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哪裏都像
走出賭場,他們自外側的露天樓梯下樓,聽到下方一陣笑聲。
梁瑾停步樓梯上回頭看去,是一層主甲板上在放煙花。
海上夜幕被絢爛光色點亮,接連不斷的花火升空綻放,似一個個繁華更旖旎的夢,凋謝在最璀璨盛大時。
走去下方台階的傅逢朝同時停步回頭,注視前方微仰頭靜靜凝視夜空煙花的那個人。
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留不住。
如傅逢朝這些年見過的無數眨眼即逝的奇景,也如他曾經深愛過的人。
可他總是不信邪,所以習慣了用鏡頭記錄所有他偶然的驚鴻一瞥,也所以偏執地希冀着他愛的那個人還能再回來。
梁瑾的目光落回,撞上傅逢朝那雙含了千言萬語的眼睛,微微一滯。
同樣是這雙眼睛,從前面對梁玦時是滿腔愛意和無限包容,後來變成了厭惡冷漠和隱忍的哀傷,現在似乎又有不同——那些漫不經心地試探之下藏着的,或許是極力剋制頃刻間就能將他焚盡的烈焰。
煙花盛宴尚未到落幕之時,留不住的未必不能勉強。
傅逢朝先錯開眼,轉身下樓。
梁瑾也壓下心頭情緒,跟下去。
晚餐在船上的酒吧餐廳,梁瑾吃了感冒藥不能喝酒,便只要了一杯蘇打水。
見傅逢朝點了好幾種不同的酒和飲料,他問:“你一個人喝,點這麼多酒做什麼?”
“調酒。”傅逢朝道。
酒水送上桌,傅逢朝問侍應生要了個調酒器,拿三種不同的威士忌與橙皮酒混合,加上檸檬汁、石榴汁和冰塊,熟練地調出了一款色澤鮮紅剔透、散發甜香的雞尾酒。
梁瑾看着他的動作,很快明白過來——
這款酒是從前他調給傅逢朝喝過的,他自己研究出來的得意之作。酒的真正滋味他早已不記得,只記得那時喝完酒傅逢朝吻過來時,舌尖的柔軟和嘴唇覆上的酒香。
那是他和傅逢朝認識的第十天,他們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接吻,和第一次的初夜。
年少時的愛意總是情熱似火,放縱的纏綿也無所顧忌,或許是他們太過得意忘形,才會在肆意地燃燒之後,走向戛然而止。
梁瑾垂下的目光盯住那似血一樣鮮紅的酒液,半晌沒動。
他和傅逢朝從相識到分開、從春天到那個夏日雨夜,不過短短三個月、一百個日出月落,卻要用之後漫長的十年來祭奠和緬懷。
他其實不想傅逢朝這樣,他辜負了這個人,再多的愧疚都於事無補。
傅逢朝放下調好的酒,桌上燭火映過來的光落進酒水裏,顯出一種更澄澈的色澤。
傅逢朝也盯着看了片刻。
梁瑾輕聲問:“我能不能嘗一下這個酒?”
傅逢朝抬眼看着他,不置可否:“感冒了想喝酒?”
“就喝一口。”
傅逢朝一抬下巴,示意他隨意。
梁瑾捏起酒杯,酒水滑入喉,早已麻木的味蕾嘗不出太多滋味。
他擱下酒杯,有些失望。
是對他自己。
他或許應該向傅逢朝坦白,但是他不敢。
不敢讓傅逢朝知道他是一個騙子,不敢將自己的陰暗面展示在傅逢朝面前。
梁玦是被他親手抹殺的,他早就沒有了十年前年輕氣盛不顧一切的勇氣,他變得懦弱膽怯、畏首畏尾。也許終有一天傅逢朝會發現,即便他還活着,他也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梁玦。
傅逢朝喜愛的屬於梁玦的那些特質,在他這裏早已消失不復存在。他是梁玦又不是梁玦,他做不到讓傅逢朝的梁玦真正回來。
傅逢朝另外調了一杯,自己嘗上一口也覺寡淡無味,遠比不上當年梁玦為他調的酒。
於是放下換了只洛克杯,直接倒了杯威士忌。
他握着酒杯慢慢晃了晃,靠進座椅里,有幾分隨意地問:“剛那場煙花好看嗎?”
梁瑾回憶起先前那一刻的煙火璀璨,點了點頭。
“我沒有跟梁玦一起看過煙花,”傅逢朝凝視他,目光幽深,更像透過他在懷念故去之人,“沒來得及。”
梁瑾瞬間失語。
傅逢朝大概也不需要他接話,倒酒進嘴裏。
梁瑾看他一口喝下半杯,忍不住勸道:“吃東西吧,別總喝酒了。”
傅逢朝卻問:“你說如果是他,會覺得這樣的煙花好看嗎?”
梁瑾斟酌着說:“也許吧。”
傅逢朝道:“他應該會很興奮,會讓我給他拍照留念,一直到這場煙花結束也不肯走。”
傅逢朝對從前那個梁玦的了解,或許比現在的梁瑾自己更透徹。梁瑾一陣澀然:“嗯。”
傅逢朝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將剩下的半杯酒喝下。
梁玦低頭吃東西,有些慶幸這間是酒吧式餐廳,燈光幽暗,不會讓傅逢朝看清他眼底此刻的悵然。
傅逢朝忽地笑了聲。
不是先前在休息室里梁瑾為他出頭時,有幾分愉悅的那種笑。他像是自嘲,換了種酒繼續給自己倒滿一杯。
梁瑾聽着不好受,卻只能沉默。
酒吧里有樂隊在演奏爵士樂,輕快、悠揚,微妙又曖昧。
梁瑾漸漸沉下心神,在傅逢朝喝第三杯酒時伸手搶過了他的酒杯。
“別喝了。”
指尖不經意地碰觸摩擦,隨即分離,梁瑾放下酒杯,皺眉道:“你再喝要醉了。”
“你知道我什麼酒量?”傅逢朝問,微微搖頭,“算了。”
這樣的不尷不尬最後被前來搭訕的聲音打斷,漂亮火辣的金髮女郎倚過來,看上的人是梁瑾,笑盈盈地問今晚能不能跟他約會。
梁瑾應付這種情況本也得心應手,今日卻不同,也許因為有傅逢朝在,也許是他感冒了的腦子有些迷糊,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神情有些遲滯。
傅逢朝重新拿過酒杯,靠回座椅里,喝着酒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戲謔。
梁瑾的注意力終於落向來跟他搭訕的女郎,溫聲拒絕了對方。
女郎也不介意,且半點不覺尷尬,回身竟又問起傅逢朝有沒有興趣一起喝一杯。
傅逢朝微微揚眉,在梁瑾目光注視下與人碰了碰杯。
他將這杯威士忌喝完,女郎還想更進一步提出邀請,他也拒絕道:“抱歉,我有愛人了。”
女郎表示遺憾,笑了聲沒有強求,目光在他和梁瑾之間一個來回,彷彿明白了什麼,離開時沖他們送了個嫵媚飛吻,笑着祝他倆有個美妙的夜晚。
“美妙的夜晚。”
傅逢朝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似笑非笑,牽動起嘴角也並不顯得愉快。
他倒出第四杯酒,梁瑾再次搶過:“別喝了。”
傅逢朝看着他:“不能喝?”
“你喝醉了我扛不動你,沒法把你送回房間。”梁瑾找了個不算理由的理由。
傅逢朝想了想,認同了他說的:“那不喝了,走吧。”
一路沉默回到房間,進房門前梁瑾最後沖傅逢朝點了點頭,轉身時卻被他用力拉回。
梁瑾驚詫抬頭,對上傅逢朝漆黑眼眸。
“在酒吧里不能喝,回來房間了能不能喝?”傅逢朝的聲音略啞。
梁瑾平復住心跳:“你還要喝?”
“進來。”
梁瑾被他拉進門,意識到傅逢朝大概醉了,沒有跟醉鬼計較。
房中也有酒,傅逢朝選了一瓶,拿了兩隻杯子,給梁瑾倒了杯水。
梁瑾接過水杯:“……你明知道我沒法陪你喝。”
“是不是還想說我明知道你不是梁玦,為什麼要拉你進來?”
傅逢朝說完一哂,轉身去開酒。
梁瑾高高吊起的心臟又落下,視線跟隨他的背影。
傅逢朝拿了杯酒坐進沙發里,拍了拍身邊位置,示意他:“過來坐。”
梁瑾猶豫上前,被傅逢朝伸手一攥,用力拉坐下。
“傅逢朝你別發酒瘋。”他的話衝口而出。
傅逢朝轉頭盯着他,呼吸近在咫尺間:“你叫我什麼?”
又是這句。
梁瑾看到他醉意迷濛的眼,眼神並不清明,眼裏有一些紅血絲,確實是喝多了。
他兀自說:“喝醉了就老實點去洗澡睡覺,別還想繼續貪杯。”
“梁總,”傅逢朝自喉間帶出的聲音沉而啞,“你管得真寬。”
梁瑾眉心皺着:“不想我管你,就不要拉我進來。”
“不能拉?”
跟醉鬼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梁瑾認命放棄。
“你還是少喝點吧……”
傅逢朝問:“剛不是還叫我名字,為什麼不叫了?”
梁瑾被他問住。
傅逢朝盯着就在眼前的這張臉,一點一點以視線描摹。
很像,哪裏都像。
連一側眼角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痣也一模一樣。
雙胞胎當真能相像到這個地步?
傅逢朝低下的聲音愈啞:“除了梁玦,很少有人這樣叫我的全名。”
別的人或是恭維他一句傅少傅總,或是親切稱呼後面那兩個字的名字,只有梁玦喊他時是與眾不同的,隨意但親昵。
梁瑾含糊說:“我不知道。”
對視間,傅逢朝扣住他手腕將他推向沙發靠背,欺身過去,呼吸落得更近,沒有錯漏這一刻梁瑾眼中的慌亂。
傅逢朝慢慢靠近,在他耳邊輕聲呢喃出那個名字——
“梁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