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六章白髮蘇州(2)

19.第六章白髮蘇州(2)

你看,當越國人一直為報仇雪恥的傳統而自豪的時候,他們派出的西施姑娘卻被對方民眾照顧着,清洗着,梳理着,辯解着,甚至供奉着。

蘇州人甚至還不甘心於西施姑娘被人利用后又被沉死的悲劇。明代梁辰魚作《浣紗記》,讓西施完成任務后與原先的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隱遁。這確實是善良的,但這麼一來,又產生了新的尷尬:這對人既然原先已經愛深篤,那麼西施後來在吳國的奉獻,就與人性太相悖。

前不久一位蘇州作家給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寫勾踐滅吳后,越國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凱旋,但西施已經真正愛上了自己的夫君吳王夫差,甘願陪着他一同流放邊荒。

這還比較合理。

我也算一個越人吧,家鄉曾屬會稽郡管轄。無論如何,我欽佩蘇州的見識和度量。

吳越戰爭以後,蘇州一直沒有出太大的音響。千年易過,直到明代,蘇州突然變得堅挺起來。

對於遙遠京城空前的**集權,竟然是蘇州人反抗得最為厲害:先是蘇州織工大暴動,再是東林黨人反對魏忠賢。朝廷特務在蘇州逮捕東林黨人時,遭到蘇州全城的反對。柔婉的蘇州人這次是踏着血淚衝擊,衝擊的對象是皇帝最信任的“九千歲”。這件事結束后,蘇州人把五位抗爭時犧牲的普通市民葬在虎丘山腳下,立了墓碑,讓他們安享山色和夕陽。

這次浩蕩突,使整整一部中國史都對蘇州人另眼相看。這座古城怎麼啦?

脾性一,讓人再也認不出來。說他們含而不露,說他們忠奸分明,說他們大義凜然,蘇州人只笑一笑,又去過原先的日子。園林依然這樣纖巧,桃花依然這樣燦爛。

明代是中國古代實行文化**主義最嚴重的時期,但那時的蘇州卻打造出了一片比較自由的小天地。明代的蘇州人可享受的東西多得很,他們有一大批作品不斷的戲曲家,他們有萬人空巷的虎丘山曲會,他們還有唐伯虎和仇英的繪畫。再後來,他們又有了一個金聖嘆。

如此種種,又讓京城的朝廷文化皺眉。輕柔悠揚,瀟洒倜儻,放浪不羈,艷漫漫,這似乎又不是聖朝氣象。就拿那個名聲最壞的唐伯虎來說吧,自稱江南第一才子,也不幹什麼正事,卻看不起大小官員,只知寫詩作畫,不時拿幾幅畫到街上出賣。

不煉金丹不坐禪,

不為商賈不耕田;

閑來寫幅青山賣,

不使人間造孽錢。

這樣過日子,怎麼不貧病交困呢?然而蘇州人似乎挺喜歡他,親親熱熱地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後把桃花庵修葺保存,還傳播一個“三笑”故事讓他多了一樁艷遇。

唐伯虎是好是壞,我們且不去論他。無論如何,他為中國增添了幾頁非官方文化。道德和才的平衡木實在讓人走得太累,他有權利躲在桃花叢中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中國這麼大,歷史這麼長,金碧輝煌的色彩層層塗抹,夠沉重了,塗幾筆淺紅淡綠,加幾分俏皮洒脫,才有活氣,才有活活潑潑的中國文化。

一切都已過去了,不提也罷。現在我只困惑,人類最早的城邑之一,會不會淹沒在後生晚輩的時尚之中?

山水還在,古迹還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許留存。最近一次去蘇州,重遊寒山寺,撞了幾下鍾,看到國學大師俞樾題寫的詩碑,想到他所居住的曲園。曲園為新開,因有俞樾先生的後人俞平伯先生等後人捐贈,原物原貌,適人心懷。曲園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裏,由於這個普通門庭的存在,蘇州一度成為晚清國學重鎮。幾十年後,又因為章太炎先生定居蘇州,這座城市的學術地位更是毋庸置疑,連擁有眾多高等學府的北京、上海、南京這樣的大城市,也不能不投來恭敬的目光。

我一直認為,大學者是適宜於住在小城市的,因為大城市會給他們帶來很多繁雜的消耗。但是,他們選擇小城市的條件又比較苛刻,除了環境的安靜、民風的簡樸外,還需要有一種滲透到牆磚街石間的醇厚韻味,能夠與他們的學識和名聲對應起來。這樣的小城市,中國各地都有,但在當時,蘇州是頂級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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