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落在沈流眼裏的光像搖晃的樹影,忽明忽暗,隨即被低垂的眼睫遮住了。那聲恍惚的“主人……”似乞求垂憐,又似傾訴眷戀,含着說不清的空寂寥落,如同立在暗巷的一端,對着看不穿的濃霧呢喃。
籠在腦後的手無情地撤走了,只留下一點殘存的餘溫。“遊戲結束了。”秦穆掃他一眼轉身下台,面無表情地吩咐服務生“給他解開,解不開的話,剪斷繩子也可以”。這是他做dom這麼多年來,首次將sub的善後事宜假手他人。
沈流沉默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門后,在圍觀者各色的目光中苦笑了一下,無聲地嘆了口氣。這樣的全身捆綁對血液流通造成了很強的壓迫,他的四肢都麻了,鬆開繩子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辦法自己站起來,像個報廢了機械人。楚煜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問:“需要幫你解釋嗎?”
“不用。”沈廢人攤着長手長腳半躺在沙發上放鬆筋骨,“我欠他的。”
楚煜勾唇:“這種還法,你可得受不少罪。”
沈流不在意地笑笑:“他留了分寸,不然你得找個擔架把我抬出去。”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不急。這不是還有大半輩子么。”沈流閉着眼說。
雨不知何時停了,秦穆獨自走在江畔。他喝過酒不能開車,此刻又不想和陌生人說話,索性徒步回去。
陸程的忽然離場讓他很在意,頭一回主動給對方發消息詢問情況,他想知道沈流這回又做了什麼。對方大約是在忙,半天沒有回復。他將手機放進褲袋裏,懷着滿腹猜測緩步而行。
白日裏的暑氣被雨澆息了,路邊的夾竹桃開得正茂。勾月淺淡,流雲逶迤,水天皆是墨色,夾着混沌人間。珈藍江上籠着薄霧,模糊的船影層層疊疊藏在其中。星光朦朧,船燈也朦朧,一時間竟分不清載船遊動的是天河還是凡水。江風帶着濕漉漉的水氣潛夜而來,吹散了身上的燥熱,卻吹不散心頭的煩悶。
路燈昏黃,秦穆沒留意腳下,一腳踩進了積雨的小水窪里,沾濕了鞋襪。身旁經過的小女孩大概是覺得他錯愕的樣子有趣,率真地笑了起來。秦穆也笑了起來,態度十分溫柔。牽着女孩的年輕母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他。秦穆接過,禮貌地道了謝,目送她們離開。
他並沒管濕了的鞋襪,將紙巾揣進口袋,繼續往前走。
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可命運卻總喜歡用巧合來玩笑。多年前他在亭雲鎮的大雨里淹了鞋,今晚又在路邊的小水坑裏濕了腳。這世上躲不過的,除了出其不意的水坑,還有出爾反爾的男人。
沒人知道秦穆見到沈流的第一反應是想要逃跑。
因為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他。
那是盜來天火為他點亮光明的人,也是抓着他的手迫他直視黑暗的人;是為了他孤注一擲不計代價的人,也是將他納入網中設為棋子的人;是一直默默守護着他前行的人,也是暗中操控打碎他人生信條的人;是他用盡了力氣才能下決心離開的人,也是對視一眼就能讓他心生動搖的人。
他是他生命里的神祗,亦是他逃不開的心魔。
秦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那些此起彼伏的倉皇和無措壓下去,強迫自己表現出沉穩淡定的樣子,可那人偏偏又肆無忌憚地對陸程出了手。那一刻,巨大的失望像狂風呼嘯,吹得心火衝天而起。
——你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我的生活?你有沒有尊重過我的選擇和生活方式?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任由你操縱的玩物?
秦穆知道dom不該在強烈的情緒支配下開啟遊戲,但他沒忍住。他本想狠狠給沈流一個教訓,卻又沒做到。就連他繃著撐門面的那點兒冷淡和沉穩也沒能堅持到最後,不得不匆匆逃離。那三個問題他敢問沈流,卻不敢問自己。
有感覺嗎?
他厭惡極了這樣難以自控的自己。
可他該怎麼辦?他又能怎麼辦?
亭雲鎮的那場雨在他心裏下了許多年,好容易消停了,J城的雪夜又來入夢。人人都說亂麻還需快刀斬。他斬過兩回,次次都將自己的心一道劈得粉碎。如今握在手裏的這把刀已然卷了刃,斬不動了。他只能握着它,立在暗巷的一端,等着不知何時會來的黎明。
秦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餵過貓,沖了個澡。北緯可能喜歡沐浴露的柚子香,主動拱進他懷裏,挑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胸口看他玩消消樂。東經百無聊賴地踱過來湊熱鬧,在深入思考了沙發的高度和自己的體重之後,穩妥地選擇了直接躺倒在地毯上。
一人兩貓,各得其所。
秦穆正玩得專註,收到了陸程發來的消息。
陸程:先生,抱歉現在才回復。東屏山突發山體滑坡,我的藥材種植基地受了災,損失不小,還有人員受傷,可能要花不少時間處理。等我回K城再和您約時間。
秦穆盯着那幾行字怔了片刻,回復道:妥善處置,注意安全。
陸程:謝謝您。
秦穆沒了繼續消消樂的心情,將手機丟在一邊,對着天花板發怔。
這是天災,並非人禍。
他誤會了沈流。
而那傢伙就任由他誤會,一句解釋都沒有,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事後內疚。
……王八蛋。
他知道自己又落進了算計里,可奇怪的是,心頭那塊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的大石頭忽然就消失了,整個人彷彿都輕快了起來。秦穆將胳膊墊在腦袋後面躺着,想起那人被五花大綁折磨得難耐求饒的樣子,低聲自語:“活該。”
北緯聽到他說話,瞪着碧藍的圓眼睛無辜地望着他。秦穆輕笑起來,輕輕刮蹭它的下巴:“沒說你。我說得是外頭那隻壞貓,又粘人又狡猾,滿腦子的鬼主意,一點兒都沒你們可愛。”
北緯滿意了,眯着眼舒服地一動不動,喉嚨里發出了咕嚕的聲響,大度地放過了他大逆不道的“外頭有貓”。東經有點兒眼饞,把前爪搭在沙發上粗獷地喵了一聲。秦穆索性將它也抱上來擼了兩把。兩隻貓兒壓在胸口沉甸甸暖乎乎的,彷彿將滿屋子的空寂都驅散了。
第二天一早秦穆便趕去律所見客戶。他最近一直在忙公益性的案子,周弋威脅他說再不賺錢律所就要倒了,到時候要把他的電話號碼寫到重金求子的小廣告上滿大街貼。秦穆遵命“回歸正業”,一出山就接到件跨國企業併購的大案子,整間律所都忙成了陀螺。傍晚時分,他正埋在合同文書里加班,接到了楚煜的電話。
“我覺得應該知會你一聲。”楚煜開門見山,“沈流在醫院。”
YXDJ。
秦穆心頭一震,脫口問道:“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問題,別緊張。”楚煜說,“他從昨晚開始發燒,今天撐了一天熱度沒退下去,剛強行送他去了醫院。醫生說是病毒感染,有一點肺炎的跡象,需要靜養。他這回來得倉促,身邊沒帶人,我暫時讓他住院了,也方便照顧。”
秦穆沉默了片刻,問:“他為什麼會來K城?”
“據我所知,沈流在沈家的內部會議上主動辭掉了集團副總的職位,相當於交出了實權。目前他算是個富貴閑人,手上只剩幾個未完成的項目。至於他來K城的原因,我想你應該清楚。”
秦穆怔了怔,眉心擰了起來,低沉的音色里壓着怒意:“他瘋了嗎,這種時候交權?”
從沈趙大戰之時他就一直在擔心。沈老爺子不會容忍一個隨時可能失控的繼承者掌權,就算當時為了家族利益不對他動手,也必會秋後算賬打壓沈流。秦穆知道自己夾在其中幫不上忙,只會扯他的後腿,所以一得到離開的准許便走了。他相信憑沈流的本事能穩住陣腳走上高位,卻沒想到這傢伙居然這麼輕易地將權柄拱手相讓。
“這一點不用擔心。”楚煜緩緩道,“從明面上看沈流失掉了實權,實際上集團的關鍵位置都放着他的人,包括新扶起來的副總沈容。他早在離開之前就布好了局,沈家的命脈仍在他的掌控之下,他若想要,隨時可以取回一切,他若不想要,也沒人敢輕易動他。”他頓了頓,“況且他身後還有我。”這句話說得沉穩有力,帶着讓人安心的力量。
秦穆立在落地窗前,輕輕地緩了口氣,城市的萬家燈火映在眼裏,如萬點星芒。他忽然想起了在J城時的那一幕——他們並排坐在車子的後座,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當一個人開始習慣於依仗權力、金錢和人脈,他應該警惕如果有一天失去這些的後果”。聽到這話時沈流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的?
是隱忍,是無奈,是辛酸,是欣慰,還有一點歉疚。
那個人從沒有真的屈從於金錢,也從沒有真的貪戀過權力。他像是身披夤夜仗劍獨行的旅人,為了某個不能說的信念不惜手染鮮血移山填海,縱有萬人仰望,不過孑然一身。
原來自己直到今天才真的看懂他。
“消息帶到了,醫院的地址和病床號也已經發給你了,去或不去隨你的意思。”楚煜停頓片刻,補了句,“昨天你捆得狠了點兒,他半天沒站起來。”
接完電話,秦穆板著臉在窗前走了好幾個來回。好奇心旺盛的實習律師們紛紛伸着腦袋在他辦公室門口偷看,竊竊私語地討論。
“我就說這案子難搞吧,你看連秦律都開始焦慮了。”
“不會是我交上去的意見書有問題吧?完蛋了,要挨罵。”
“秦律從來不罵人的,但是我每次站在他面前都腿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怕他。”
“我看見他也腿軟。秦律人長得好,身材好,衣品也好。我每天都在感嘆腿長的男人穿西褲真好看啊。”
“看你這個花痴樣兒。”
“真的,我好喜歡秦律這種高冷禁慾系的范兒,特別是他從鏡片後面看着我的時候,我的心跳能飈到二百八。”
“你有本事和他對視?”
“……沒有。”
就在他們討論得熱鬧時,秦穆推門而出,場面倏然安靜下來。秦穆表情肅然地掃過全場,所有人同時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整理一下,都下班吧。”高冷的秦律師說完,邁着長腿先走了。虛驚一場的眾人吐了口氣,飛快地收拾東西回家。
沈流被楚煜安排在了金鷹的私立醫院裏,最大的單人病房,很好找。秦穆進去時他正歪在病床上咳嗽,看見他愣了愣,忍不住又嗆了兩聲,啞着嗓子說:“你怎麼來了?”
秦穆將水果籃放在邊桌上,板著臉道:“苦肉計都用上了,我總要來捧個場。”
沈流笑了起來,有些無力地靠在枕頭上,用手捂着嘴咳道:“回去吧,會傳染。”
秦穆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沈流見他真走了,有些悵然地盯着門口看,不料那門又開了。
秦穆戴着從護士那兒要來的口罩,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正經得和法庭答辯時的一樣:“昨晚我誤會了你,這裏面有我的主觀原因,也有你故意隱瞞的不作為。我考慮了一下,算扯平了,你同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