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散文篇(4)
電燈照耀着滿城市的人家。鈔票帶在我的衣袋裏,就這樣,兩個人理直氣壯地走在街上,穿過電車道,穿過擾嚷着的那條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門,上面封了紙片,郎華拉開它,並且回頭向我說:“很好的小飯館,洋車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這裏吃飯。”
我跟着進去。裏面擺着三張大桌子。我有點看不慣,好幾部分食客都擠在一張桌上。屋子幾乎要轉不過來身。我想,讓我坐在哪裏呢?三張桌子都是滿滿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華的手說:“一張空桌也沒有,怎麼吃?”
他說:“在這裏吃飯是隨隨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掛到牆壁上。堂倌走來,用他拿在手中已經擦滿油膩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時向旁邊正在吃的那個人說:“借光,借光。”
就這樣,郎華坐在長板凳上那個人剩下來的一頭。至於我呢,堂倌把掌柜獨坐的那個圓板凳搬來,佔據着大桌子的一頭。我們好象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會,小小的菜碟擺上來。我看到一個小圓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華跑過去,向著木砧說了一聲:“切半角錢的豬頭肉。”
那個人把刀在圍裙上,在那塊臟布上抹了一下,熟練地揮動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麼知道那叫豬頭肉呢?很快地我吃到豬頭肉了。後來我又看見火爐上煮着一個大鍋,我想要知道這鍋里到底盛的是什麼,然而當時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來滿屋擺盪。
“你去看看吧。”
“那沒有什麼好吃的。”郎華一面去看,一面說。
正相反,鍋雖然滿掛着油膩,裏面卻是肉丸子。掌柜連忙說:“來一碗吧?”
我們沒有立刻回答。掌柜又連忙說:“味道很好哩。”
我們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錢吧!我們面前擺了五六個小碟子,覺得菜已經夠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這麼多菜,還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說。
“肉丸子還帶湯。”我看他說這話,是願意了,那麼吃吧。一決心,肉丸子就端上來。破玻璃門邊,來來往往有人進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襖的,還有滿身紅綠的油匠,長鬍子的老油匠,十二三歲尖嗓子的小油匠。
腳下有點潮濕得難過了。可是門仍不住地開關,人們仍是來來往往。一個歲數大一點的婦人,抱着孩子在門外乞討,僅僅在人們開門時她說一聲:“可憐可憐吧!給小孩點吃的吧!”然而她從不動手推門。後來大概她等到時間太長了,就跟着人們進來,停在門口,她還不敢把門關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麼東西很快就走的樣子。忽然全屋充滿了冷空氣。郎華拿饅頭正要給她,掌柜的擺着手:“多得很,給不得。”靠門的那個食客強關了門,已經把她趕出去了,並且說:“真她媽的,冷死人,開着門還行!”
不知哪一個了這一聲:“她是個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個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兩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卻聽不慣這話,我非常惱怒。
郎華為著豬頭肉喝了一小壺酒,我也幫着喝。同桌的那個人只吃鹹菜,喝稀飯,他結帳時還不到一角錢。接着我們也結帳: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錢豬頭肉,半角錢燒酒,丸子湯八分,外加八個大饅頭。
走出飯館,使人吃驚,冷空氣立刻裹緊全身,高空閃爍着繁星。我們奔向有電車經過叮叮響的那條街口。
“吃飽沒有?”他問。
“飽了。”我答。
經過街口賣零食的小亭子,我還買了兩塊紙包糖,我一塊,他一塊,一面上樓,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象個大口袋。”他吃飽了以後才向我說。
同時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象樣。在樓下大鏡子前面,兩個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僅僅扣住前額,後腦勺被忘記似的,離得帽子老遠老遠的獨立着。很大的頭,頂個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這個小卷沿帽,在頭頂上看起來十分不牢固,好象烏鴉落在房頂,有隨時飛走的可能。不配稱的別人送給他的那身學生服短而且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