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十四章一個庭院(3)
除了當眾會講外,他們還私下交談。***所取得的成果是:兩人都越來越佩服對方,兩人都覺得對方啟了自己。
《宋史》記載,張栻的學問“既見朱熹,相與博約,又大進焉”;而朱熹則在一封信中說,張栻的見解“卓然不可及,從游之久,反覆開益為多”。朱熹還用詩句描述了他們兩人的學術友:
憶昔秋風裏,
尋盟湘水旁。
勝游朝挽袂,
妙語夜連床。
別去多遺恨,
歸來識大方。
惟應微密處,
猶欲細商量。
(《有懷南軒老兄呈伯崇擇之二友二》)
這種由激烈的學術爭論所引的深厚誼,實在令人神往。可惜,這種事到了近代和現代的中國,幾乎看不到了。
除了與張栻會講外,朱熹還單獨在嶽麓書院講學。當時朱熹的名聲已經很大,前來聽講的人絡繹不絕。不僅講堂中人滿為患,甚至聽講者騎來的馬都把池水飲幹了,所謂“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
朱熹除了在嶽麓書院講學外,又無法推卻一江之隔的城南書院的邀請,只得經常橫渡湘江。張栻怕他寂寞,愉快地陪着他來來去去。這個渡口,當地百姓後來就名之為“朱張渡”。此後甚至還經常有人捐錢捐糧,作為朱張渡的修船費用。兩位教育家的一段佳話,竟如此深入地銘刻在這片山川之間。
“朱、張會講”后七年,張栻離開嶽麓書院到外地任職,但沒有幾年就去世了,只活了四十七歲。張栻死後十四年,即一一九四年,朱熹在再三推辭而未果后,終於接受了湖南安撫使的職位,再度來長沙。要麼不來,既然來到長沙做官,就一定要把舊遊之地嶽麓書院振興起來。
這時離他與張栻“挽袂”、“連床”,已經整整隔了二十七年。兩位青年才俊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六十餘歲的老人。但是今天的他,德高望重又有職有權,有足夠的實力把教育事業按照自己的心意整治一番,為全國樹一個榜樣。他把到長沙之前就一直在心中盤算的擴建嶽麓書院的計劃付諸實施,聘請了自己滿意的人來具體負責書院事務,擴充招生名額,為書院置學田五十頃,並參照自己早年為廬山白鹿洞書院制定的學規頒了《朱子書院教條》。如此有力的措施接二連三地下來,嶽麓書院重又顯現出一派繁榮。
朱熹白天忙於官務,夜間則渡江過來講課討論,回答學生提問,從不厭倦。他與學生間的問答由學生回憶筆記,後來也成為學術領域的重要著作。被朱熹的學問和聲望所吸引,當時嶽麓書院已雲集學者千餘人。朱熹開講的時候,每次都到“生徒雲集,坐不能容”的地步。
每當我翻閱到這樣的一些史料時總是面有喜色,覺得中華民族在本性上還有崇尚高層次文化教育的一面。中國歷史在戰亂和權術的旋渦中,還有高潔典雅的篇章。只不過,保護這些篇章要拼耗巨大的人格力量。
就拿書院來說吧,改朝換代的戰火會把它焚毀,山長的去世、主講的空缺會使它懈弛,經濟上的人不敷出會使它困頓,社會風氣的誘導會使它變質,有時甚至遠在天邊的朝廷也會給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朝廷對於高層次的學術文化教育,始終抱着一種矛盾心理:有時會真心誠意地褒獎、賞賜、題匾;有時又會懷疑這一事業中是否會有知識分子“倡其邪說,廣收無賴”,最終構成政治上的威脅。因此,歷史上也不止一次地出現過由朝廷明令“毀天下書院書院立即拆去”的事。(參見《野獲編》、《皇明大政紀》等資料)
四
這類風波,當然都會落在那些教育家頭上,讓他們短暫的生命去活生生地承受。說到底,風波總會過去,教育不會滅亡,但對具體的個人來說,置身其間是需要有超人的意志才能支撐住的。
譬如朱熹,我們前面已經說到他以六十餘歲高齡重振嶽麓書院時的無限風光,但實際上,他在此前此後一直蒙受着常人難以忍受的誣陷和攻擊。他的講席前聽者如雲,而他的內心則積貯着無法傾吐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