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散文篇(5)
走進房間,象兩個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頭,他吃的是紅色的糖塊,所以是紅舌頭,我是綠舌頭。比完舌頭之後,他憂愁起來,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響。
“你看,我當家庭教師有多麼不帶勁!來來往往凍得和個小叫花子似的。”
當他說話時,在桌上敲着的那隻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線條。我想破了倒不要緊,可是冷怎麼受呢?
長久的時間靜默着,燈光照在兩人臉上,也不跳動一下,我說要給他縫縫袖口,明天要買針線。說到袖口,他警覺一般看一下袖口,臉上立刻浮現着幻想,並且嘴唇微微張開,不自然似的,又不說什麼。
關了燈,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兩人扯着一張被子,頭下破書當做枕頭。
隔壁手風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訴說生之苦樂。樂器伴着他,他慢慢打開他幽禁的心靈了:
“敏子……這是敏子姑娘給我縫的。可是過去了,過去了就沒有什麼意義。我對你說過,那時候我瘋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來,才算結束,結束就是說從那時起她不再給我來信了。這樣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弄得我昏迷了許多日子……以前許多信都是寫着愛我……甚至於說非愛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卻罵起我來,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可是事實是那樣……”
他起來去拿毛衣給我看,“你看這桃色的線……是她縫的……敏子縫的……”
又滅了燈,隔壁的手風琴仍不停止。在說話裏邊他叫那個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頭着水聲。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紅啊!”說到恰好的時候,在被子裏邊他緊緊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紅通紅……啊……”他仍說下去。
馬蹄打在街石上一朵朵的響聲。每個院落在想像中也都睡去。
感的碎片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着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着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裏面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象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着白馬,坐着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只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裏議論着。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着。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我也哭了。
而後我站到房后擺着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來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於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裏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時候。
而今則不應該了。
來客
打過門,隨後進來一個胖子,穿的綢大衫,他也說他來念書,這使我很詫異。他四五十歲的樣子,又是個買賣人,怎麼要念書呢?過了好些時候,他說要念莊子。白話文他說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學問。
郎華該怎麼辦呢?郎華說:“念莊子也可以。”
那胖子又說,每一星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請先生改。郎華說,也可以。郎華為了錢,為了一點點的學費,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來一個年輕人,郎華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着,他好象有肺病,一面看床上的舊報紙,一面問我:
“門外那張紙貼上寫着打武術,每月五元,不能少點嗎?”
“等一等再講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