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貓眼

第10章 貓眼

第10章貓眼

也許未來的某天,我們沒能夠抵擋住痛苦與絕望,會再次陷入個人困境無法自拔。可在此之前到我們相遇,這麼漫長而又短暫的時光里,我們是幸福的。

漫漫長路的終點是未知。在旅途中的我們要用盡全力尋找幸福。

1

立秋的話總是對的。

她說,冬天手冷腳冷,所以心裏必須格外熱,以達到微妙平衡,這樣一來人才可以度過痛苦的寒流。

討厭冬天的不止是立秋一個人,我也不太喜歡。如果算上立秋的立場,我可以將太字也去掉。冬天要穿很多衣服,里三層外三層把人裹得動彈不得,手根本沒法舉過肩膀。認識的人見面會拍拍肩膀或者撞一撞胸口,冬天就不行,抬不起手,撞的力道掌握不好對方就“啪”地倒地,像一個裝了太多東西的圓筒垃圾桶,半天爬不起來。大家見面減少肢體語言,話就多了一些,我戴着眼鏡,常被人噴滿眼白霧。

我討厭冬天,什麼東西都是模糊的,人是模糊的,氣溫是模糊的,連公交車也常常逼近你時換成另一個號碼牌,讓人遲到。

立秋對冬天的厭惡在於她家是開火鍋店的。

人人都知道冬天的火鍋店生意最好。說到這裏,立秋糾正了我一下,她說夏天有的時候比冬天生意還好。夏天酒水賣得好,收入好,看在錢的份上也就算了。冬天不同,來的人都只顧吃,什麼酒水都不要,空着肚子來,一肚子油回家暖床。

我說:“那就是錢的問題了?”

立秋遞給我一罐從她家拿的可樂,想了想又收了回去,換成一罐椰奶。

男生喝這個比較好,你還是少喝可樂。

她說話就這個樣子,隨心所欲,跳來跳去,就像一尾不喜歡深水的魚。

第一次見到立秋是在街角的星星奶茶店。

我有個獨門發現,往往大熱的東西反而名不副實,比如奶茶店的奶茶,××甜點的××甜點,火鍋店的火鍋,學生快餐館的學生……

星星奶茶店的烤土豆很美味,不過每次我都不點奶茶讓老闆娘對我很有意見。連帶着她養的貓也不太理我,摸都不給摸。後來我也有些自卑,你啊你,買一杯奶茶就那麼難嗎?假裝好喝有多難。可還是不行,我這個人其他方面很沒有原則,可對於口腹之慾一點兒也不能湊合。

也許就是所謂的沒有少爺的命,患了少爺的病。

所以基本上我是打包帶走,避免大家各異的眼神。

結果那天有一個女孩子排在我之前,她竟然也只點了烤土豆。不騙人,當時真有一種他鄉遇知音的感覺。於是我激動地說:“這個好吃嗎?”

她看了我一眼,“哼”了聲,晃着肩提起飯盒就走。然後我一個人一邊等土豆一邊接受大家的鄙視和嘲笑。

我這才覺得後悔。我不應該用疑問句,而是該說這個我也喜歡,也許效果會不同。

立秋笑了一聲,說我當時真的好好笑,眼鏡上全是霧,就像漫畫裏出來的一樣。她快速走開是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我有些不解地問:“那為什麼不回答我?”

立秋說:“不知道。”

你看,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人捉摸不透,跳來跳去。

第一次見到立秋,她“哼”了我一句,然後讓我遭受了無妄的嘲笑。

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如果沒有那一天少有的主動,以及簡直令自己也驚訝的搭訕,後面的事一個也不會發生。

2

冬天是個憂鬱的季節,總是讓人想要躺在床上,忘記下床后的痛苦。不過偶爾也會讓人認為,冬天是個好孩子。比如,可以盡情敞開肚子吃各種以前父母不讓吃的熱辣辣食物,那些減肥的言語也被寒氣凍住,少有出現。

一個尋常的火鍋日,我們一家扎到街對面的火鍋店。在那裏我又遇到了立秋,她一個人無聊地在櫃枱寫寫畫畫。我靈機一動,將筷子丟在桌子下。

於是我就有了借口。

“是你啊,好巧。”

看着她沒有絲毫感情的雙眼,我說得有些結結巴巴。

“要酒嗎?”

我啞口無言,最後只好要了一瓶可樂,頹然地回到座位上。

這就是我們的第二次相遇,一點兒也不浪漫,充滿了刺鼻的火鍋味,以及吵吵鬧鬧的上菜聲、催促聲。

回家時我覺得肚子有些脹氣,於是一個人跑到旁邊的廢樓上溜達。這是我新找到的一個棲息地,整棟樓到處都被噴着“拆”的字樣,可一直沒有人動手。閑置了好幾年,似乎拆遷方已經忘記這一處遺珠。

樓里有很多野貓,它們都很和氣。從來不亂跑嚇人,看到人總是彬彬有禮等你先過,會很認真地觀察路過的人的表情。如果有人臉色不善,它們就會躲得遠遠的。大概就是因為它們如此謹小慎微,所以就連專門處理野貓野狗的人也對它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樓頂除了有幾隻小野貓還有一個貓眼洞。

透過那個貓眼洞,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電影。我無法得知是不是裏面有人,可能貓眼洞正對着裏面的大屏幕。

家裏每天七點鐘就得開始看新聞,看到天氣預報之後又是地方新聞,我家對於新聞有着難言的執着。對於電視我是沒有發言權的,要麼來這裏要麼待在家裏看書——漫畫之類早就被兩老查封,集裝在他們床下,根本沒法子動。

今天貓眼洞電影頻道播放的是一部恐怖片,講的是一個山中酒店裏突然出現了無數的毒蛇,看得我捏了把汗。

有人在我耳邊問:“你是誰?”

我被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看到一個短髮女孩兒正一臉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突然我才想到這裏是無主之地,誰都可以來。

結果才說了幾個字,我的眼鏡就被嘴裏呼出的霧氣給弄得全白,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然後對方“撲哧”一聲笑出來。

立秋說,她記得我,連續三次,每次一說話眼鏡就花。第一次是憋笑,第二次不理我是討厭和客人說話,第三次,她覺得我還不錯。

本以為我們之間才剛剛認識會很尷尬,事實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所謂緊張不過是開口前的那一瞬間,說起話來彷彿什麼都清清楚楚印在腦子裏,只需要不緊不慢念出來即可。

我告訴她,這裏可以通過貓眼看電影。

她試了試,揚起眉毛,很感興趣。我覺得很奇妙,我本來獨自一人寂寞地在奶茶店不務正業地吃土豆,結果來了一個同僚,好不容易在附近找到一個貓眼電影院,她又再次出現在眼前,恰好還一點兒也不認為幼稚。

我覺得我認識立秋應該是命中注定。

離去前我用力做了自我介紹:“我叫甄昔。”

她“哦”了一聲,慢慢下樓。在我滿心失望之時突然轉過頭來,說,“我叫立秋”。她下樓時是跳着小步的,彷彿一隻鹿。

3

有的人你需要漫長時間去認識,從僅僅是兩人互相點頭到無話不談,也有的人不過一個見面,就發現彼此竟然一點兒也不存在交流的隔閡。

以前我一直認為,衡量兩個人的關係好壞在於他們有沒有共同話題,是不是可以一直一直地聊天,一點兒不厭倦對方。

立秋改變了我的想法。

所謂默契應該是指如果說起一件事,對方立刻都能夠明白你的重點,雙方也不必強顏歡笑,博人歡喜,沉默也是一種默契。

立秋的話並不多,大多數時候是我在講。她說話的節奏很快,每一句話的信息量都不少。如果她不停說著廢話,那麼就說明她心情極好,所有的話都是一個意思:你聽我說呀。

貓眼電影院成了我們倆心照不宣的相遇地方。為了讓她同時也能夠觀影,我偷偷摸了家裏的小鎚子和小鑿子,又給開了一個小洞,如此就變成了真正的一雙貓眼。

一般來說我們會聊兩句,然後各自抓住一隻溫順的小野貓在懷裏,看着貓眼電影。

影片有的時候是黑白,有的時候是彩色,時間跨度很大,類型也不少,科幻片、恐怖片、警匪片、愛情片……我不知道貓眼電影的主人對於電影到底是何等狂熱,但我一直想要看看主人的真身,是一個頹喪的中年人,還是一個憑藉回憶度日的老人?

我終於看到了他,卻不是我想的畫面。

貓眼裏的景象不再是電影,似乎是被切換了角度,變成了一個屋子的鏡頭。一個光頭男人正坐在沙發里側身對着我。他有兩撇鬍子,肚子微微凸起,目測年紀至少三十五歲以上,穿着一件polo衫——真是不怕冷。屋子裏到處是衣服襪子,沙發上有幾個空啤酒瓶倒在一起,正對面有一個小小電視。

光頭男人從懷裏摸出一張紙,我看見上頭寫着“離婚協議書”幾個大字。他看了看,撕得粉碎,然後摸出了一把刀,對準自己的胸口捅了進去。

我原本以為是一場戲,直到他肚子停止起伏,胸口裏不斷滲出血液,染紅了褲子,一滴滴落在地上,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演習。

這人自殺了。

不知道是天冷還是過於恐懼,我渾身都在發抖。小貓被我手指間的突然用力給疼得驚叫了一聲,從我懷裏掙脫出來跑得遠遠的。

心臟前所未有地劇烈跳動,幾乎要從密集的血管叢中掙脫出來。我飛快跑下樓回到家。

那天晚上,我一點兒也睡不着,閉上眼就是光頭男人用刀子插自己胸口的畫面,無數鮮血從裏面噴射出來,噴到我臉上,嘴裏全是一股腥味。那個人就在我面前,用無神的雙眼看着我,嘴巴張合,想要說出自己的冤屈。

好幾天我都不敢再去貓眼電影院。與此同時,我也偷偷打聽那棟樓里有沒有發生命案,附近有沒有發生自殺。

結果是根本沒有。

在這個冬天,治安好得不像話,就連以前最勤奮敬業的扒手也覺得冬季不是好日子,偃旗息鼓,或者在暗地磨練手藝,準備春天再度開工。

秘密就像種子,埋進去就會一點點發芽,時間拉長,那些新芽就會不斷成長直到堵塞人的大腦和呼吸。

我能夠告訴的就只有立秋。

看着惴惴不安的我,立秋橫了一眼:“你以為說個恐怖故事我就會害怕嗎?”

我解釋說真不是,我不騙你。五天前我真的在這裏看到有人自殺,用一把尖頭水果刀捅自己。

立秋從她的大衣兜里摸出一罐椰奶遞給我,鐵皮罐還帶着體溫。

“我是想相信你,不過問題很多啊。”

她喝的是純牛奶,不同於大多數女生用吸管,她摸出一把小剪刀將牛奶袋子口沿虛線減掉。古典又正式。

“首先,用刀捅自己是很痛的事情。如果自殺的話,吃點安定葯、開個煤氣應該是最沒有痛苦的死法。還有,你看到的男人是不是穿着一件長polo衫,戴着眼鏡?”

我聽了她的描述說對對對,就是他。

立秋露出為難的神色。

其實,我也看到了他。他沒有死。

她說的話讓我一時很難接受。

在我看到光頭自殺那天稍晚的時候,立秋也來了。不過她錯過了驚慌失措的我,一個人無聊地逗弄着小貓,看着貓眼。在貓眼裏出現的也是同樣一個男人,不同的是,她看到男人正在同一個女人吵架,聲音非常大。

我一再確定時間,希望是她記錯,如果是她在我之前看到,那麼一切都順理成章。偏偏她是在我之後看到男人生龍活虎地還在與人爭執,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在他自殺之後又恢復了原樣。

面對貓眼電影院,我第一次吃不准它背後到底是什麼。

4

我為此很是不平。

雖然嘴上說著大概是自己眼花,可是我心裏相信自己絕沒有看錯。我從沒有見過有人捅自己,那一幕讓人非常震撼,甚至說是感同身受,彷彿持刀的就是自己。銳利的刀刃扎入自己柔軟的胸腔,異物入體絞碎內臟,然後是錐心之痛。

因為你戴了眼鏡嘛。

立秋這麼解釋,將這一爭執畫上了句號。

我們依舊在這裏“偶遇”,一起看電影,漫無邊際地聊天,說天氣,說火鍋。立秋就像這裏的野貓,她說話時會看着你,如果你露出一點點疲倦或者不感興趣的樣子她就會巧妙地停止。

這讓我也不得不小心注意,避免自己的一些舉動讓敏感的她產生錯覺。

我們越來越熟稔,連很少談及的彼此個人事件都開始慢慢對對方傾訴——當然了,我是願意給她講,最難的是她開口。

有天立秋招呼我看貓眼。

我小心湊上前去,免得眼鏡被牆壁刮花。

裏面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

那個本就自殺的光頭真的活過來了!

貓眼裏,他正在打掃衛生,身體也變得沒有以前那麼臃腫。最讓人在意的是,他一點兒也沒有我看到時的頹喪與絕望,整個人精神奕奕,充滿活力。仔細觀察,還能夠發現他一邊拖着都已經亮可鑒人的地板一邊還小聲地哼着歌兒。

不到半個月前還要死要活的,沒想到轉眼又這麼開心。我能夠想到的唯一扭轉道具就是他中了雙色球。

我爸說,中了雙色球大家就會開心了。老師說,要考上重點大學,你就會體會到和中雙色球大獎一樣的感覺。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老師那一句暗含諷刺,並不是一個純粹的激勵。不過掉頭想起來,我爸說的話又何嘗不是呢?如果一切問題都可以用雙色球解決,那該多好。

立秋仰起臉,得意地看着我。

“怎麼樣?我就說嘛,你看錯了。”

在她臉上,我明明白白看到了幾個字:還不認輸,我贏了。

事實就是如此,對於死沒死人我們並不是很關心。爭論的主題早就越過了它本身,變成了我和她到底誰對誰錯。

很不想承認,不過這一次的確是我錯了。一個人的生命無法重來,我的眼睛卻有可能說謊。

貓眼裏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那個男人的身影,我本以為立秋會覺得無聊,然後產生離去的想法。這讓我相當緊張了一段時間。除了這裏,還有哪個地方我能夠和立秋一起毫無芥蒂地相見呢?我想不到,或許就是後會無期。

可立秋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沒勁。”

嘴裏這麼說著,她的眼睛卻看着裏面的畫面。大概是她第一次看到獨身男人的生活,顯得新奇。不停地問這問那。我不是住學校的學生,因此對於有些東西不太懂,不過我這個人也許和大多男生不同,我比較無法容忍髒亂。

“男生是不是都這樣?用腳摁電視?”

我倒是想,這門技術怕是需要長久練習才行。

“他好好笑哦,從沙發摔到地上接着睡。”

我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潛意識裏知道這肯定不是吃醋,吃一個陌生人的醋,太奇怪了。就在我們討論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時候,裏面似乎來了客人。

男人頗為開心。門關上后,再也沒有了響動。

他似乎是跟隨來訪者一起出去了。

立秋突然問起:這裏似乎沒有人住吧?住在裏面的到底是誰?這時候誰會來?

她的臉在發光,我卻一點兒不覺得有趣,看着貓眼,心裏隱隱有一股難言的恐懼。

5

立秋的問題我始終無法回答她。對於念書都是磕磕絆絆的我,面對這種難題更是無從下手。天氣越來越冷,我們來的次數也漸漸變少,樓頂鋪了積雪,地面變得有些滑,站在上面得非常小心。不過貓兒依舊活潑,它們永遠不知疲倦,尤其是才長大不久的小野貓,對於下雪非常興奮,跳來跳去,不斷在撲擊,彷彿想要捕獲雪花。

我將雙手揣在羽絨服里,低頭一步步走上天台。上頭還吹着冷風,對於一個近視眼來說並不是壞事,這樣我呼出的熱氣就不會蒙在鏡片上了。

我待了很久都沒有等到立秋出現。我知道,她是在躲我。

我們之間的分歧早就存在,比如我見到志同道合的人會主動出擊,她不會;我會玩些小聰明,她不幹。從我嘴裏得知光頭自殺,她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另類的興奮,在一系列觀察之下,她對於這個人的興趣越來越濃。

有時候,我和她說話,過了很久很久她都不回答,我提醒她一下,她就“哦”一聲,說對不起,走神了。很多這樣的小小細節,構成了巨大的雪球,滾啊滾啊滾,只需要有一點兒推力就可以將我給擊飛。

推力出現了。

首先是出現在我們對於火鍋的分歧上。立秋家裏開火鍋的,她卻一點兒也不喜歡,比起油膩的火鍋她更願意喝熱牛奶。我就說了句大概是審美疲勞,她就很不高興,說我不懂。

我的確有很多事不懂。

可是每次吃火鍋,我都會指定到她們家的店裏。

立秋大聲說:“火鍋是什麼樣的東西,你根本都不懂!我家的火鍋和其他地方的火鍋沒有什麼兩樣。用的二道油或者殘次油,後台的工序有多麼臟你根本想像不到。每次看着你們來,離開之前還要對你們說歡迎下次光臨,我就噁心。”

她說的我大概都了解。世界就是如此,總是在很多東西里包裹了謊言,便於讓它更為美麗。不,應該說是謊言本身就是一種另類的美,它是一種配菜,一種餐盤上的裝飾和拼盤。我們早已習慣謊言,因此面對立秋說出的真話,我下意識想逃避。

“沒事的,”我說,“你們家肯定不會那麼做的,至少會比其他店要做得更好,對吧?”

她沒有領情,依舊用冷冷的口氣說著他們是怎麼將死老鼠混在雞肉里,又是怎樣收集客人們使用后留下的油,甚至那些油碟都沒有浪費,混合了人的唾液、殘渣、碎屑、毛髮……給我們食用的就是這樣的東西。

我幾乎當場就要乾嘔出來。

從報紙電視上看到和聽到親歷者說出來,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覺。

立秋呼出的熱氣有一股牛奶的味道,她的聲音彷彿這個季節的夜風,帶着一種無情的冷淡:“明白了嗎?我看着你用,你們家一起用,我什麼都沒說。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想要扭頭離去,卻又沒有這個決心。

如果我真的走了,她的目的的確達到了,也就更傷心。立秋和大多數女孩子不同,她不會撒嬌,或者說她從來不願意軟弱。她嘲笑我的無知,刺痛我的神經,不過是為了告訴我她有多麼痛苦。作為店家的女兒她需要隱藏秘密,笑臉迎人,作為我的朋友,她又不願意我被那些劣質東西塞滿腸胃。

然而不懂玄機的我一次次拉着家人進入他們的店裏,還以為可以博她開心。

可以肯定的是,立秋絕不是像她嘴裏那樣的人。她雖然無法說出口,但是她總是拒絕給我拿可樂,每次都會換成椰奶。這就是她的溫柔。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

我停了半晌,說沒關係的,只要沒有拉壞肚子,我還來。

立秋“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走了,將鞋子踏得“嗒嗒”作響。

事情非沒有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立秋彷彿想要故意挑動我的憤怒,我說什麼她就反着來,不同意我的一切說法,還大加反駁。最後問題回到了貓眼上來。

立秋說,你根本不對。裏面的那個人明明還在,每天都在打掃衛生,而且一天天在減肥,我看得清清楚楚。

換了其他的事我可以妥協,不過貓眼這件事讓我無法釋懷。況且就在眼皮底下,她還繼續無理取鬧,讓我心神疲憊。

立秋,你自己來看吧。

我的眼睛也許不好,看不太清楚,不過不會一直那樣。貓眼后的那戶中年人已經搬走了,現在來了一個年輕人,不過二十幾歲。他還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每次倆人都在裏面吵吵合合,頗有肥皂劇的特質。

立秋卻沒有接我的話,而是再次“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去。

同樣的“哼”一聲,代表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想再費神去揣摩,冬天裏人太容易疲倦。

6

我和立秋的時間徹底岔開了。

我到火鍋店她不在,我在貓眼等她,她也不會來,但是到處還能夠看到她的痕迹,她在牆壁上和火鍋店記錄本上的小圖畫,留下的空牛奶盒——以前這都是我收着去丟的。

她只是躲開我,不想和我見面。

說來有些奇怪,我們兩個甚至沒有真正交往,從這裏看起來倒是有小夫婦鬧彆扭分居的模樣。從這個設想里,我又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安慰。在立秋眼裏,我也是重要的人吧,不然的話沒必要這樣,只需要和第一次一樣問“要酒嗎”,我就一敗塗地了。

利用這些被冷淡的空窗期,我仔細研究了一番貓眼。它表現出來太多奇特之處。為什麼剛開頭的電影一會兒黑白一會兒彩色,為什麼裏面的男人死了又活過來,為什麼我和立秋看到的東西相差越來越遠。

是貓眼的問題,還是我們自己的原因?

貓眼處在頂層的蓄水塔牆壁上,也就是說,如果裏面住人也只會是一個能夠在水下呼吸的人。我這才發現,這麼巨大的問題,我和立秋竟然一直忽視了。說得也是,畢竟貓眼不過是一個連接的道具,我們真正來這裏的目的並不是為看免費電影或者真人騷。

我繞着蓄水池下頭走了一圈,上頭有冰渣,太滑,我不敢爬上去。退一步來說,如果蓄水池廢棄,在裏面搭個臨時住所,裏面應該無法安下那麼大足夠覆蓋貓眼觀察範圍的電視。再一個,之前中年人在時常常有人來拜訪,現在換了年輕人也是,可是我們卻從未聽到過敲門聲。無論怎麼說都是在這一棟樓里,在這最頂層不僅沒有敲門聲,也沒有上樓的腳步聲,而我也沒有找到那扇門。

就在這時,久違的皮鞋踩着樓梯的聲音傳來。

跳着小步的輕快節奏,我一聽就知道是誰。

她沒有上樓,而是在樓頂門口位置說:“在嗎,在你就說話。”

我閉住呼吸。

立秋說:“我就當你在。上次我也在這裏給你解釋過了,我爸啊,竟然讓我在學校幫他宣傳鋪子,還給老師們發名片,我真是受夠了。我的頭銜不過是他的女兒,又不是他僱用的員工……反正我沒有錯,不是你惹我,我才不會發火。”

說完這句話她就“嗒嗒”下樓了,聽着輕快的腳步,顯然立秋心情好了不少。

我呢,則是感覺得到了奇妙的治癒。立秋就是這樣,或許她猜到我就在上頭,她那麼聰明不會猜不到。不過她不是會好好道歉或者解釋的人。

面對立秋這樣的女孩,你需要像學習外語一樣的耐心,將她那些小小的情緒和皺褶的彆扭小心抹平翻譯出來。你就會發現,她是那種獨一無二的可愛。

我幾乎忍不住想下樓抓住她。可是內心告訴我不能夠操之過急,如果那麼做了就相當於正面揭穿了她,臉皮薄的立秋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離去前我忍不住又朝着貓眼張望,一望之下我卻整個人盯住了。

裏面也有一雙眼睛凝視着我。

我想要逃走,卻整個人彷彿被冰住,動彈不得。

看着我的正是搬來的那個年輕人,他看着我絲毫沒有異樣,自言自語。我頓時小小驚訝了一番,難道從裏面看不到外面?這怎麼可能?

他彷彿只是看着一面鏡子,或者一本書,一個鬧鐘。

“為什麼我會喜歡上你呢?”他說著話,一臉深陷愛河的沉醉模樣。

他搖了搖頭,搓了搓手,繼續對着我說話。

“能夠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這個人向來說話比較笨,不太會討人歡心,你卻一次次原諒我的不浪漫,陪着我走過高中、大學、直到今天。沒有什麼能夠表示我對上天的感激,也沒有東西能夠代替我對你的感情,今日,我唯有將這枚戒指放在你手中。它表示的不僅僅是我愛你,也是將我的未來放在你的手裏,在以後的日子裏,請你繼續陪伴我好嗎?立秋。”

他深吸一口氣,耶了一聲,原地跳了起來。

我則是如遭晴天霹靂。

如今立秋不過十六七歲,根本不到法定的結婚年紀,這肯定不是我知道的立秋。

接着那人繼續單膝下跪道:“我甄昔,願意一輩子保護你照顧你,讓你做我最美的新娘……”

怎麼會那麼巧。那個人和我同名同姓,他要娶的人和立秋同名同姓。我腦子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不停梳理着各種線索。

看到那個甄昔最後整理衣領的動作時,我呆住了,和我一模一樣,雙手先提了提,然後左右手交錯在領口前,分別沿着領子整理。

那個人,是若干年後,二十幾歲的甄昔。

經常出現在他房間裏的那個女孩,也就是未來的立秋。

未來的某個日子,我會和立秋在一起生活?

巨大的幸福感與惶恐擊中了我弱小的心臟。

一方面我為能夠和立秋在一起而開心,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能不能夠做得很好。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7

在我持續不斷的努力和厚臉皮下,立秋終於原諒了我。按她的話說,看在你這麼笨又有誠意的份上,我不計較了。然後她丟給我一罐溫好的椰奶。

貓眼能夠看見未來的秘密我絕口不提,告訴了她說不定又要多生事端,就讓我這小小的私心作怪一把。

化雪是凜冬將去的標誌。

我和立秋再次來到這棟貓眼樓上。她最近參加了一個素描比賽,背了畫板來此練習。本來我說上面冷不如就在室內畫,可她堅決要來,還說我笨。

走到樓上我才想明白,如果在學校或者少年宮裏,自然是不冷了,可是沒有我們倆單獨相處的機會。我的確是真笨。

看着迎風畫著冬季殘歌的立秋,我摸出手機來偷偷拍了一張。

不經意回頭時,我又看到了那兩隻貓眼。我們邁過了最初的羞澀和不適應階段,現在已經不需要它們作為我們的媒介。可每次看到它,我總會想起它身後的時光魔力,忍不住再次將眼睛湊到了上面。

貓眼裏,男孩兒正拿着手機在一個畫畫的女孩兒身後偷偷“咔嚓”。

這幅畫面正發生在剛才。

我終於確定了貓眼所代表的含義。

在我們的世界裏,時間是正向流失的,而在貓眼裏是逆流的,我們不斷前行,裏面不斷後退,最後匯聚到了今天這個點上。一切都是那麼奇妙,能夠看到未來的瞬間,給了我足夠的動力和勇氣。

我依舊沒有和立秋表白,但我知道她聽得到我想要說的話。我想要以她的方式,用行動來告訴她我的感受。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那個自殺的男人。

如果說,貓眼裏面都是我和立秋的未來,那麼最初我看到的就是終點。

我的終點是被和立秋的婚姻搞得精疲力竭,最後自殺倒在血泊里。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感到毛骨悚然或者驚慌失措,只是覺得,唉,還真是一個不好的結局。

“喂,你躲在那裏幹嗎!還不快點過來給我暖暖手。”

立秋對着手指哈氣,朝我怒視。

我趕緊一溜煙跑過去,將衣兜對她敞開。

我們的手指一冷一熱,相遇后觸在一起,彷彿兩塊互相吸引的磁鐵。

也許未來的某天,我和她沒能夠抵擋住痛苦與絕望,再次陷入個人困境無法自拔。可在此之前到我們相遇,這麼漫長而又短暫的時光里,我們是幸福的。

我突然無比想嘗一嘗立秋家的火鍋。

漫漫長路的終點是苦澀,旅途之中卻如此美妙難言。

哪怕現在就能夠看到未來,我依舊不會放開她的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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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你的名字寫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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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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