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年輕時的沈流很高調,是K大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而他對待感情卻很低調,除了少數幾個知情人之外,從未對外提起過與秦穆的關係,也從不在人前秀恩愛。
這麼做不是刻意要隱瞞什麼。
沈流雖然看起來平易近人,其實骨子裏有股俾睨眾生的傲慢。像是平日裏懶洋洋趴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公獅子,漫不經心地由着那些食草動物在眼前蹦躂,受到挑釁的時候才會張開獠牙,露出霸道的野勁來。
這樣的人是不在乎別人眼光的。
秦穆知道,沈流的低調處理是為了保護他。
大環境對於同性戀還不足夠寬容,很多人一提起就會脫口而出“噁心”,即便是在文化相對包容的大學校園裏,也不乏對同性戀者的敵意。沈流不怕這些,卻怕秦穆受到影響。他知道秦穆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一路走來的不容易,不想再讓他遭冷眼、受責難、擱在心裏默默難受,所以用堅硬的殼嚴嚴實實將他包裹起來,讓秦穆像只寄居蟹般安然地待在安全又妥帖的小世界裏。
秦穆亦對沈流愛得死心塌地,套上西裝就能去上帝前面發誓此生不離不棄。但他有時會刻意將感情收斂起來,不想讓沈流覺得有壓力和負擔。每個人在所愛面前都會患得患失,更何況秦穆性格里還潛伏着幼時埋下的自卑。儘管他努力剋制調整,卻還是忍不住去假想——如果有一天沈流不愛他了該怎麼辦。他信仰愛情的自由,覺得勉強是沒意義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到了那時能不能體面地放手和祝福,畢竟這太難了。
秦穆的擔心沒有發生,沈流與他攜手經受了時間的考驗,兩人的感情如埋在樹下的酒一般,變得愈加純粹醇厚。他們習慣性地相互牽挂,彼此照顧,有時無需說話,一個眼神就能讓對方心領神會。飛燕戲稱兩人是“提前步入老夫老夫時期”。兩位“老夫”之間還有許多不可說的小情趣,將細水長流的生活過出浪漫的詩意來。
轉眼沈流大四了,來到了人生的又一個十字路口。他考慮再三決定留下來保送K大的研究生。秦穆得知消息高興壞了,晚上抱着沈流嘮嘮叨叨地暢想未來,被沈流狠狠折騰了兩回才累睡著了。
就在載着他們的小舟朝着希冀的方向破浪前行時,風裏卻傳來了異樣的氣息。
那年春節沈流回了趟家,快開學才回來,之後他的電話變得多了起來。秦穆發現他有時接電話會刻意避開自己。有次秦穆去收衣服,聽到沈流在陽台上捏着手機與人爭執,口氣硬冷得嚇人。他擔憂地問是不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那人卻三言兩語將話題帶偏了。
秦穆百分百地信任着他,覺得既然他閉口不提,說明有能力妥善處理,自己不該刨根究底。但他們相處了這麼久,能看出彼此細微的情緒變化,秦穆察覺到了沈流極力壓抑着的焦慮。他旁敲側擊地向愛人剖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願意同擔共赴,然而沈流還是什麼也沒說。
不僅如此,他還失蹤了。
那晚兩人約好在圖書館見面,可沈流遲遲沒來,打過去提示手機關機。秦穆越等心越慌,匆匆跑回家,房子裏空無一人。
沈流整夜未歸,秦穆一夜沒睡。他通過學籍登記上的號碼聯繫上了沈流的家人,對方冷冰冰地說沈流回家了,身體不舒服不方便接電話就掛斷了。沒過兩天從教務處傳來消息——沈流請了一個月的病假。這事太過蹊蹺,秦穆不知道為什麼沈流會不告而別,一面安慰自己他回家了,肯定是安全的,一面又擔心他是不是真的生了什麼重病,甚至生出了飛去J城找人的想法,卻發現學生登記本上的“J城吳山區望海路512號”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址。
沈流就這樣從秦穆的世界裏消失了。
那段時間秦穆就像是失了魂魄一樣,噩夢連連,心焦憂慮,整夜無法入睡,像期盼過年的孩子一樣倒數着時間。然而病假期限到了,人還沒回來。再聯繫那個號碼,卻怎麼也打不通了。
無底洞一般的等待讓秦穆在一個半個月裏暴瘦了十斤。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丟進了一片曠野,四下皆是荒蕪,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
就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那人終於回來了。
雨後的下午,秦穆強撐着去學校考試,出考場開機時收到了一通未接來電的短訊提示,是個陌生號碼。他回撥過去,聽到了久違的聲音。
“木頭。”
秦穆倏地停住腳步,他疑心自己幻聽了,小心翼翼地呢喃:“沈流?”
對方輕輕嗯了一聲。
秦穆握着手機的手用力到骨節泛白。他在顫抖,連氣息都不穩了:“你在哪?你怎麼樣了?你……”眼前模糊起來,有滾燙的淚水從眼眶裏涌了出來,順着臉頰滾落。
“我在南門口。”似乎是信號不太好,沈流的聲音忽隱忽現。
“你別掛!”秦穆急道,三步並作兩步往南跑,差點兒撞上人。他衝出南校門外,心跳得快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了,目光焦急地四下環顧,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在哪兒?”
“你右邊。”
秦穆轉過頭,看見街邊一輛拉生意的黑車緩緩落下後座車窗,露出了讓他朝思暮想的臉。沈流看起來有些憔悴,下巴上留着亂糟糟的胡茬,開口道:“上來再說。”
拉開後座門,秦穆一眼就看見了他右腿上突兀的石膏,吃驚又心疼:“你腿怎麼了?”
“沒事。”沈流拍拍座椅示意他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臉頰,輕聲問:“你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秦穆再忍不住,一把攥住他的手,眼眶通紅地問:“到底怎麼了?你遇上什麼事兒了?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可以告訴我的,我是你……最親近的人……”
沈流望着他,目光柔軟又深沉,像是灑滿月色的海。秦穆卻感覺到了潛藏在裏面的情緒。它們太過複雜,太過濃烈,難以分辨,如同一場發生在海底的火山噴涌,山崩地裂卻無人知曉。就在秦穆仔細分辨的時候,聽到他開口了。
“木頭,我們一起逃跑吧。什麼都不要了,一起走。”
沈流說得很輕,也很慢,聲音是被風一吹就散的煙雲。
秦穆怔了怔,眼中一瞬猝不及防的驚愕和惶惑慢慢褪去了,如大霧消散后的湖泊,露出了澄澈的本色。
他聽懂了。
這其實是一個問句。
學業、生活、朋友、親人、小公寓……我要丟下這所有一切,去陌生的天涯海角,你願意跟我走嗎?
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做了會影響自己一輩子的決定。
聽到這個答案,沈流的眸光顫了顫,眼尾泛起一點壓抑的紅來。他輕輕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似乎有早已篤定的欣慰,又帶着些難以言說的感傷。
“師傅,送我們去公交總站。”他對司機說。
秦穆了解沈流。他是個心思縝密、細緻周全的人,待人接物總會留有餘地,很少鋌而走險,遇事也是敢作敢當,從不推卸責任。而且滿腦子都是辦法,哪怕是兵臨城下,也能從重重包圍中挖出一條活路來。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境,絕不會走這步棋。
“一起逃跑吧”是他最後的選擇。
在這樣的時候,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秦穆也想站在他身旁。
秦穆覺得自己此生像一棵樹,在沒遇見沈流之前渾渾噩噩地生長,任由旁人隨意修剪,在狂風暴雨里歷經摧折。是沈流將他從泥沼中拯救出來,小心呵護,遮風擋雨,給予他面對過去和未來的勇氣,教會他如何愛與被愛。他早已將“沈流”兩個字一筆一劃地刻在了心上,融進了骨血。
他可以不問原由,丟下一切跟他離開。
因為只要他們在一起,什麼都不重要。
坐在長途大巴車上的時候,秦穆問:“這算不算說走就走的旅行?”
沈流笑了笑,將他的腦袋撥過來靠在自己肩上,說:“睡吧,好好睡一覺。”
他們坐了兩天一夜的車,在叫做亭雲鎮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是個江南小鎮,坐落在一條大河邊,風景很美。
沈流身無分文,秦穆兜里只有勤工儉學剩下的五百多塊錢。他們找了個小旅館暫時安頓下來。好好洗了個熱水澡,休息了一夜,然後開始計劃接下來的日子。
六十塊一天的小旅館太貴了,他們必須換個地方住。還好旅館的老闆娘很熱心,聽說他們要租房,把自家小樓上的閣樓騰出來租給了他們,一個月收三百五。
沈流腿腳不方便,秦穆打掃完衛生,去小超市買了些牙刷水杯之類的生活必需品回來。
沈流看着那張龍鳳呈祥的床單笑出了聲:“很喜慶啊。”
秦穆耳朵紅了起來,窘迫地解釋:“這個比較便宜。”
沈流點頭附議:“好看,有一種中國傳統文化特有的美。讓人忍不住就想在上面做點兒什麼。”
秦穆冷嘲:“你先把腿養好吧。”
“你怎麼歧視殘疾人。”沈流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別忙了,小木頭,來陪哥哥坐一會兒。”
秦穆在他沒受傷的腳上踢了一下:“不幫忙就算了,還拖我後腿。”話這麼說,卻倒了杯水給他,坐了下來。
沈流攬着他,仰頭靠在窗戶邊看天上的雲,像大貓似的眯着眼睛感嘆:“天氣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