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二十二章蚩尤的後代(4)
這一彪不屈的男女,當然不能見容於任何朝廷。***如果真如上文所說,九黎族中果真有一批人被流放到北方匯入了匈奴的行列,那麼,長期與匈奴為敵的漢王朝,也許尋找到了自己的對手與蚩尤之間的某種關係,因此更進一步貶斥蚩尤形象,追逐南逃匈奴。南逃匈奴與落腳湖南的三苗有沒有會合?我們不知道,但大體可以判斷,就在漢代,三苗的一部分人進入了貴州、雲南一帶。
歷史學家章太炎、呂思勉先生曾經認為,古代的三苗未必是現在的苗族。我知道他們也是因為沒有找見足夠的文字記錄。但是,對於一個長期沒有文字的族群而,要找到這種記錄實在是太難了。我想,如果章太炎、呂思勉先生到西江苗寨走走,聽聽代代相傳的史詩,看看奉若神明的楓樹,也許會改變一點看法。
五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裏年輕人對於自己祖先的坦然確認。
這等於是確認幾千年的沉重惡名,確認幾萬里的步步落敗。
這樣的確認也是一種承擔,承擔多少鄙視和嘲笑,承擔多少防範和窺測!
這種確認和承擔對他們來說早已是一種代代相續的歷史遺囑。他們不能書之典冊,藏之名山,只有一環不缺地確認,一絲不斷地承擔,才能維持到今天。不管在草澤荒路,還是在血泊沙場,他們都會在緊要時刻念一句:“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這是無數黑夜的生命密語。他們根本忘了什麼是委屈,也不知道需要向什麼人為自己的祖先辯護。全部辯護就在這句話里,只是為了自己族群的延續生存。
終於,黑夜過去了,密語已經可以公之於光天化日之下。
經過千年蒸餾,不再有憤恨的印痕,不再有尋仇的火氣,不再有訴苦的興緻,不再有抱怨的理由。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蚩尤後代居然那麼美麗。
幾千年的黑夜逃奔不就是為了維持生存嗎?最後得到的,不是“維持生存”,而是“美麗生存”。
耳邊又響起了那句話,卻是用歡快的嗓音歌唱般傳來:“我們是蚩尤的後代!”
我想,蚩尤在此刻是大大勝利了,勝利在西江苗寨女孩子的唇齒間。
這種勝利,徹底改變了橫亘於全部歷史文本之間的勝敗邏輯。
她們用美麗回答了一切。
六
在離開西江苗寨前,村寨的領——年紀尚輕的世襲“鼓藏頭”唐守成把我引到一個地方,去看從雷公坪上移下來的幾片青石古字碑。雷公坪是離村寨十五公里的一處高山坪壩,那裏的整個山區被看成是天下電閃雷鳴的源地,風景絕佳,西江苗族先民曾在那裏居住,後來也輪番駐紮過苗族起義軍和朝廷兵士。這幾片青石古字碑,每個字都近似漢字筆畫,細看卻全然不識。難道素稱無文字的苗族也曾經一度擁有過文字?那又是在什麼時代?使用過多少時間?使用範圍多大?又為何終於消失?
我彎下腰去,仔細地對比了這些文字與西夏文字的區別,然後繼續作各種猜測。如果苗族真的有過文字,那麼,也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能掘出一大堆比較完整的記述?但是,又有誰能讀懂這些記述呢?
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嘆,留在已知歷史之外的未知歷史實在是太多了。因此,任何一種枱面上的文明,即使看上去很顯赫,也不要太得意、太自戀、太張狂。現在被過於熱鬧地稱為“國學”的漢族主流文明,也同樣如此。
有位當地學人告訴我,這些古字碑曾被一位漢族的前輩學人稱之為“孔明碑”,因為據傳說諸葛亮“七擒孟獲”時曾到過這裏。我想,這位前輩學人完全是站在世俗漢人的立場上把諸葛亮可能來過這兒的傳說當做了大事,因此連僅留的不可識文字也似乎只有他才能刻寫。其實,比之於黃帝及其對手蚩尤的偉大抗爭,諸葛亮參與過的三國打鬥只是一場沒有什麼意義和結果的小陣仗而已。蚩尤的後代好不容易在這雷聲轟鳴的山谷中找到了一個奇美無比的家園,千萬不要讓諸葛亮不合時宜地露臉了。那古字碑,一定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