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二十章上海人(3)
因此,上海人的寬容並不表現為謙讓,而是表現為“各管各”。***
在道德意義上,謙讓是一種美德,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義上,“各管各”或許更貼切現代寬容觀。承認各種生態獨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認到可以互相不與聞問,比經過艱苦的道德訓練而達到的謙讓,更有深層意義。
為什麼要謙讓?因為選擇是唯一的,不是你就是我,不讓你就要與你爭奪。這是大一統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點。為什麼可以“各管各”?因為選擇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也不會吞沒誰。這是以承認多元世界為前提而派生出來的互容共生契約。
上海下層社會中也有不少喜歡議論別人的婆婆媽媽。但她們也知道,“管閑事”是被廣泛厭棄的一種弊病。調到上海來工作的外地官員,常常會苦惱於如何把“閑事”和“正事”區別開來。在上海人心目中,凡是不直接與工作任務有關的個人事務,都屬於別人不該管的“閑事”範疇。
上海人口語中有一句至高無上的反詰語,曰:“關儂啥體?”意思是:“關你什麼事?”
在外地,一個姑娘的服飾受到同事的批評,她會就批評內容表述自己的觀點,如“裙子短一點有什麼不好”、“牛仔褲穿着就是方便”之類。但是一到上海姑娘這裏,事就顯得異常簡單:這是個人私事,即使難看透頂也與別人無關。因此,她只說一句“關儂啥體”,截斷全部爭執。說這句話的口氣,可以是憤然的,也可以是嬌嗔的,但道理卻是一樣。
在文化學術領域,上海學者大多不願意去與別人“商榷”,或去迎戰別人的“商榷”。文化學術的道路多得很,大家各自走着不同的路,互相遙望一下可以,幹嗎要統一步伐?這些年來,文化學術界多次出現過所謂“南北之爭”、“海派京派之爭”,但這種爭論大多是北方假設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権”了也很少反擊,他們心中回蕩着一個頑皮的聲音:“關儂啥體?”
本於這種個體自立的觀點,上海的科學文化在一開始總是具有可喜的新鮮性和獨創性。但是,往往又“個體”得過了頭,小里小氣地不知道如何互相合作,如何依靠他人提升,如何進人宏觀規範,因此總是形不成合力,成不了氣候。
五
上海文明的第二心理品性,是對實際效益的精明估算。
上海人不喜歡大請客,酒海肉山,不喜歡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歡連續幾天陪伴着一位外地朋友,以示自己對友的忠誠;不喜歡聽大報告,自己也不願意作長篇;上海的文化沙龍怎麼也搞不起來,因為參加者一估算,賠上那麼多時間得不償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條件也不太樂意住豪華賓館,因為這對哪一方面都沒有實際利益……凡此種種,都無可非議,如果上海人的精明只停留在這些地方,那就不算討厭。
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也可以處處現聰明過度的浪費現象。不少人若要到市內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會花費不少時間思考和打聽哪一條線路、換哪幾次車的車票最為省儉,哪怕差三五分錢也要認真對待。這種事有時生在公共汽車上,車上的旁人會脫口而出提供一條更省儉的路線,取道之精,恰似一位軍事學家在選擇襲擊險徑。車上的這種討論常常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投入,一個人的輕聲詢問立即引起全車一場熱烈的大討論,甚至爭論得臉紅脖子粗,實在是全世界各大城市都看不到的景觀。公共宿舍里水電、煤氣費的分攤糾紛,生之頻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國之最。
可以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貧困。但是,請注意,兩方爭執的金額差異,往往只是幾分錢。他們在爭執激動時一次次掐滅又一支支點燃的外國香煙,就抵得上爭執金額的幾十倍。
我現,上海人的這種比較,大半出於對自身精明的衛護。智慧會構成一種生命力,時時要求泄,即便對象物是如此瑣屑,一泄才會感到自身的強健。這些可憐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們沉重的累贅。沒有讓他們去鑽研微積分,沒有讓他們去畫設計圖,沒有讓他們去操縱流水線,沒有讓他們置身商業競爭的第一線,他們怎麼辦呢?去參加智力競賽,年紀已經太大;去參加賭博,名聲經濟皆受累。他們只能耗費在這些芝麻綠豆小事上,雖然認真而氣憤,也算一種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