到,無不高興,紛紛為身邊愛人綁上。
派發到他們這裏時,梁瑾原本要拒絕,年輕女郎直接將葉子塞進他手裏,走向了下一個人。
仍在抽煙的傅逢朝垂眼笑了笑。
梁瑾捏着那片棕櫚葉子,有些無奈:“傅少笑什麼?”
“梁總的異性緣真不錯,昨晚那個也是。”傅逢朝像有意揶揄他。
梁瑾道:“她可能只是覺得你比較生人勿近,才沒給你吧。”
“生人勿近,”傅逢朝咀嚼了一遍這四個字,問他,“你也覺得是?”
梁瑾猶豫了一下,不太想說,搖頭。
傅逢朝提醒他:“既然別人給了,綁上吧,這個聽說也能帶來好運。”
梁瑾心神微動,順手將葉子綁上自己左手腕。
看他單手操作不是很方便,傅逢朝捻滅煙伸手過來,幫他將手環綁好,系了個漂亮的結。
梁瑾看向他微微垂下的眼,目光停住。
“看着我做什麼?”傅逢朝淡聲問,沒有抬眼。
梁瑾垂下手:“可以了。”
傅逢朝也沒再說別的,他們一同觀看完這場婚禮。
梁瑾低眼瞥向那枚手環,另只手覆上去,輕輕握住。
轉天下午,游輪抵達拉羅湯加島,下船之後他們直奔當地國際機場。
進候機室坐下,梁瑾拿出筆記本電腦打算處理一些工作郵件,傅逢朝坐在他對面沙發里翻雜誌,目光不時掠過他——
梁瑾工作時戴了副無框眼鏡,神情專註,模樣很斯文,這才是格泰新任董事長對外示人的形象。
有人來跟傅逢朝打招呼:“嘿,真是你,我剛還以為看錯了。”
傅逢朝揚了揚眉。
對方是他從前在國外念書時的同學,外籍華人,很多年沒見了,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裏碰上。
他跟人閑聊了幾句。
老同學帶妻兒來這邊度假,今天離開,見傅逢朝似乎是一個人,問他:“你也是來這裏度假的?一個人?要是我們早兩天碰上就好了,還能一起多敘敘舊。”
傅逢朝便隨口道:“不是,還有朋友一起。”
對方這才注意到坐在另邊的梁瑾,認出了他,沖傅逢朝笑起來:“我說呢,哪有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玩的,原來有伴啊,你倆感情真好,你們在一起有十來年了吧?”
知道他老同學認錯了人,傅逢朝也懶得解釋,轉開話題,繼續聊起別的。
梁瑾依舊在看工作郵件,心神卻跑偏了。
當年他跟着傅逢朝去英國參加畢業典禮,傅逢朝並未在他同學朋友面前隱瞞過他們的關係,沒想到時隔十年,還能碰上從前的知情者。
想着剛傅逢朝老同學說的話,他的心情有些微妙,像是心上不輕不重地被人撓了一下,只在夢裏奢想過的可能卻在別人的嘴裏成了真。
聊了一陣,對方的航班開始登機,先一步離開。
安靜下來后,傅逢朝隨手翻過一頁雜誌,說:“不用想太多,他把你認成梁玦了而已。”
梁瑾小聲問:“你為什麼不解釋?”
“解釋什麼?”傅逢朝抬起眼。
“我和梁玦確實在一起十年了,他說的沒錯。”
梁瑾啞口無言。
在傅逢朝的心裏,即便梁玦已經不在,也不代表他和梁玦分開。
梁玦是他的愛人,十年前是,十年後也是。
梁瑾只能點頭。
傅逢朝的視線落回手中雜誌,淡了聲音:“別人驚訝也正常,畢竟如果梁玦還在,也未必這麼多年還願意跟我在一起。”
梁瑾問:“……為什麼這麼想?”
“難道不是?”傅逢朝反問他。
又一次被傅逢朝這樣仿若能直視人心的目光盯上,梁瑾忽然想起那夜在大溪地的大島、密林環繞的露台上,傅逢朝說的那句“是梁玦不要我了而已”。
他確確實實是一個混蛋,才會讓傅逢朝露出那樣難過的神情。
“梁玦不會。”
筆記本屏幕的光反射在梁瑾的眼鏡上,藏住了他眼底真實情緒。
梁瑾堅持說:“他不會那樣。”
傅逢朝看着他,慢慢“嗯”了聲。
廣播裏已經響起登機提示,傅逢朝合上雜誌,先站起身。
他沖梁瑾抬了抬下巴,最後說:“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