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十三章寧古塔(5)
顧貞觀沒有辦法,只得拿出他因思念吳兆騫而寫的詞作《金縷曲》兩給納蘭容若看。兩詞的全文是這樣的: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從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不盡,觀頓。
不知讀者諸君讀了這兩詞作何感想,反正納蘭容若當時剛一讀完就聲淚俱下,對顧貞觀說:“給我十年時間吧,我當做自己的事來辦,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囑我了。”
顧貞觀一聽急了:“十年?他還有幾年好活?五年為期,好嗎?”
納蘭容若擦着眼淚點了點頭。
經過很多人的努力,吳兆騫終於被贖了回來。
我常常想,今天東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講義氣,一定與流放者們的精神遺留有某種關聯。流放,創造了一個味道濃厚的精神世界,使我們得惠至今。
五
在享受友之外,流放者還想干一點自己想乾的事。由於氣候和管理方面的原因,流放者也有不少空餘時間。有的地方,甚至處於一种放任自流的狀態。這就給了文化人一些微小的自我選擇的機會。
我,總要做一點別人不能替代的事吧?總要有一些高於撿野菜、拾馬糞、燒石灰、燒炭的行為吧?想來想去,這種事和行為,都與文化有關。因此,這也是一種回歸,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文化意義上的回歸。
比較常見的是教書,例如,洪皓曾在晒乾的樺葉上默寫出《四書》,教村人子弟,張邵甚至在流放地開講《大易》,“聽者畢集”;函可作為一位佛學家利用一切機會傳授佛法。
其次是教耕作和商賈,例如,楊越就曾花不少力氣在流放地傳播南方的農耕技術,教當地人用“破木為屋”來代替原來的“掘地為屋”,又讓流放者用隨身帶的物品與當地土著交換漁牧產品,培養了初步的市場意識,同時又進行文化教育,幾乎是全方位地推動了這塊土地上文明的進步。
文化素養更高一點的流放者則把東北作為自己進行文化考察的對象,並把考察結果留諸文字,至今仍為地域文化研究者所鍾愛。例如,方拱乾所著《寧古塔志》,吳桭臣所著《寧古塔紀略》,張縉彥所著《寧古塔山水記》,楊賓所著《柳邊紀略》,英和所著《龍沙物產詠》,等等,這些著作具有很高的歷史學、地理學、風俗學、物產學等多方面的學術價值。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的學術研究除了李時珍、徐霞客等少數例外,多數習慣於從書本來到書本去,缺少野外考察精神,致使我們的學術傳統至今還常缺乏實證意識。這些流放者卻在艱難困苦之中克服了這種弊端,寫下了中國學術史上讓人驚喜的一頁。
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給了他們那麼多無告的陌生,那麼多絕望的辛酸,但他們卻無意怨恨它,而用溫熱的手掌撫摸着它,讓它感受文明的熱量,使它進入文化的史冊。
在這方面,有幾個代代流放的南方家族所起的作用特別大。例如,清代浙江的呂留良家族,安徽的方拱乾、方孝標家族,浙江的楊越、楊賓父子等。近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在民國初年曾說到因遭文字獄而世代流放東北的呂留良(呂用晦)家族的貢獻:“後裔多以塾師、醫藥、商販為業。土人稱之曰老呂家,雖為台隸,求師者必於呂氏,諸犯官遣戍者,必履其庭,故土人不敢輕,其後裔亦未嘗自屈也。”“齊齊哈爾人知書,由呂用晦後裔謫戍者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