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十三章寧古塔(6)

56.第十三章寧古塔(6)

說到方家,章太炎說:“初,開原、鐵嶺以外皆胡地也,無讀書識字者。***寧古塔人知書,由孝標後裔謫戍者開之。”(《太炎文錄續編》)當代歷史學家認為,太炎先生的這種說法,史實可能有所誤,評價可能略嫌高,但肯定兩個家族在東北地區文教上的啟蒙之功,是完全不錯的。

一個家族世世代代流放下去,對這個家族來說是莫大的悲哀,但他們對東北的開事業卻進行了一代接一代的連續性攻堅。他們是流放者,但他們實際上又成了老資格的“土著”。那麼他們的故鄉究竟在何處呢?面對這個問題,我在同和惆悵中又包含着對勝利者的敬意,因為在文化意義上,他們是英勇的佔領者。

我希望上面這些敘述不至於構成這樣一種誤解,以為流放這件事從微觀來說造成了許多痛苦,而從宏觀來說卻並不太壞。

不。從宏觀來說,流放無論如何也是對文明的一種摧殘。部分流放者從傷痕纍纍的苦痛中掙扎出來,手忙腳亂地創造出了那些文明,並不能給流放本身增色添彩。且不說多數流放者不再有什麼文化創造,即便是我們在上文中評價最高的那幾位,也無法成為我國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

第一流人才可以受盡磨難,卻不能讓磨難超越基本的生理限度和物質限度。儘管屈原、司馬遷、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寧古塔那樣的流放方式卻永遠也出不了《離騷》、《史記》和《紅樓夢》。

文明可能產生於野蠻,卻絕不喜歡野蠻。我們能熬過苦難,卻絕不讚美苦難。我們不害怕迫害,卻絕不肯定迫害。

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離的苦難中顯現人性、創建文明,本源於他們內心的高貴。他們的外部身份可以一變再變,甚至終身陷於囹圄,但內心的高貴卻未曾全然銷蝕。這正像有的人,不管如何追趕潮流或身居高位,卻總也掩蓋不住內心的卑賤一樣。

毫無疑問,最讓人動心的是苦難中的高貴,最讓人看出高貴之所以高貴的,也是這種高貴。憑着這種高貴,人們可以在生死存亡線的邊緣上吟詩作賦,可以用自己的一點溫暖去化開別人心頭的冰雪,繼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點燃文明的火種。他們為了文化和文明,可以不顧物慾利益,不顧功利得失,義無反顧,一代又一代。

我站在這塊古代稱為寧古塔的土地上,長時間地舉頭四顧又終究低下頭來,我向一些遠年的靈魂祭奠——為他們大多來自浙江、上海、江蘇、安徽那些我很熟悉的地方,更為他們在苦難中的高貴。

點評一:

流放,作者又為我們觸摸了大清帝國一個令人尷尬的部位。揭露鞭撻暴戾的統治者只是一個引子,作者要禮讚那些承受屈辱的文化人。他看重的是文明傳播的價值,他在文化人前面加上“高貴”這樣的修飾詞。(老愚)

點評二:

黑龍江寧古塔,清朝流放之地。大規模的流放,是對生命和文明的摧殘。作為流放的副產品,它很可能鍛造高貴心靈,在某種程度上還能化育流放地風俗。(馬策)

點評三:

在此地,生命被剝奪了生存的權利和空間。在經歷了劇烈的創痛與無的擠壓之後,流放的文人在陌生而荒蕪的土地上重拾生活的慾念。他們開始吟詩,開始傳遞友,開始拂去心靈的垢與陰霾,繼而他們教書,他們傳授佛法,他們教授耕作與商賈之法,以強烈的實證意識進行着文化的考察,全方位地推動着這塊土地走向文明。於是,他們由可憐的流放者變為可敬的拓荒者。生命因苦難屈辱而蛻變,生命因播揚文明的火種而高貴。

儘管流放這種人生際遇給知識分子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文中也多有鋪陳與渲染,但對生存災難的呈示遠非文章的終極目標,滿腹滿腔的冤屈、漫漫無際的孤獨,並沒有讓流放的生命放慢或停止執著前行的步履,生命的長度、韌度、硬度以及由此帶來的文明的艱難進化,這份由苦難而滋生出的高貴,才是作者雙目的聚焦點和筆管的着力點。因了這種輕重取捨,使本文走離了一般性的欷歔喟嘆的框束,在完成對文化靈魂由流放到復蘇的探訪的同時,閃爍着不滅的理性光芒。(傅應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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