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五節(1)
凄涼的年關,終於也過去了。***鎮上的大小鋪子倒閉了二十八家。內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綢庄。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貨賬的聚隆與和源也畢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壽生到那兩個鋪子裏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塊來;這以後,就聽說沒有一個收賬員拿到半文錢,兩家鋪子的老闆都躲得不見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虧商會長一力斡旋,還無須往鄉下躲,然而欠下恆源錢莊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還清不可;並且又訂了苛刻的條件:從正月初五開市那天起,恆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鋪子裏“守提”,賣得的錢,八成歸恆源扣賬。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裏就像一個冰窖。林先生常常嘆氣,林大娘的打呃像連珠炮。林小姐雖然不打呃,也不嘆氣,但是獃獃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黃病。她那件大綢新旗袍,為的要付吳媽的工錢,已經上了當鋪;小學徒從清早七點鐘就去那家惟一的當鋪門前守候,直到九點鐘方才從人堆里拿了兩塊錢擠出來。以後,當鋪就止當了。兩塊錢!這已是最高價。隨你值多少錢的貴重衣飾,也只能當得兩塊呢!叫做“兩塊錢封門”。鄉下人忍着冷剝下身上的棉祆遞上櫃枱去,那當鋪里的夥計拿起來抖了一抖,就直丟出去,怒聲喊道“不當!”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關帝廟前那空場上,照例來了跑江湖趕新年生意的攤販和變把戲的雜耍。人們在那些攤子面前懶懶地拖着腿走,兩手捫着空的腰包,就又懶懶地走開了。孩子們拉住了娘的衣角,賴在花炮攤前不肯走,娘就給他一個老大的耳光。那些特來趕新年的攤販們連伙食都開銷不了,白賴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鬧。
只有那班變把戲的出了八塊錢的大生意,黨老爺們喚他們去點綴了一番“昇平氣象”。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強籌措了三塊錢,辦一席酒請鋪子裏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開市的辦法。林先生早就籌思過熟透:這鋪子開下去呢,眼見得是虧本的生意,不開呢,他一家三口兒簡直沒有生計,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貨賬還有四五百,他一關門更難討取;惟一的辦法是減省開支,但捐稅派餉是逃不了的,“敲詐”尤其無法躲避,裁去一兩個店員罷,本來他只有三個夥計,壽生是左右手,其餘的兩位也是怪可憐見的,況且辭歇了到底也不夠招呼生意;家裏呢,也無可再省,吳媽早已辭歇。他覺得只有硬着頭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薩的保佑,鄉下人春蠶熟;他的虧空還可以補救。
但要開市,最大的困難是缺乏貨品。沒有現錢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貨。上海打得更厲害了,賒賬是休轉這念頭。賣底貨罷,他店裏早已淘空,架子上那些裝衛生衣的紙盒就是空的,不過擺在那裏裝幌子。他鋪子裏就剩了些日用雜貨,臉盆毛巾之類,存底還厚。
大家喝了一會悶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後來談起閑天來,一個夥計忽然說:
“亂世年頭,人比不上狗!聽說上海閘北燒得精光,幾十萬人都只逃得一個光身子。虹口一帶呢,燒是還沒燒,人都逃光了,東洋人凶得很,不許搬東西。上海房錢漲起幾倍。逃出來的人都到鄉下來了,昨天鎮上就到了一批,看樣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現在卻弄得無家可歸!”
林先生搖頭嘆氣。壽生聽了這話,猛的想起了一個好辦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乾了,笑嘻嘻對林先生說道:
“師傅,聽得阿四的話么?我們那些臉盆,毛巾,肥皂,襪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數銷清了。”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壽生的意思。
“師傅,這是天大的機會。上海逃來的人,總還有幾個錢,他們總要買些日用的東西,是不是?這筆生意,我們趕快張羅。”
壽生接着又說,再篩出一杯酒來喝了,滿臉是喜氣。兩個夥計也省悟過來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還不很瞭然。近來的逆境已經把他變成糊塗。他惘然問道:
“你拿得穩么?臉盆,毛巾,別家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