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三部故事新編(20)
叔齊的預料也並不錯:這結果壞得很,不但村裡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甚至於跟着看怎樣采,圍着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面多。後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
終於還引動了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1。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乾女婿,做着祭酒2,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着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予兩頃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裡研究八卦學。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子。
然而談過之後,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於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傢伙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麼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3尤其可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於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4,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並非為了忙於應酬,因為參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裏面的時候,上面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像是闊人家裏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麼吃着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已經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於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1
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昏;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彷彿有好幾百斤重。
六
樵夫偶然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裏,是大約這之後的二十天。並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並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着,不知道弄到那裏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裏,又鬨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鬧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迹。
然而合村裡沒有人能寫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里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陽山裡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
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
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
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裏去呢?
唉唉死罷,命里註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麼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況只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裏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