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秦穆和吳光明約了第二日上午見面。
吳光明的家住在距離城市中心很遠的郊區。三年前政府為了舒緩城市過載帶來的交通、住房、人口集中等問題,大筆一圈把幾個破破爛爛的縣城並成了新區,划進了J城的範圍內。新區聽着名頭響亮,基礎性投資卻始終長情地與三流郊縣保持看齊,除了炒熱了地皮,勾引來一群如狼似虎的房地產開發商之外,學校、醫院之類的基礎配套一個都沒跟上。新區房價漲了,但和寸土寸金的J城相比還是人性化一些。在J城買不起房的人們聚居於此,每天倒騰三個小時的地鐵趕去J城打卡上班,然後在夜色里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這裏尋找屬於自己的那張床。
吳光明為了給母親治病,把J城筒子樓里的房賣了,遷到這裏來住。他父母原先都是機床廠的工人,在改革的大浪潮里光榮下了崗。父親沒什麼旁的技術,成天在家喝酒打牌,一天夜裏雨大,他打完牌回家的時候自行車跌在溝里摔死了。
母親靠給人洗碗拉扯着當時還未成年的吳光明長大。矮小的女人勾着腰坐在矮板凳上洗碗的背影,被洗潔精泡得脫皮的手,還有腰椎疼的時候用布勒緊了繼續幹活的樣子,都是雕刻吳光明記憶的刀。他從小寫在作文里的願望就是要孝順他媽,長大了也沒變過。他從技校畢業之後在酒店裏做了三年學徒,能掌勺后又攢了幾年的錢,自己開了個小餐館。因為味道好,生意還不錯。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新起色,他也終於有機會好好孝順母親一回了。這時候,網上、電視上鋪天蓋地的廣告撞進了他眼裏。
那可是“強身健體、排毒祛濕、增強體質、補鈣壯骨的純中草藥滋補品”,那可是“億萬老年人的第一選擇,兒女孝順爸媽的第一選擇”,那可是在主流媒體黃金時段播放的、有明星大腕來做的廣告,能有什麼害處呢?
吳光明不知道,自己帶着滿心的感激和快樂親手送給母親的那些紅色禮盒裏裝得是催命的毒藥。
待人送進醫院,一切為時已晚。母親在病痛中煎熬了半年才走的,只剩下還沒給小孫女織完的一件毛線背心。
吳光明被命運的大手一把推向了悲劇的漩渦里,掙扎着出不來。他找過許多地方維權,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滾得一身污泥,最後被一個“證據不充分,無法立案”的結論硬生生地拍進了萬丈深淵裏。
秦穆和吳光明見面的地點在吳光明家,六十平的小屋裏擠着一家四口。兩個孩子都去上學了,他和妻子兩人在家。吳光明的妻子話不多,除了泡茶沖水,大多數時間都安靜地坐着。
吳光明將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訴秦穆,拿出了他將寶力健拿去檢測的報告、母親醫療檢驗單據和他去找有關部門得到的各種回執。他壓着一腔怒火道:“我媽身體一直挺好的,吃了半年那東西肝就壞了。那麼多人都吃出病了,明明葯有問題,就是沒人管。我至始至終都不是要討什麼錢,再多錢也買不回來我媽的命!我就是氣不過,這世界還有沒有公道了!”話剛說完,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從秦穆進來起,吳光明的手機已經響過四次了。秦穆說:“如果有急事你可以先忙,我們約時間再見面。”
“我不忙,沒事兒。”吳光明按了拒接將手機丟在一邊,小聲罵了一句,“真他媽和蒼蠅一樣。”
要打贏官司,吳光明手裏的材料確實不夠。秦穆思考方略的時候,傳來了敲門聲。吳光明的妻子從貓眼裏看了看,反感又無奈地搖搖頭。
吳光明沉下臉來,上前一把拉開了門。門口站着一胖一瘦兩個男人,胖子看見他,臉上急忙堆起一個倉促的笑來:“在家啊?怎麼不接電話,我還以為出什麼事兒了呢。”
“你們應該是巴不得我出格什麼事,天天在家躺着吧。”吳光明冷冷地懟了回去。
兩人大約是習慣了他這種態度,也不在意。胖子依舊笑嘻嘻地說:“嗨,您這是怎麼說的,我們總得盼着您點兒好不是?”
瘦子接了句:“今兒不開店啊?我們還想到你店裏點兩個菜呢。”他一面說著一面探頭朝屋裏張望,像是在找人。
這會兒只有十點,正是早餐和中餐之間不上不下的時候,顯然是順口胡說。
“我想開就開,不想開就不開!”吳光明發起火來,猛地將半開着的門向外推開了,吼道,“她也在家,看見了沒有?看到就滾!”門撞在了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瘦子定睛瞧見了站在後頭的吳光明老婆,賠笑道:“吳哥您別生氣,我倆沒事也不想來打擾。這不都是‘任務’嘛,誰叫我倆吃這碗飯呢,沒辦法,您理解理解。”說完從口袋摸出煙遞過來想緩和一下氣氛。
吳光明不接,黑着臉不理他。
瘦子把那支尷尬的煙叼回自己嘴裏,掃了一眼秦穆和剛子,試探地問:“家裏來朋友啊?”
吳光明狠狠瞪他一眼,一把把門拉上了,差點兒把胖子來不及縮回去的腿夾住。
片刻便聽見兩人下樓的聲音。
吳光明有些煩躁地重新在沙發山坐下,對秦穆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剛子詫異道:“這些人是收水*的?看着不像啊。”
吳光明擺擺手:“我可不敢沾那些,他們是上頭派來盯梢的。我之前去‘反映問題’的時候被列入了重點關注對象。這不最近上頭要開個什麼要緊的大會嘛,他們領了任務每天早中晚查我們兩口子的崗,怕我又跑去‘擴大矛盾,破壞安定團結’。我沒在餐館就會打電話來,電話不接就上門,家裏沒有就到處找,跟貓拿耗子似的,一刻都不能讓我離開視線。所以我才請你們來家裏,免得雞飛狗跳更鬧心。”
秦穆蹙眉:“干涉你的個人自由是違法的。”
吳光明苦笑:“一個人壓制一群人,那是侵犯自由,一群人壓制一個人,那叫大局為重。我算看透了,自由、公道那是有本事的人才有的東西,像我這種廢物,老娘死了都討不回一個說法來。哦對了……”他記起了剛才談的話題,拿出手機點了幾下遞過來,“之前我維權的時候在網上發過帖子,認識了幾個同樣吃寶力健吃出病的人,我們就建了個群。你剛才說什麼證據鏈不充分,我也不太懂,不如你和他們談談,看能不能補點兒什麼進來?”
這當然是更好的。
秦穆仔細的記錄了這些人的基本情況和聯繫方式。下午便於其中兩人取得了聯繫。兩位都在J城周邊居住,其中一人是女性,目前正在醫院治療。傍晚時分,秦穆買了花籃和水果去了趟醫院,從病人的主治醫師那裏了解了一些情況。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天空中滿是灰濛濛的霾,一點兒星光都看不見。
秦穆在街邊的小店裏買了塑料打火機和一包利群,摸出一支遞給剛子。剛子擺手表示不要,有點好奇地問:“我以為你不抽的。”
打火機上的火苗搖搖晃晃,秦穆用手指夾着煙貼在唇上低頭點着,深吸之後吐出一團白煙來,說:“我沒什麼癮,只不過突然想抽兩口。”
剛子心裏大概明白他為什麼這樣。
這兩天,他們見得這些人都太苦了。有些在生命線上掙扎,有些在貧困線上掙扎,有些話傷情,有些事痛心。而如果沒有寶力健,原本他們都是可以幸福的。
這些人和秦穆從前的委託人都太不一樣了。那些明星、財閥、利益團體就算輸了官司,也還有無數條退路。而這些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弱者,他們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甚至已經跌落在了懸崖底下,只能緊緊抓着一根纖細的藤蔓苦苦掙扎,退無可退。
每一雙期盼公道的眼睛,都讓秦穆感受到了極其沉重的壓力,更何況,天空之上還有他的授業恩師未得告慰之靈。
秦穆是個很少情緒外露的人,他緩解壓力的方式也是內斂而沉默的,就如此刻立在車邊安靜地抽支煙。
等煙抽完,他腦子裏亂糟糟的思路也整理的差不多了。手機里跳出郵箱收件提示,是他早先委託的檢測機構傳過來的樣品成分分析表。秦穆摁熄了火說:“回酒店。”
因為考慮到安全問題,秦穆和剛子住了一個套間。剛子穿過大堂進了電梯之後忍不住問:“秦律師,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幾個服務員有點怪?”
秦穆側頭看着他:“哪兒怪?”
“就是……笑得很奇怪,尤其是前台那兩個女的,總覺得看我好像看猴子似的。”他戒備起來,“當心點,搞不好有人要找我們麻煩。”
“不用這麼緊張。”秦穆說,“他們以為我們是一對兒。”
“什麼一對兒?”剛子沒反應過來。
秦穆笑着晃晃手上的房卡,用手指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剛子領悟那層意思之後臉瞬間紅了起來,跟蒸熟了的大蝦一樣,小聲說了句:“她們怎麼想的……”
進房之後,秦穆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他父親。
剛子聽了兩耳朵,覺得有些詫異。秦穆和他父親之間似乎不太親厚,電話那端問一句秦穆答一句,大多數一個“嗯”就帶過了,既不主動掛斷,也不像尋常父子那樣聊聊家常,問問寒暖,倒像是對待客戶一樣。剛子怕他們要聊什麼私隱自己在場不方便,便先去浴室沖澡。
秦穆與秦廣臨又說了幾句,道:“我這邊還有點事。”
“哦,你忙吧。”秦廣臨有些失落,沒忍住補了一句,“這周有空的話能回來一趟嗎?你媽很記掛你。”
秦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暫時沒時間。”
“那好,工作要緊。”對方再沒說什麼。
秦穆掛了電話,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燈火闌珊的夜色出神,忽然察覺到玻璃窗上似乎映出了兩道影子。
有人在他身後!
秦穆剛要轉身就被人強按着捂住了口鼻,帶着一絲甜味的刺激性氣味直衝腦仁。
乙醚。
這是他的大腦失靈之前最後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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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收水*:黑話,替高利貸收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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