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十章(1)
一
一斗兄:
我已預訂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國的火車票。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到達酒國的時間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時半,時間很不好,但別無車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頗多,見面后再詳談吧。
即頌
安好!
莫
二
躺在舒適的——比較硬座而——硬卧中鋪上,體態臃腫、頭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卻沒有一點點睡意。列車進入夜行,車廂頂燈關閉,只有腳燈射出一些微弱的黃光。我知道我與這個莫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我像一隻寄居蟹,而莫是我寄居的外殼。莫是我頂着遮擋風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着抵禦寒風的一張狗皮,是我戴着欺騙良家婦女的一副假面。有時我的確感到這莫是我的一個大累贅,但我卻很難拋棄它,就像寄居蟹難以拋棄甲殼一樣。在黑暗中我可以暫時拋棄它。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着,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實在讓我感到厭惡。此刻它的腦子裏正在轉動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鬥;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裏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麼樂趣。
“酒國到了,酒國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務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巴掌拍打着票夾子,說,“酒國到了,沒換票的快換票。”
我飛快地與莫合為一體,莫從中鋪上坐起來也就等於我從中鋪上坐起來。我感到肚腹脹滿,脖子僵硬,呼吸不暢,滿嘴惡臭。這個莫的確是個令人難以下咽的髒東西。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里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隻尋找甲殼的寄居蟹。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臟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臟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里去,然後,坐着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製藥廠女推銷員的頭上定了定,便踉踉蹌蹌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里飛舞。站台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着。乘務員瑟縮着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彷彿一隻只苦熬長夜的母雞。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車頭前燈光輝煌。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鎚子敲打車輪,像只懶洋洋的啄木鳥。列車濕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着,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濕漉漉的。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裏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亮的濕鐵軌,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丁鉤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繚繞着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傢伙臉上流着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掛着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着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裏傳來夢幻般的鏗鏘聲,才提着行李走下隧道。隧道里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嶇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着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臟很不舒服,便拎起來背着。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裏感到虛虛的……丁鉤兒在酒國的經歷,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繫在一起。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裏應該活動着醉鬼、妓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裏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莫想着,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着一條破毯子蜷縮在角落裏,在他的身旁,躺着一隻翠綠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輕鬆,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斗寫了那麼多小說,都與酒有關係,他為什麼不寫一篇關於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李一斗,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鉤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我已經無法把丁鉤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里淹死好一點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