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亭雲鎮依山傍水,青瓦白牆,有着江南小鎮一脈相承的精緻秀美。明清時期此地的望族白氏出了不少文人舉子和富庶巨賈,可惜歷史的車輪碾碎了昔日輝煌,如今僥倖殘存的人文遺迹也在多次修繕中成了不倫不類的“四不像”。只剩入鎮口立着幾座石頭牌坊,沉默地見證這個偌大家族的興衰榮辱。

這幾年政府鑽營起了旅遊開發,奈何資金不足又缺乏規劃,景點零散檔次偏低,客流量不高。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亭雲濃墨重彩的人工造景沒搞出什麼名堂,卻憑着返璞歸真的自然風景吸引來了遊客。攝影採風的文藝青年,眷戀田園生活的老者,拖家帶口從大城市的快節奏里出逃的中年人紛至沓來。鎮子熱鬧了,有窺見商機的老闆將幾處景點整合成了景區,周邊的民宿產業也沾光紅火起來。

秦穆兜里那點兒錢在租了房子、買了日用品之後開始捉襟見肘,經老闆娘介紹,去景區找了份講解員的工作。面試經理見他英語流利,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其實這地方基本瞧不見什麼外賓,不過是覺得有個懂英文的比較上檔次。這工作就相當於地陪的導遊,沒正式合同,做的都是鎮上有閑暇的農家大姐。客人買門票時如果有需求,公司就安排一名講解員陪着。任務不難,只要背熟了詞領着客人在小鎮走一圈就行,收入公司抽一半,講解員每回賺十五塊。這活要碰運氣,收入並不固定,所以秦穆又去住處對面的小館子接了份幫廚的活兒。

亭雲鎮近水,漁產豐富,居民好啖魚。新鮮的花鰱在此處稱作“包頭”,個頭極其碩大。從中斬斷拔除魚鰓剔凈內臟,魚頭和豆腐燉湯,魚身切塊紅燒,是典型的“一魚兩吃”。亭雲鎮不乏做魚的好手,“老方魚館”的方師傅更是其中翹楚。

方師傅做了三十多年的魚,不但魚頭燉豆腐做得湯白魚嫩堪稱一絕,鐵板魚頭、燒白條、蒸石斑、雜魚鍋都是拿手本事。

飯館小到兩層樓只放得下六張桌子,卻天天爆滿,需要提前訂位。捧場的除了本地人,也有不少慕名而來的外地客人。如今方師傅邁進了六十的坎兒,手腳不如以前利索,老伴兒身體不大好,子女又都留在大城市打拚,不得不另僱人手。老頭固執,不管外頭的菜價怎麼漲,店裏的價目表十幾年如一日,分量也不打折,因此利潤很有限。幫廚辛苦薪水卻不高,基本都干不長。前頭那位大嬸沒幹滿兩個月就打了退堂鼓,讓秦穆撿了個漏。

秦穆勤快,擦桌子掃地洗菜收銀算賬都能行,唯獨不敢殺魚。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看魚眼睛就犯怵。要是這魚甩着尾巴掙紮起來,他能原地蹦上房梁掛成塊臘肉。方大爺給他做示範,手起刀落虎虎生風,半米長的魚幾分鐘就處理清爽了。一回頭,原本在旁邊學藝的秦某人已經站到兩米開外去了,臉上的故作鎮定看起來和“康帥傅”一樣假。

方大爺:“你過來弄條試試。”

秦穆腳底抹油:“我那還有幾張桌子沒擦呢。”

“你小子給我站住。”方大爺眼明手快地揪住他后領子,“堂堂大小夥子怕魚,說出去丟不丟人?從小的開始,先把白條給我洗了。”

秦穆回頭看見密密麻麻的一池子魚凸着眼珠子瞪他,從腳底麻到了后脊梁骨。

這時一個聲音悠悠地插了進來。

“方師傅,您這把年紀了手勁怎麼還這麼大,老當益壯啊。”沈流撐着根竹竿慢慢踱進來。

秦穆皺眉:“你不在家躺着,來這做什麼?”

“躺膩了,來看看你。”他挪到水池邊朝里看了看,將竹竿靠在一旁捲袖子,“來吧寶貝兒們,我來料理你們。”

方大爺挑眉:“你會?”

“不會。”沈流微笑,“但我比那他聰明,您教我吧。”

方大爺半信半疑地丟了雙膠皮手套給他:“先說好,我可只付一個人的工資啊。”

“好嘞。”沈流應着,朝秦穆眨眨眼,“傻小子,去給你哥拿條椅子來。”

秦穆耳根燙了起來,轉頭出去找椅子。

沈流將洗魚的活兒接下來了。他是個極愛乾淨的人,總有些小資的做派,以往身上不是須后水的味兒就是男士香水的味兒,如今只剩下散不去的魚腥味兒了,洗澡時還能從頭髮里洗出魚鱗來。秦穆看他裹着圍裙弓腰瘸腿弄魚的背影,心裏又好笑又難過。

他們的生活過得窘迫而拮据。閣樓小得只能容下一張雙人床,每頓飯都精打細算,有時甚至會打包客人浪費的剩菜將就着吃。他們捨棄了學業和大好前程,做回報很少的工作,陪着笑臉應付各色顧客,每天都累得肌肉酸痛,總要為下個月的房租和電費憂心。

可他們在一起。

每個清晨他們會在對方的懷抱里醒來,每個夜晚會在親吻里睡去,每天的辛苦會在相互按摩里放鬆下來,每餐飯抬頭時能看見對方的眉眼。難得閑暇時他們會趴在飯店外頭的欄杆上,看人來人往,雲捲雲舒。他們在夜幕里做愛,用放縱而熱烈的方式彼此交纏相互索求。情慾像涌動的河水一樣拍打過年輕的肉體,壓抑的呻吟和低沉喘息從不隔音的小閣樓里溢出來,像蒼茫夜色里的詠嘆。

即便是在情潮激蕩時秦穆仍小心翼翼,怕傷着沈流的腿,那人卻毫不在意地摟緊了他的腰低語:“沒事,進來。”沈流有時縱容着他的兇猛,有時又用傷處要挾,引誘秦穆作出羞恥的姿勢,主動用身體承納自己。

他們一無所有,卻又好似擁有一切。他們無話不談,卻不約而同地迴避着兩個話題。

一是原因,二是未來。

沈流沒有解釋過自己消失時發生的一切。而自從離開K城后,秦穆也再沒開口提過未來。從前他常說,大學畢業之後他要去考律師資格證,兩人一起存錢在K城湊套小公寓的首付。他甚至想好了家裏的裝修風格,一定要有張巨大的沙發,最好再養兩隻小動物。自從來到此地,他再沒說起。

又是一夜雲雨消弭,星輝從閣樓的小天窗灑下來,兩人並肩躺着。沈流忽然開口問道:“木頭,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秦穆怔了怔,緩緩道:“田園生活。開闢一小塊菜地,自給自足,秋收冬藏,可以不用費力和別人打交道,想吃菜的時候就去摘的日子。你呢?”

大約是月光太亮,沈流閉上了眼睛:“我想過你想過的日子。”

他笑了笑:“肉麻。”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秦穆拿到了第一個月工資,帶沈流去縣城的醫院拍片看了腿。醫生說恢復得不錯,還要繼續養。

回家的路上秦穆特意去了趟菜市場買了兩隻豬蹄回來,說要借方師傅的高壓鍋燉個黃豆豬腳給沈流以形補形。

縣城的菜市場很熱鬧。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里瀰漫著油炸臭豆腐、炒年糕、雞蛋餅、關東煮的香味,有一種喧囂又親近的煙火氣。秦穆的腳步在一個賣蘿蔔絲炸糕的攤點前頓了頓,抬腳要走的時候被沈流叫住了。

“怎麼了?”他問。

沈流努嘴:“我想吃這個。”

秦穆詫異:“你不是不愛吃的嗎?從前我買的時候你都不……”說到這兒明白過來了,哪兒是他嘴饞,不過想要買給自己。他抿了抿唇笑道:“算了吧,我不想吃。”他們經濟拮据,必須能省則省。

“買一個,我們分着吃。”沈流說。

秦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蘿蔔糕,嘆口氣上前道:“老闆,要一個。”

熱騰騰的炸糕,一口下去冒着滋滋的油,香得讓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秦穆遞過去時沈流不吃,偏在他吃的時候湊過來咬了口,兩人的唇角相碰嚇了秦穆一跳,差點兒連炸糕都掉了。

“……瘋了你!”他壓低了聲音斥道,“大街上呢。”

“你是我男朋友,親一下怎麼了?”那偷香竊玉的流氓彎着眼笑,“油乎乎的嘴巴看着就有胃口。”

秦穆紅着臉咬牙:“你是不是另外一條腿也不想要了?”

“你打吧,打斷了晚上你就只能自己做全套了。”沈流隨時隨地都能不要臉。

“我直接把你第三條腿也打斷算了。”秦穆咬着炸糕走了。

“謀殺親夫是大罪,你可不能學法犯法。”沈流撐着竹竿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秦穆走出沒幾步,又返回來扶他,將剩下的一口炸糕塞在他嘴裏:“你閉嘴。”

“嗻。”沈流眼裏都是笑意。

江南快入夏時多雨。天空像討不回錢的債主,一臉幾天都哭喪着陰沉的臉。秦穆接到了講解生意,匆匆冒着雨從餐館趕去售票處。

是個男客人,三十左右的年紀,撐着把黑色的大傘。

“請跟我來。”秦穆引着他往牌坊群走,沿路講了講亭雲鎮的歷史,沒話說的時候照例寒暄,“雨天客人不多,你一個人來這兒玩?”

“我是來找人的。”這人身材挺拔,有股肅然的氣場,步調不緊不慢,像一絲不苟的鐘擺。

“找人?”秦穆避過地上的水坑,問,“住在這個鎮上的?叫什麼名字,我或許可以幫你的忙。”

“沈流。”他說。

秦穆一腳踏進了水裏,灌濕了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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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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