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二十章上海人(4)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構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邏輯曲線,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處處晃動、閃爍。***快速的領悟力,迅捷的推斷,彼此都心有靈犀一點通。電車裏買票,乘客遞上一角五分,只說“兩張”,售票員立即撕下兩張七分票,像是比賽着敏捷和簡潔。如果乘客說“兩張七分”,就有一點污辱了售票員的智商,因為這兒不存“七分”之外的第二種可能。你說得快,售票員的動作也快,而且滿臉讚許;你說得慢,售票員的動作也慢,而且滿臉不屑。
一切不能很快跟上這條群體性邏輯曲線的人,上海人總以為是“外地人”或“鄉下人”,他們可厭的自負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員、營業員,服務態度在全國不算下等,他們讓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就在於他們常常要求所有的顧客都有一樣的領悟力和推斷力。凡是沒有的,他們一概稱之為“拎勿清”,對之愛理不理。
平心而論,這不是排外,而是對自身智慧的悲劇性執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體現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格局。上海人大多是比較現實的,不會對已逝的生態過於痴迷,總會釀出一種突破意識和先鋒意識。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涉足國內外精英文化領域,但是,他們的精明使他們更多地顧及現實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他們不願意充當傷痕斑斑、求告無門的孤獨英雄,也不喜歡長期處於曲高和寡、孤芳自賞的形態。
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學理融化於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毫無疑問,這種化解常常會使嚴謹縝密的理論懈弛,使奮凌厲的思想圓鈍,造成精神行為的疲庸。這種況我們在上海文化中頻頻能夠看到,而且似乎已經出現越來越嚴重的趨勢。但是,在很多況下,它也會款款地使事取得實質性進展,獲得慷慨突進者所難以取得的效果。這可稱之為文化演進的精明方式。
六
上海文明的第三心理品性,是面對國際的開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國範圍內,上海人面對國際社會的心理狀態比較平衡。他們在內心從來沒有鄙視過外國人,因此也不會害怕外國人,或表示超乎常態的恭敬。他們在總體上有點崇洋,但在氣質上卻不大會媚外。
中國不少城市稱外國人為“老外”,這個不算尊稱也不算鄙稱的有趣說法,似乎挺密切,實則很生分,至今無法在上海生根。在上海人的口語中,除了小孩,很少把外國人統稱為“外國人”,只要知道國籍,一般總會具體地說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這說明,連一般市民,與外國人也有一種心理趨近。
今天,不管是哪一個階層,上海人對子女的第一企盼是出國留學。到日本邊讀書邊打工是已經走投無路了的青年們自己的選擇,只要子女還未成年,家長是不做這種選擇的,他們希望子女能正正經經到美國留學,這裏普及着一種國際視野。
其實,即使在沒有開放的時代,上海人對於子女的教育也隱隱埋伏着一種國際性觀念,不管當時能不能實現。上海的中學對英語一直比較重視,即使當時幾乎完全沒有用,也沒有家長提出免修。上海人總要求孩子在課餘學一點鋼琴或唱歌,但又並不希望他們被吸收到當時很有吸引力的部隊文工團。
在“文革”動亂中,好像一切都滅絕了,但有幾次外國古典音樂代表団悄悄來臨,報紙上也沒做什麼宣傳,不知怎麼立即會捲起搶購票子的熱潮,這麼多外國音樂迷原先都躲在哪兒呢?開演的時候,他們衣服整潔,秩序和禮節全部符合國際慣例,很為上海人爭臉。
前些年舉行貝多芬交響音樂會,難以計數的上海人竟然在凜冽的寒風中通宵排隊。
兩年前,我所在的學院試演著名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按一般標準,這齣戲看起來十分枯燥乏味,國外不少城市演出時觀眾也不多。但是上海觀眾卻能靜靜看完,不罵人,不議論,也不歡呼。其間肯定不少人完全看不懂,但他們知道這是一部世界名作,應該看一看,自己看不懂也很自然,既不恨戲也不恨自己。一夜又一夜,這批去了那批來,平靜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