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二天我回了趟家,陪爸媽吃完飯送人去機場后就拐去了李遲舒家旁邊的菜市場。
出門前我千叮嚀萬囑咐,不準李遲舒再像昨天那樣坐在門口等人,免得惹出感冒。
他很聽話,我到家時門口沒人,但門沒關,土豆從我走過樓梯拐角就敏銳察覺到我的氣息,在門內門外搖着尾巴來回跑。
狗叫聲並未把李遲舒吸引出來,我想他應該是在房間裏做作業。
我自顧進了廚房,燒好水蒸上米飯,料酒腌了雞肉,等着去腥的當兒才去房間裏看看他怎麼樣。
李遲舒面前擺着草稿紙和一張試卷,草稿打得滿卷子選擇題旁邊都是。
我走過去扶起他腦袋:“眼睛——”
李遲舒把身板打直,頭抬起了一點,又偷偷瞄着我,發現我抱着胳膊看他以後,不好意思地對着我笑笑:“知道了。”
我轉身打開陽台的門,外頭吹進來一點寒風,我說:“透會兒氣,冷了就拿毯子蓋腿。”
他點點頭。我回身要往廚房邁步時李遲舒還這麼仰頭看着我,我揣着胳膊笑:“李遲舒,沈抱山有那麼好看嗎?”
李遲舒這才錯開眼睛,抿了抿嘴,像是要給自己剛才出神那幾分鐘找台階下:“嗯……我們中午吃什麼?”
“太白雞,裏頭炒板栗和香菇,再嗆一個青菜。我看海鮮市場螃蟹還不錯,買了幾個大閘蟹。吃完飯吃草莓。”
他“哦”一聲,接着低頭寫作業。我懷疑李遲舒根本沒認真聽,他只是想跟我說話。
花窗紅紅綠綠的玻璃折射着外頭的陽光照在李遲舒鼻尖,我垂眼看他做了會兒作業,忽然問:“李遲舒,晚上想不想放煙花?”
李遲舒兩眼亮亮地仰起脖子:“煙花?”-
晚上十點,李遲舒接到我的電話後來到離家最近的小公園。
他隔着煙花攤子站在我對面,指着用兩個條長板凳和一個木板搭起來的小攤上各式煙花問:“你買了……哪一個?”
我交叉雙臂沖他揚揚下巴。
李遲舒:?
我給李遲舒買了個攤。
其實我自個兒也帶了些煙花來,但怕李遲舒玩不盡興,吃過晚飯洗了碗就來公園逛逛,這邊很空曠,又近城郊地帶,城管和監管人員基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擺攤和放煙花的也不會管。
我逛了一圈,找了個攤主商量:眼下剩的煙花爆竹和孔明燈一千塊全給我,明早他來收攤。老闆一聽,果斷成交。
現在李遲舒指着這個小攤跟我再三確認:“你的意思是,這些你都買了?”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走來一對情侶,男的上來就問:“老闆,仙女棒怎麼賣?”
“……”
我沉默了一秒,告訴他:“不賣,我私人的。”
那男的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兩眼,去了旁邊的攤子。
李遲舒目送那對情侶走開,又扭頭看我,滿臉欲言又止。
我冷冷拆穿他:“你想賣?”
“……”
李遲舒委婉道:“我是覺得……我們肯定放不完……”
半個小時后,李遲舒坐在我旁邊,懷裏抱着土豆,正埋頭在我清理出一角的木板上做作業。
而我,正一臉生無可戀地忙着給這一堆自己高價買回來的煙花和孔明燈打包,收錢,找錢。
李遲舒在我旁邊打了個噴嚏。
“說了讓你回家做,”我收了最新一單的零錢,扔進手邊紙盒子,趁這會兒沒人的間隙挨着他坐進竹椅,“外頭冷。”
李遲舒搖搖頭:“我陪你賣完,咱們留點剩下的自己放。”
我左右環顧一圈,發現對面馬路門店有家電器專賣,起身道:“等我會兒啊。”
李遲舒握着筆,眼巴巴等我回來。
我從店裏買了個插電式的取暖器,這個年代最流行的那種,一個鳥籠子形狀,裏邊兩根發熱的U型電杠,主要是提着很輕便,單手就能拎回家。
旁邊的店鋪借我遷了個插座,我把取暖器通上電,放在李遲舒腳邊:“烤着火,沒那麼冷。”
恰好這會兒攤子上又有人來問煙花,我忙着起身應付,結完賬坐下來,瞥見李遲舒趁我不注意把取暖器放在雙腿中間,兩條腿挨得很近。
我眉毛一跳,一下子拍在他膝蓋上:“腿拿開點!會燙傷。”
李遲舒曾經是被這個東西燙傷過的。據他自己說,大二那年冬天,他跟着在學生會當部長的室友一起去參加團建,會裏人租了個民宿,房主圖便宜,沒給開空調,屋裏只有幾個這種款式的取暖器。
李遲舒讀大學以前從沒用過這東西,那次去民宿是第一次拿取暖器烤火。他身上衣服穿得最少,冷得厲害,就把腿挨得近了些,結果還沒回宿舍就覺得腿疼,捲起褲子一看,小腿上燙出三個大泡,過了整整兩個周那泡才慢慢出血變黑,最後結痂。但疤卻留在腿上很多年。
他給我講起這事兒時我都還能看見他小腿內側三個淡淡的疤痕。
我那時很疑惑,李遲舒並非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人,而且學生會這種團建一般都是AA制,玩一晚上人均沒個100塊下不來。
“你怎麼會參加學生會的團建?你室友要你陪他?”
他搖搖頭,凝視着自己傷疤的位置沉默很久:“我那時候以為……你也會去。”
畢竟我是學生會的嘛。李遲舒只是想有機會見我而已。
但是我沒去,李遲舒從團建開始等到團建結束我都沒去。
而我早忘了自己為什麼沒去了。我喧嘩熱鬧的青春里拒絕過太多的人和太多的聚會,根本無從知曉李遲舒曾淹沒在哪一場我未曾光顧的浪潮。
此時他很聽話地挪開了腿,又靜靜地望着我笑。
“笑什麼?”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只是用膝蓋撐起胳膊,扶着下巴偏頭看他,跟他一起笑,“問你呢,笑什麼?”
李遲舒開口,先呵出一口白氣。周邊的許多攤子都收了,公園大多數人也回了家,李遲舒的聲音在如此安靜的環境下聽起來依舊不大,不刺耳,像他這個人一樣總很溫和:“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沒去外面打工,他們冬天也會這樣擺攤。那個時候也沒有取暖器,我們家裏會提一爐蜂窩煤,如果我離火太近,也會被爸爸媽媽這樣打膝蓋,讓我把腿拿開一點。”
“是嗎?”我認真聽着,嘴裏卻不着調,“那我是媽媽還是爸爸?”
李遲舒被我問得一愣,隨即舌頭打結地說:“你,你是沈抱山。”
“逗你呢。”我颳了一下他的鼻子,彎眼一樂,“那他們賣什麼?也賣煙花?”
李遲舒搖頭:“賣衣服。煙花只有過年這一個月好賣。我們租不起門面,就在公園入口的空地上,也像這樣,支個攤子就賣了,下雨的話就支棚子——那種藍色的編織塑料。”
說完又補充:“媽媽賣。”
我問:“你爸爸呢?”
“爸爸回家煮飯,接我下幼兒園。”李遲舒低頭笑,“媽媽很會賣東西,很能說,很強勢,賣衣服從來不虧本。但是爸爸不行。媽媽總說,爸爸嘴巴笨,又老實,一輩子凈吃啞巴虧。我小時候在她攤子旁邊坐着畫畫,就老聽她數落爸爸,說‘總有一天兒子也要教得跟你一樣’,說完又對着我發愁,老嘆氣,說‘太老實了也不好,小寶以後怎麼辦’。”
他拿着筆,說這話時並不看我。李遲舒回憶起自己的父母總是不看向任何人,要麼像曾經生病時那樣望着黑暗中的虛無,要麼像現在垂頭看着眼前的練習冊,笑容裏帶着一點羞赧,彷彿爸爸媽媽就在旁邊,他笑着跟他們講:對不起啊,又把你們的故事搬出來告訴別人啦。
我伸手捏他的臉:“是啊,我們小寶以後可怎麼辦喔——”
李遲舒被捏得皺起鼻樑,我鬆開手,摸摸他耳垂:“不過還好以後有沈抱山了。媽媽可以放心了。”
“作業收了吧。”我說,“咱們放完煙花回家。”-
李遲舒在剩下的煙花里選了一個最大的——因為貴,所以沒什麼人願意從這種小攤上買。
我讓他在原地坐好,起身跑到前邊最空曠的地方點燃煙花。很尖銳的一聲氣鳴過後,我捂着耳朵跑回李遲舒旁邊坐下。
李遲舒仰頭微張着嘴,堵住耳朵,用很小的音量悄悄“哇”了一聲。
我枕着雙手躺在竹椅上,看着李遲舒的後腦勺,突然喊他:“李遲舒。”
李遲舒轉過來,拿開雙手:“怎麼了?”
“你有沒有想過,咱們以後的家該是什麼樣子?”
“家?”李遲舒緩慢地重複着,“……我們的家?”
“是啊,”我很理所應當地講,“我們一直在一起的話,總有一天要有自己的家。我不能一直住在爸媽家裏,你也是。我們要搬出去,有一個新家的。”
李遲舒意外地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躲開我的視線,慢慢轉回去,看了看煙花,又把目光移到自己腳下。
我對着他的背影等了很久,才聽見李遲舒低低地說:“可是沈抱山,真的會有人一直在一起嗎?而且……還是我跟你。”
他的閃躲和沉默使我想起了三十歲的李遲舒,那時的李遲舒也是在微笑着聽我規劃完我們以後的日子、我老去時將要帶他環球旅行的國家和城市還有我們新家的佈置后,告訴我:“沈抱山,沒有人會一直在一起的。”
只不過那時的李遲舒比現在的他更冰冷決絕,他甚至不用疑問的語氣質疑我,也不給我反駁的餘地,只是平和地否決了這個命題,跟陳述地心引力那樣普通的物理知識沒有區別——沈抱山,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的。
李遲舒,你怎麼從小到大都那麼倔呢。
我有一點生氣。
糾正老婆的錯誤得從娃娃抓起。
普通人或許覺得天啊這就是宿命了——可沒辦法,我是沈抱山。
於是在李遲舒說完這話以後我搬着椅子往前跟他抵着膝蓋,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李遲舒,沒有兩個人會時時刻刻黏在一起。你說得對,人這一輩子總有落單的時候。可是你要相信,從現在,到以後,到你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沈抱山一定會在你身邊。或許未來某一天我和你會面臨離別,但那不會很久的。”
我指着天上還在噼里啪啦爆開的煙花:“就像煙花一樣,不管飛多高總要落地。而小寶呢,不管離開沈抱山多遠,總要回家。”
他指尖微微一蜷,我抓過他的手放在掌心捂着:“李遲舒,我待在你身邊,也不全是為了讓你喜歡我。”
他終於因為這樣的話有了點觸動,抬起低垂的眼睛探尋我的神情。
“我說我要給你很多的愛,那不是玩笑。愛不僅僅代錶快樂,愛還包括很多,包括從容地面對生離死別。我也還沒完全學會,所以我更希望陪着你一起去熱愛這個世界——當然啦,”我頓了頓,“你能順便熱愛一下沈抱山最好不過。”
李遲舒被逗得笑了笑。
我也跟着笑,一邊笑,一邊輕輕拍着他的手背,放鬆精神躺回椅背,注視最後那點煙花從天上隕落。
一切回歸寂靜,我的聲音也像李遲舒說話時那樣無比平和,甚至輕緩:“我想給你快樂,更多的是想給你克服一生中所有難關的底氣。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一個人會遇見風也會遇見雨。但我希望你遇見他們時,因為想着沈抱山,想着我曾經陪你走過的這些日子而變得不容易被吹倒下去。你路過每一個坎,每一片黑暗,都可以踩着沈抱山的影子往前走,而每一場雨,每一陣風,都是我在期待着跟你見面。”
“所以啊,李遲舒。”我吐了口氣,“即便一個人,你也要記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每天入睡前想想沈抱山。想着多過一天,離沈抱山就更近一點。”
1月30日,晴
今天沒忍住,上街吃了一碗牛肉麵。
牛肉麵太好吃了,比我煮的好吃很多。
就是有點貴,七塊錢一碗,現在想想又有一點後悔。
1月30日,晴
我和沈抱山以後會有家嗎?沈抱山想和我有一個家。
沈抱山好像真的想給我很多東西。
今天我那樣說話,他會不會難過?我是不是應該道歉?可是好像道歉沒有用。
比起道歉,我可能更應該相信他才。
家……我和沈抱山的家會是什麼樣子?
會有土豆吧。
會在哪裏呢?還在這個城市嗎?沈抱山喜歡家裏放一些什麼東西?要不要一會兒問問他?
可是現在問是不是太早了?
以後再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