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陸程從不直呼他的名字,卻將這兩個字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若是苦行僧,每日這樣念着經文大抵也該成佛了,可惜他卻始終修不成正果。
秦穆與他是契約關係,白紙黑字將每一項權利義務都寫得清楚明白。心所思,求不得。
當初他經人介紹踏足東岸,對繩技出色的“法老”秦穆一見驚艷,首戰失利才知道對方是圈中大佬。自此削尖了腦袋找了無數人脈,最後求到方明衍那兒才終於成為了這位“法老”先生的sub。
秦穆是個近乎完美的dom,技術高超,花樣繁多,敬業守信,對遊戲尺度的把握十分精準。陸程接受調教的第三回就生出了想與他維持長久親密關係的想法。
可他清楚,秦穆收了自己不過是給好友賣了個面子。對於他來說每周五的相見是一場魂牽夢縈的約會,而對於秦穆來言恐怕只是一場例行公事。
陸程深諳“挑起一個男人的性趣,首先得獲取他的興趣”的道理。怎奈他全情投入卻屢戰屢敗,秦穆根本不買賬,按照契約每周五調教完就消失,現實中不搭理他的追求,遊戲裏也從不過界。陸程萬分挫敗,以為自己缺乏吸引力,後來在東岸待久了才知道,“法老”先生禁慾是圈內皆知的事了——他甚少與sub發生實質性的性關係。
面對這樣一個毫無破綻的人,陸程實在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的好。他將鞭子掛在牆上,鬱悶地嘆了口氣。
深秋日光漸短,秦穆回到寓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推開門,感應燈漸次亮了起來。聽到了動靜的兩隻貓從爬架上探出頭來,白毛藍瞳的布偶一躍而下,踩着貓步走到他跟前輕飄飄地叫了一聲表示問候,另一隻大胖橘貓懶洋洋地抬了抬尾巴又趴下了。
秦穆換了拖鞋,將脫下來的西裝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抓了兩把貓糧放在食盆里。布偶湊過來,尾巴在他腿上輕輕一繞,秦穆摸了摸它的腦袋,貓兒從喉嚨底部發出了一聲低叫。它叫北緯,是別人送的,養了五年,很親人。那隻大橘叫東經,是一年前收養的流浪貓,撿回來的時候骨瘦如柴,左耳被其他野貓咬得缺了一塊,渾身都是蘚。如今皮膚病早已痊癒,一身橘毛油光水滑,胖得不成樣子。大約是受過人類的虐待,它只與同類北緯交好,對秦穆愛答不理,連吃飯的時候都懶得給個好臉。好在秦穆是個佛系飼主,平日裏放養居多很少強擼,隨着它們愛幹什麼幹什麼,因此四腳獸與兩腳獸相處和諧。
解決了貓的晚餐,該輪到自己了。
秦穆繫上圍裙,挽起袖口,從冰箱取了食材,然後開始洗菜。
他一人生活,卻並不敷衍,不會在一餐一飯上虧待自己。圓蘑菇、洋蔥、培根切丁,加青豆與番茄一道炒製成濃稠的醬,淋在煮得恰到好處的意麵上,覆一層馬蘇里拉芝士入烤箱。
220攝氏度,15分鐘。一份熱騰騰香噴噴的焗面出爐。北緯被香味吸引,跳上桌子在碗前麵糰起前爪趴着,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吃。窗外是珈藍江和萬家燈火。
他的住處在K城繁華的中心地帶,是一個超過220平米的大平層,15樓,露天陽台正對着江。沉黑的江面將燈火闌珊隔成兩岸,水上有星星點點的船燈像是落入凡世的星辰。
吃晚餐,瀏覽新聞,看律助和秘書發過來的材料,翻法條案例,健身一小時后洗澡,十點半之前上床,睡前看一會兒書。有空閑的時候還會打一會兒遊戲。
沒有案子和應酬的時候秦穆的生活是規矩而嚴整的,像是一列沿着軌道勻速前進的列車,不緊不慢、按部就班。旁人眼裏的枯燥無趣讓他樂在其中。於他而言,獨處時的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控中,無需費神去應付各路閑雜人等,顧忌旁人的看法和心思,輕鬆又自在。
正在他抱着貓看書的時候,手機響了。
有相熟的客戶打電話過來,諮詢收購私募證券投資公司的事宜。待他從成本、變更周期和協會審核的角度分析完,委婉地給出不建議收購的意見時,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對方很信任他,決定暫時壓下這個提案。
通話中有幾通電話打進來,都是周弋——他的和合伙人。秦穆撥過去,幾乎是瞬間就接通了,在一陣嘈雜之中傳來周弋的聲音,略帶着些微氣流的顫抖,恍惚隔着手機都能感覺到一種極力壓抑的冷靜。
“肖老師出事了,剛送進了ICU,顱骨破裂,情況不太好。”
秦穆的腦袋空白了幾秒,猛地站起身來,手裏的咖啡杯一歪,褐色液體濺在了褲子上。他三步並作兩步,抓起大衣便出了門。
肖承宗是他和周弋的老師,K大有名的法學專家,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在圈子裏德高望重,為人卻十分的質樸平實,平時除了教書育人便是做義務法律援助,幫助那些請不起律師的人們尋求公正。
肖老師沒有兒女,夫人在兩年前中風留下了後遺症,行走不便需要照顧。秦穆在求學時受了老師不少恩惠,現在湧泉相報,不但時常探望,還力所能及地照應老兩口的生活。對他來說,肖老師在感情上幾乎等同於父親一般,現在對方出了事,他無法保持慣常的冷靜和鎮定。
市二院是K城最好的醫院之一,晚上來問診的人依舊很多,迎面皆是疲憊的面孔。秦穆等了許久才擠上電梯,趕到搶救室門前的時候,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秦穆頭皮猛地一炸,頓住了步子。
頭髮花白的女人幾乎癱軟在輪椅上,淚流滿面地不住用變了調的聲音喊着“老肖!老肖!……”幾個熟悉的學生沉默地立在她身邊,其中一個女律師流着淚喃喃地低聲勸慰着。周弋手裏拿着一份單子,正皺着眉與醫生交談,他們身邊還站着兩名警察。
秦穆覺得身邊的氧氣似乎被抽幹了,半天都緩不過一口氣來。直到周弋輕輕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才從一種溺水般的窒息中擺脫出來。
“人走了。”周弋臉上一片化不開的陰沉。
秦穆垂下眼瞼,失力地靠在了牆邊,問:“是怎麼回事?”
“車禍,送進來的時候全身都是血,主要傷在頭上……我找了這邊最好的外科專家主刀,還是沒救回來。”
“肇事的是什麼人?”
“已經逃逸了。警方查了監控,是一輛套牌CRV,目前只查到往南郊方向去了,確定位置還需要時間。”周弋看見秦穆的臉色,嘆了一口氣,說,“你……去看看師娘吧。”
秦穆點了點頭,抬步往輪椅的方向走過去。
每一步都異常的沉重。
送別的時候,最痛苦的不是失去一個人,而是看着親愛的人身陷痛苦卻無能為力。
秦穆在她面前半跪了下來,握着她乾瘦的手,輕輕喚了一聲:“師娘。”
這位婦人彷彿在一瞬間蒼老了下去,失去了原先連中風都不曾損耗半分的對生命的熱情。她流着淚,用顫抖的聲音說:“小秦,他連一句話都沒給我留下。”
委屈,哀傷,幽怨,悲慟,絕望。
所有的情緒雜糅在這一句話里,狠狠撞在秦穆的心上。
山崩地裂。
鏡片後面,他的眼眶泛着極度壓抑的紅,他抬手撫摸她頭上花白的發,柔聲道:“師娘,老師沒說,可您知道的,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秦穆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在看遺體的時候緊緊抓着她的手。教了一輩子書的老先生蒼白地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裏,臉上的血污都清洗乾淨了,平靜而安寧。
秦穆安靜地佇立着,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將師娘送回家交由女助理照看,他才放心離開。蒼茫夜色無月無星,他在車邊停了下來,問道:“有煙嗎?”
他平時是不抽煙的,所以身上也沒有。
周弋從袋裏摸出一支遞給他——黃鶴樓,挺好的牌子。
秦穆叼在唇邊,低頭就着周弋手裏的打火機點了,狠狠吸了一口,禁不住嗆了一下,吐出一團霧。
兩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周弋猶豫再三,開口道:“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是……這也可能真的是一個意外……”
“一切都太巧了。開庭的前三天出事,套牌車,找不到的肇事人,還有那封放在門口的恐嚇信。他們的目的就是置他於死地。”
“秦穆……”
“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幫我照看家裏的貓。”
“秦穆!”周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驚怒道,“那是J城,曠牧背後的水有多深是咱們想像不到的,你別往裏蹚。”
秦穆看着天笑了一下:“還記得咱們系門口刻得那句話么?以律法為劍,捍公義疆土。”他吸了最後一口將煙蒂踩滅了,淡淡地說,“肖老師接的案子,我替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