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父憑子貴懂否

第102章 父憑子貴懂否

暖屋的榧木門被推開,穩婆雙手高舉着一縷灰色的胎髮跪在他父親面前。

“恭喜大掌宗,澹臺氏又得暴雪秘術!”

他的父親接過那縷胎髮,卻並不喜悅,幼小的澹臺凈聽到一聲淺淺的嘆息。

從此澹臺凈多了一個妹妹。那時節天下不太平,他的父母披甲征戰於外,儘管他才六歲,身為長兄,亦必須擔負起看顧妹妹的職責。父母教導他要疼愛幼妹,他素來聽話,故而當她嗚嗚哇哇爬到他面前,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抓他的長發,還在他懷裏滾來滾去的時候,他耐着性子,一動不動,逕自讀書。揄系正利。

但很快,他的懷裏傳來一陣刺鼻的尿騷味。他低下頭,對上澹臺薰圓溜溜的雙眼。

澹臺薰捂着鼻子,滿臉天真,“哥哥,尿尿。”

澹臺凈:“……”

人不應當有妹妹。他默默地想。

澹臺薰五歲開始犯頭風,發病時間比澹臺凈還早了兩年。頭風病是澹臺氏家傳的病症,大宅里辟了一個院子專門收容四方的療愈秘術者。每隔幾天,便有療愈秘術者拎着藥箱往澹臺薰的院子跑。她才五歲,還是個女娃。如此劇烈的病痛,澹臺凈能忍,她不能。

他為阿薰守夜,撫摸她浸滿汗水的額頭,她在夢裏喃喃喊阿爹阿娘。他寫信給父母,請他們回來看望阿薰。前線的父母未曾歸來,卻送回來一個虎背熊腰的武將。那日以後,澹臺薰開始了武道修行。

他無法理解,阿薰被病痛折磨,為何還要雞鳴晨起扎馬步,揮舞木刀與木樁搏鬥到深夜?他攔住阿薰的師父,請他傳話給父母,延遲阿薰的武道修行。高大的男人卻沒有接他的信,只道:“嗣子,澹臺家不養屈服於病痛的廢物。”

“她才五歲。”澹臺凈道。

“你三歲開始跟着老師修習你該學的東西,五歲時已會誦讀百家詩書。”男人道,“如果她沒有繼承暴雪秘術,那麼她可以和澹臺家其他女郎一樣,養尊處優,學一些女紅縫補,等着長大嫁人。可她繼承了暴雪,她命中注定要擔負家族大任,天下大義。要走這樣的路,五歲開始準備,已算遲了。”

澹臺凈深深蹙起眉心,他是個精緻的娃娃,蹙起眉來有種小大人的模樣。他知道修行之苦,別的孩子玩耍嬉鬧,他卻只能枯坐於書齋一遍遍讀書。他九歲,形單影隻,沒有朋友,連家族裏的堂兄弟姊妹也認不全臉。

他不希望他的妹妹與他一般,過這樣枯寂的生活。

“這條路,我一人走足矣。”澹臺凈仰着頭道。

男人捋着鬍子大笑,“澹臺氏不愧是澹臺氏,你們這些孩子真是令我大開眼界。可是嗣子,你不該替阿薰做決定。如果要放棄,你讓阿薰自己來同我說。”

晚間,他與阿薰對坐。女娃太小,盤不住腿,坐得東倒西歪。他用憑几把她支住,不小心碰到她蓮藕似的手臂,她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縮了手。他撩起她的衣袖,她白嫩的臂上有許多瘀傷,那是與木樁練手時留下的傷。木樁下有星陣,能自動旋轉,如果躲避不及時,就會被木樁上面斜插的木杆擊打。

“阿薰,”澹臺凈說,“要放棄么?”

她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為何?”他問。

“兄長這般瘦弱,將來有人打兄長,我要把他們打跑。”

澹臺凈強調:“我不瘦弱。”

“你的腰還沒師父的手臂粗。”澹臺薰鄭重地說,“阿薰要變強,保護兄長。兄長要走的路,阿薰陪兄長一起走。”

她還是個孩童,澹臺凈本不應該拿她的話當真。可或許因為澹臺凈自己也是個孩童,孩童從來不輕視孩童之間的許諾。

“好,”澹臺凈道,“我道不孤,阿薰陪我。”

一年後,澹臺兄妹的父母歸來。他們沒有等來父親,只等來父親的棺槨。澹臺氏對外宣稱大掌宗死於流箭,那並非真相,澹臺凈從母親口中聽聞,他的父親死於自戕。縱然每一個暴雪秘術者從小到大都會被灌輸屈服於病痛就是懦夫的觀念,然而他們仍然寧願成為他人口中的懦夫,也要擺脫病痛的折磨。

澹臺兄妹為父守靈時,一個遊走四方的游醫叩開了澹臺氏的大門。這個游醫就是後來聞名天下的白衣上人明若無,他給澹臺氏帶來了可以治癒暴雪秘術副作用的太歲丹方。不幸的是,紫金太歲只有一棵,藥丸只有一粒。澹臺兄妹的母親和代掌秘宗的叔父商議了一夜,召來了澹臺薰。他們將丹丸的事實告訴澹臺薰,“阿薰,你要明白,你的兄長是嗣子,澹臺家絕不能再出一個自戕的大掌宗。”

六歲的澹臺薰端着放了藥丸的飯食,親自送給澹臺凈,盯着他用完了膳。

當澹臺凈知道真相,一切已經晚了。

“這事兒我同意了的。”澹臺薰說,“所以是我送的飯。”

“為什麼這麼做?”寬大的衣袖下,他緊緊握着拳,他鮮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候。

那些懦弱的大人不願讓澹臺凈恨他們,就選擇懵懂無知的阿薰做這件事。阿薰年幼,她何嘗明白失去太歲丹方意味着什麼?

可他錯了,她明白。

“兄長,我很堅強。”澹臺薰注視他的眼眸,“我怕你不夠堅強。”

從那以後,澹臺薰的修行從無一日間斷。她沒有太歲丹方治癒疾病,就構築鐵一樣的心抵禦病痛。所有人都告訴她要堅強,澹臺氏以屈服於病痛的廢物為恥,而她必須成為家族的榮耀。她的確堅強,無論是酷暑還是寒冬,她從來不曾放棄。後來他們遷往邊都,澹臺薰進了軍營,那時她僅僅十二歲,站在台上手握紅纓長槍,風姿颯沓,竟然無人是她敵手。有人說她一定用了秘術,何人能與暴雪為敵?殿宇里的澹臺凈卻收到奏報,她自始至終未曾動用過秘術。

她開始隨軍征戰,有時深入雪境,常常經年不歸。邊都的澹臺凈收到她從大靖各地寄回來的稀奇物件,有時一塊長相奇異了一點兒的普通石頭,她也拿來當寶。信中她的口吻如此輕鬆,好像她的征戰只是一場遊玩。而前方的察子卻遞給澹臺凈她真實的境況,戰場上的生死突圍,雪境礦場的塌方,風雪的嚴寒……她日日遊走在生死之間。

澹臺凈二十歲,本早該登位接掌大掌宗。叔父牢牢握着掌宗權柄,借口他尚未成家,不願放權。權力讓親人反目成仇,澹臺凈明白,這世間他能相信的唯有手足血親。叔父的迫害日益明顯,他首先動手的對象不是邊都的澹臺凈,而是遠在邊關的澹臺薰。澹臺凈二十三歲那年,一個本該是阿薰從前線歸來的日子,他卻收到了她的死訊,察子俯首跪在他的腳下,說她死於黑街的埋伏,屍骨被雪狼撕咬得粉碎。

離州掛起白幡,他的母親哭得肝腸寸斷。棺槨從雪境運回邊都,叔父假惺惺捧着他的手,滿臉涕淚橫流。他冷漠地抽回手,向北辰殿外眺望。天街盡頭響起沉雄的馬蹄聲,像隆隆的戰鼓。披着黑甲的軍隊天神般降臨,叔父的衛隊被他們的馬蹄踏成肉泥。

叔父怔忡着,一支鐵箭迎面而來,刺穿他的咽喉,將他釘在北辰殿三人合抱粗的石柱上。

持弓的鐵血女郎下馬,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入北辰殿,經過她自己的棺槨,跪在澹臺凈面前。風雪撲不滅她身上烈火般的明媚與殺伐氣,她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澹臺薰,拜見大掌宗!”

諸臣恍然,紛紛下跪,齊聲高呼:“臣拜見大掌宗!”

於是他踩着叔父的血,登上九重白玉階,坐上那冰冷的石座。他的胞妹以鮮血鋪就他的路,他也賜予她無上的榮光。

“孤之胞妹,大靖秘宗公主澹臺薰,”他道,“領十三衛大將軍,增邑一萬戶,封號‘肅武’。”

澹臺氏嫡系再一次執掌權柄,然而立足之初,難免腳跟不穩,更何況澹臺凈年紀太輕,那時節他還不是朝聖境秘術者,空有“暴雪”沒有境界,不足以服眾。各地人心動搖,好幾路諸侯世家公然不上邊都納貢,大朝議本應有四十八州諸侯到場,只來了四分之一。

空曠的北辰殿裏,官員們站得稀稀拉拉。澹臺薰拖來一面巨大的地圖,啪地一聲擱在北辰殿的地上。她抽出橫刀,指着地圖上的州府,道:“兄長,你指哪兒,我打哪兒。”

澹臺薰再次出征,領着她的軍隊從北打到南。她四年不曾回到邊都,等她歸來那年的大朝議,四十八州諸侯一個不少,納貢的車隊從宮城派到邊都郊外的小鎮。從此往後,四十八州莫不臣服。大靖安定了四十餘年,崑崙秘宗澹臺凈的聲威廣播四海。

然而,國朝並不安定,往年積弊一日日變得沉重。

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人口,四十八州塞不下這臃腫的人口,人就像蟲子一般遍佈四十八州每個可以生存的角落。人口越多,沒有土地的流民就越多。他們父親在位時這個問題已經初現端倪,澹臺凈即位后,由流民組成的黑街聲勢早已浩大。澹臺凈計劃着分民法,民分三等,末等逐出長城。這法子縱然殘忍,卻是為了安定的不得不為之舉。

除了朝政令他頭疼,他的胞妹同樣不讓人省心。四十餘年的時光,他們兄妹二人早已成為朝聖境秘術者,壽命遠遠長於普通人。阿薰的面貌同她出征南方時沒什麼不同,只是行事遠比那時混賬。

最近她剛從雪境歸來,年初他派她去考察地方流民境況,百官之中只有她敢直言不諱,派她去他最放心。她細說這沿途見聞,什麼鄉間游勇,山間悍匪,雪境裏的黑街礦場……說完正事,她開始說私事,“我帶回來一個人。”

此事他已有了耳聞,她剛進邊都城門,流言就傳到了他的耳邊,說她身邊多了個年輕的公子。女娃長大了,遲早要成家,他早已有了準備,只是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他的眼底多了幾分落寞。

“你要與那人成婚?”他蹙起長眉。

“成婚?”澹臺薰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什麼成婚?我沒想成婚啊。”

原來是誤會一場,澹臺凈心裏鬆了一分。

“賜我一處別院,我不住宮裏了,”澹臺薰接著說,“你喜歡安靜,我和我的面首辦事不方便。對了,忘了說了,那人是我新納的面首,叫蘇觀雨,長得可漂亮了。兄長,我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你漂亮的男人!”

“……”

殿中寂靜了一瞬。

澹臺凈震怒,厲聲喝道:“荒唐!”

北辰殿外,守門的軍士忽然感到徹骨的冰寒,低頭一看,只見簌簌冰花咔嚓咔嚓從北辰殿裏結到了腳下。一個侍從連滾帶爬跑出來,高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掌宗和薰公主打起來了!”

蘇觀雨本是江州柳氏府上的西席,說是西席,在貴人黔首涇渭分明的大靖,他一個沒有貴人血統更無秘術的黔首,只是那些貴胄腳底下的泥巴罷了。他並不在意這些,入府教書只是圖一口飯吃,為了不招惹禍事還特地塗黑了面容,在臉上點了好些黑痣。

扮丑扮得太過,家塾中的子弟見天拿他逗樂,喊他“醜八怪”,還編童謠戲弄他。柳家長子是江州著名的浪蕩子,愛美成痴,院裏養了無數妓子相公。蘇觀雨最擔憂的便是此人,幸好他明令禁止蘇觀雨踏足后宅,說蘇觀雨的面容有礙觀瞻,蘇觀雨因此逃過一劫。

這日他照常揣着書袋去家塾授課,底下的子弟照常戲弄他,在他身後貼“醜八怪”的條子。家塾外走來一大群人,一個高挑的紅衣女郎被柳家人圍在中間。那女郎正是考察地方的澹臺薰,她抱臂望向台上那個在一片罵聲中安然趺坐的蘇夫子,不由得驚嘆:“這容貌……”

柳家長子忙上前來,道:“快快把蘇觀雨趕出去,長得這般醜陋,莫要髒了殿下的眼。”

柳家人不由分說要把蘇觀雨押出去,澹臺薰卻抬手制住他們,她的衛隊接過柳家人的手,把蘇觀雨押到她的面前。縱然像囚犯一樣被押着,蘇觀雨也保持着從容的風度,這風骨不免讓澹臺薰為之側目。

“哎呀呀,殿下,”柳家長子急道,“着實是我柳氏不會用人,竟招來這麼個丑夜叉令殿下不快。”

“閉嘴,”澹臺薰瞥了他一眼,道,“拿沾了油的巾帕來。”

衛隊侍從遞上帕子,澹臺薰蹲下身為蘇觀雨擦臉。蘇觀雨微微發怔,眼前的女人一絲不苟地擦拭他的臉頰,白凈的巾帕變得漆黑,他看見四周人睜大的雙眼,尤其是那柳家長子,眼睛都快要瞪出來。

他臉上的黑污被擦了個乾淨,清俊的眉目像芙蓉出水,灼灼生輝。

澹臺薰道:“我這雙眼不光明辨善惡,更明辨美醜。你光塗臉,不塗手,臉和手兩個色兒,沒發現么?”

蘇觀雨嘆息,“殿下火眼金睛,在下佩服。”

“願不願意當我的侍從?”澹臺薰勾他的下巴。

一旁的柳家長子露出焦急不甘的神色。

蘇觀雨偏頭,躲開澹臺薰的手指,俯首下拜,“謝殿下賞識,在下不願以色侍人,望殿下開恩。”

“既然不願意,那就算了,”澹臺薰聳聳肩道,“我從不強人所難。”

她負手離開,柳氏長子也鬆了口氣,連連回頭看了他好幾眼,誰都能看出這廝眼底的姦邪淫色。蘇觀雨在心裏嘆息,這江州是待不下去了,他必須儘早離開。

他雇了幾個護衛,帶着老奴連夜收拾包袱離開江州。出城的官道上果然有人攔截,他們矇著面,蘇觀雨一眼識破為首那個就是柳家長子手底下的打手,柳家後院那些鶯鶯燕燕一半是他幫着搶來的。蘇觀雨的護衛太少,沒過多久就落了下風。眼看那些人要殺將上來,蘇觀雨凝眉坐在車帳中,忽然遙遙看見澹臺薰策馬出現在林間,身後跟着她的黑甲衛隊。

柳家人停手了,不知所措,面面相覷。

蘇觀雨朝她拱手,“懇請公主施以援手。”

澹臺薰駕着馬悠悠從道旁走過,“我只是路過,你們繼續。”

柳家人鬆了一口氣,再次開打。

他的老奴為他心焦,澹臺薰和柳家,何處不是火坑?只是相較之下,英姿勃發的澹臺薰比獐頭鼠目的柳公子容易接受一些。更何況,公子厭惡斷袖。

老奴拉拉他的袖子,啜泣道:“公子,你便從了吧。”

“願為公主侍從。”他朝澹臺薰頷首。

澹臺薰拉緊韁繩,停在他的車旁。

“我從不強人所難。”她道。

蘇觀雨道:“蘇某心甘情願侍奉公主枕席。”

澹臺薰拍拍自己的馬鞍,蘇觀雨僵坐片刻,下了車,爬上她的馬背。馬背上如此狹窄,她挺拔的後背貼着他的胸膛。澹臺薰打了聲唿哨,她的衛隊沖入殺場,把柳家人殺得七零八落。她揮鞭拍馬,奔馬急馳,他不自覺握住了她的腰肢。

他低嘆,聲音里透着深深的苦澀,“恐怕公主得不到蘇某的心。”

澹臺薰大笑,“要你的心幹嘛,我還能剖出來拌飯吃不成?我不要你的心,只要你的人。”

澹臺薰說的沒錯,她要的只有蘇觀雨的人。蘇觀雨的過去她隻字不問,他是否有心上人,是否結過親,她一點兒不在乎。只不過在入宮之前,澹臺薰先把話挑明:“我對你沒什麼要求,你想鼓琴還是彈箏,我無所謂。你喜歡什麼只管同我說,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想法子給你弄下來。每個月賬房給你撥月銀,一個月五十兩,不夠用我給你漲。我只有一個要求——”澹臺薰頓了頓,道,“進了我的宅邸,從今往後你從頭髮絲兒到腳趾甲都是我的。我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好人,你若敢紅杏出牆,我連根帶枝把你給剪了。”

說完她就去見澹臺凈了,回來的時候鼻青臉腫,蘇觀雨問她怎麼了,她說出門被馬車撞了,“別院建好之前少出門,當心遇見我兄長。你長得比他漂亮,他嫉妒你。”

大掌宗品行高潔,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澹臺薰納面首一事令他不喜。蘇觀雨識時務,低聲應是。

在邊都的日子很是舒坦,宮城之內,除了澹臺凈的必經之地,其他地方他都去得。他最常去的地方是藏書閣,那裏有江州那種小地方沒有的善本珍藏。後來即使搬去了別院,他也可以常常入宮觀書。澹臺薰召見他的時間非常固定,三餐必要他相陪,說看着他的臉下飯。然後便是犯頭風的時候,她喜歡聽他鼓琴吹笛,其實他也會拉二胡,她不願聽。天下沒有比做澹臺薰的面首更為輕省的活計,除了晚上累點,別的時間有如閑雲野鶴。

唯一的壞處大約是閑話太多,出門時常有人對着他的馬車指指點點,說他媚上求歡,床上功夫了得。他天性溫和,素來淡泊,從不將那些風言風語放在心上。有時就算傷心了,也不過自己默然對着琴箏落幾滴眼淚。可惜他不說,底下人自會去告知澹臺薰。

澹臺薰悄悄去探望,他正對着琴默默垂淚。澹臺薰搖頭咂舌,怎麼會有人落淚都這般好看?

有一日當他回到別院,便見那些曾議論過他的人痛哭流涕跪在堂前,膝行向他叩首,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說絕不再犯。

他露出訝然的神色,爾後寬宥了他們,請侍從送他們離開,回眸便見澹臺薰一襲玄裳倚在檐下,搖頭道:“你怎麼這麼好說話?他們哭都是裝的,這種人不拔了舌頭不知道悔改。”

他淡笑,“悠悠眾口難堵,堵得了眼前,堵不住天邊。不如隨他們去,他們說膩了,便不說了。”

澹臺薰笑道:“得虧你遇見了我。你這種人,逆來順受,早晚讓人欺負死。你記住,你是我澹臺薰的人。當我的人,有仇便報,有怨便償,不必忍,不必躲,不必偷偷哭。”

果然,下次出門,一路上不再聽見刺耳的流言。從前在江州,他的姿容總是招惹流氓,即使沒有上前來調戲的混蛋,路人的目光也讓人頗為不快。他習慣戴冪籬遮面,澹臺薰偏摘了他的冪籬,說無人再敢用下流的目光看他。她說得一點不差,他買東西的時候小販甚至不敢抬頭。

晚間,他為她梳發。她望着鏡中散着發的他說:“白天你爹娘尋到宮城裏來了。”

他手中的梳子一滯,驚訝地睜大雙目。

“我不在乎你的過往,不過我多管閑事的兄長把你查了個底朝天,所以你爹娘一進邊都我就知道了。你自小逃家,想來不樂意見他們,我把他們打發走了,以後他們不會再來煩你。”她撓了撓頭,“放心,沒難為他們,給足了好處。”

他澀聲道:“他們將我賣給別人,我早已不認他們做父母,殿下又何必滿足他們?”

她捏他的臉,“誰讓他們把你生得這樣好呢?看,我說了吧,你幸好遇見了我。長這麼好看,狗都惦記你,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打得過誰?”她又捏他肩膀,嘖嘖道,“身子還虛,幹不了重活兒,就得金尊玉貴養着,喝的葯儘是人蔘鹿茸。要不是我有錢,尋常人家哪養得起你?”

他苦笑,“殿下說的是。”

他垂下眉睫,靜靜地想,當面首還有個壞處,那便是不能動心。

澹臺薰早晚會有第二個面首的,接着是第三個,第四個,他只是個普通人,老得很快,過不了幾年,她的身邊不會再有他的位置。旁人上位的危險時刻存在,她位高權重,常常在外頭有應酬,有時喝酒喝到深夜,便宿在外頭不回來了。他從不過問她在外面的生活,那不是一個面首該問的。

然而大約他太親善,底下人親近他,總願意給他傳她的消息。有一日深夜,他估摸着她不回了,自己準備就寢,一個將江淮的小侍從慌慌張張跑回來,說:“公子,您快備馬去驛館吧!不苦關桑家的家主把殿下灌醉,往殿下身邊塞人呢!”

他澀然微笑,“不必了,殿下若喜歡那公子,自當順殿下的意思。”

“可……”江淮還要說什麼,被他拒之門外。

又過了一炷香,他被人吵醒,醒來一看,澹臺薰坐在床沿脫鞋,滿身是酒味。

“殿下不是不回來了么?”他訝然問。

“誰說我不回來,”她道,“讓江淮來找你接我回家,你怎麼不來?姓李的凈喜歡塞些鶯鶯燕燕給我,我本來想借口說你善妒,把他給推了,你個沒眼力見的,竟然不配合我,害得我派人去找兄長。兄長雖然會把我給拉回來,但明兒他准要罵我一頓……煩死了。”

她醉得頭暈眼花,鞋子脫了半天脫不下來,索性不脫了,倒頭就睡。

“殿下不納新面首么?”他在她耳邊問。

“納個屁……”她嘟嘟囔囔,“豬頭狗臉,本公主看不上……”

他望着她,目光複雜。又情不自禁伸出食指,描摹她的眉目。真是個沉迷色相的傢伙,他想。

平靜的日子不長久,黑街攻打不苦關,桑家死了很多家兵。朝堂上推行分民法的呼聲日益高漲,澹臺薰好幾次下朝回家都沉着臉。澹臺薰不贊同分民法,蘇觀雨明白她的想法,現如今貴人和黔首已有天塹之別,民若再分三等,生民性命與螻蟻何異?更何況還要把末等賊民流放到雪境。

“要我說,主張分民法的是民賊。”澹臺薰氣道。

“殿下慎言!”蘇觀雨捂住她的嘴,“大掌宗是首推分民法第一人。”

“罵他怎麼了?”澹臺薰揮開他的手,“澹臺氏肩負天下大義,分民法是叛民之法。賊民越多,流民越多。長此以往,黑街必定更加壯大。鎮壓治標不治本,往雪境尋樂土才是唯一的出路。”

“雪境嚴寒,風雪頻發,探索雪境談何容易?”蘇觀雨搖頭。

澹臺薰望着窗外遠天,道:“總要有人去。”

蘇觀雨預料到了什麼,但她什麼也沒說。她若有個萬一,他自然也不會有好下場。她說得對,他這般人若非遇見她,早已被糟蹋得屍骨無存。但他並不畏懼前路艱險,他只害怕同她分離。那日以後,她再未提過遠征雪境的事宜,他也不曾過問。年節將至,她頭一次帶他回離州。

他與後院家眷一桌,滿屋子皆是澹臺子弟。無人同他搭話,他安靜淡然,獨自用膳,奈何手拙,不小心碰落了一個兒郎的碗筷。小兒郎注意到他,怒道:“哪來的下奴,也敢上桌與我們同食?你在我姑奶奶那兒不曾學過規矩么?起來,跪在桌下,侍奉我們用膳!”

這孩子是二房的曾孫輩,他說的姑奶奶就是澹臺薰。畢竟是澹臺家的兒郎,蘇觀雨不願與他爭執,起身想要告退。

他偏堵住他的路,道:“不跪?我打斷你的腿!”

一看便是驕蠻慣了的公子哥,蘇觀雨相信,他真的會打斷自己的腿。

蘇觀雨正要同他周旋,卻見一片絳紅色的衣角進入視野。小兒郎見了來人,道:“姑奶奶,你家這下奴忒不懂事,竟然上桌和我們一起用飯。你快快罰他,讓他長長記性。”

蘇觀雨見澹臺薰並不動怒,臉上還帶着笑,心中不免苦澀,想來一個面首同自家子侄相比,還是子侄更重要些。

“你說的下奴是誰?”澹臺薰問小兒郎。

他抬手一指,指向了蘇觀雨。

澹臺薰徐徐看過來,道:“誰說他是下奴,他是你姑爺爺,你好大的威風,要你姑爺爺跪着伺候你么?”

此言一出,蘇觀雨怔愣當場,下意識抬頭看她。她氣定神閑,好像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了不得的話。

滿座嘩然,那兒郎的母親站起來道:“二姑姑,話可不能亂說,您這意思,您是要與這個黔首成婚?此事老祖宗知道么?大掌宗知道么?隨便一個黔首,還是個沒有秘術的廢物,怎能進我們澹臺氏的門?”

澹臺薰臉色冷了下來,道:“我說他能,他便能。他是我腹中孩兒的父親,他不同我成婚誰同我成婚?難不成我孩子生下來管你叫爹?”

澹臺薰的母親,澹臺家的老祖宗顫顫巍巍地走進來,問道:“阿薰,你有孩子了?”

澹臺薰道:“是有了,怎麼,許他進門么?”

“許,當然許!”老祖宗喜極而泣,道,“你兄妹二人一心朝政,至今不曾有后。現在你終於有了,這是天大的喜事。快快給姑爺看座!”

大家一下子對蘇觀雨殷勤了起來,他凝眉望向澹臺薰,她何時有孕了?他怎麼一點兒消息都不知道?

澹臺薰沒理會他疑惑的目光,踹了一腳先頭叫囂的那小兒郎,“跪下,伺候你姑爺爺用膳。”

小兒郎流着眼淚,不肯跪,然而澹臺薰的目光陰沉極了,他又不敢不跪。

小兒郎的母親向老祖宗投去求助的目光,老祖宗只求澹臺薰高興,多生幾胎,不願開口。

小兒郎緩緩屈了膝,蘇觀雨忙要伸手扶他,手剛伸出去,便被澹臺薰握住了手腕。

“受着,”澹臺薰說,“以後不管誰跪你,你都受着。”

澹臺薰說到做到,那頓飯,小兒郎在蘇觀雨身側跪了全程。

晚上,他們回屋安睡,熄了燈后,他在她枕邊問:“你何時有孕的?為何不告訴我?”

“沒懷。”澹臺薰說,“為了給你掙面子瞎說的,父憑子貴懂不懂?”

他無奈苦笑,“老祖宗年紀這般大了,你還騙她?”

她道:“那就趕緊做一個出來,我又沒說孩子幾個月大了,現在懷不算晚。要說還是你太虛,這麼久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明天跟我練拳去。”

他輕輕抱住她,“殿下真的願意同我成婚么?”

“成就成吧,”她閉着眼,“反正跟你一塊兒待習慣了。孩子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叫蘇如晦。”

“為什麼取這個名字?”他問。

“不知道,突然想到的。”她喃喃。

他還想再問,她卻已經睡著了。

他不再說話,默默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側顏。其實他明白她做這一切的用意,為什麼突然帶他來離州,為什麼突然要同他成婚,還要懷一個孩子。因為她決定去雪境了,雪境是九死一生之地,她在離開之前要給他謀一條後路。他有澹臺薰丈夫的身份,有澹臺薰的孩子,就不會再被欺負。看在孩子的面上,澹臺凈會護他。

他把澹臺薰擁進懷裏,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

命賤的人不該動心,他清楚地知道,原本身子已不是自己的,心若也交了出去,那便真是一無所有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動着,好像要躍進澹臺薰的掌心。

“殿下,我既然是你的丈夫了,日後我能喚你阿薰么?”他輕聲問。

澹臺薰早已睡熟,沒有回答。

他彎了眼眸,“不應我,我就當你答應了。”

“阿薰。”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如見雪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如見雪來
上一章下一章

第102章 父憑子貴懂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