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第 21 章

這件事當然很快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就連我和李遲舒在食堂吃午飯都能聽到旁邊有人議論。

李遲舒心不在焉扒拉着水果,幾次欲言又止:“要不我去跟老師……”

“李遲舒,”我幫他把調好的魚子醬抹到半片可頌上,“昨天晚上,你在教室做了三個小時的理綜試卷,一直到十點半教學樓熄燈,才回了宿舍。期間初中部發生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明白了嗎?”

這是我第三次打斷他的話。

李遲舒接過我的可頌片,沉默了幾秒,才低聲說:“知道了。”

我瞧他拿着麵包不動嘴,估摸他那股暗裏的倔勁又上來了,乾脆拿着麵包片遞到他嘴邊,李遲舒這才勉強咬了一口。

“好吃嗎?”我問。

他漫不經心點點頭。

“小寶。”我突然叫了他一聲,李遲舒咀嚼的動作明顯一頓。我面不改色繼續給他抹着醬,又說:“我這麼做,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呢,現在還有點笨,老師一問,你結結巴巴地什麼都招了,這不是最優解。雖然說人不能撒謊,可這事兒錯的本來就不是我們,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但是你不會做,所以我替你做。我只是幫你換一種方法讓老師去理解我們,讓這件事回到公平本身。所以你聽我的,好不好?”

李遲舒安靜了一會兒,沒有接話,但是不動聲色拿走我手上的可頌自己慢慢埋頭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我摸摸他的頭髮,又順着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早點吃完回宿舍睡午覺。”

“……嗯。”-

我提着保溫盒回自個兒教室的時候班主任果然守在門口等候多時。

“沈抱山。”他冷冷叫住我,用慣有的高中老師施威時的眼神,“過來一下。”

我很聽招呼地跟過去了。

本人好歹是個三十而立的大齡青年,論起歲數,班主任還比我小個兩三歲。再怎麼對事不對人,李遲舒受了委屈沒錯,可我為了他給自家班主任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也是真的。我也不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整天自己犯了錯還一副日天日地的拽爺姿態,所以當他坐上自己椅子抬起頭問我昨晚的事是不是我乾的那一刻,我誠實而簡要地說了聲:“是。”

監控底下都自報家門了,這會兒再否認就有點沒必要了。

他問我:“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

“沒有?”他壓了壓嘴角,“監控裏頭你喊的是誰?”

我沒回答,只問:“監控拍到別人了嗎?”

“……”他轉而切入主題,“你為什麼要做這個事?”

我朝自己站的后側方瞥了一眼——李遲舒的班主任也坐在辦公室,是年級新招進來的數學老師,矮矮瘦瘦,平時就不怎麼說話,但因為二十五班是她第一屆學生,所以這位老師在年級出了名的負責認真,班上學生誰有點事永遠第一個護在前頭。時隔多年李遲舒偶爾和我談到他的班主任也總是一副懷念的神情:“那位老師真的很好,很多次班裏有事她都會額外照顧我一些。”

我問班主任:“您知道我貼的報紙上說的是誰家的事兒嗎?”

他也掃了一眼我身後,聲音略微小了些:“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那份作文沒有點名道姓,那張報紙的黑白照片跟現在的李遲舒判若兩人,他們也一定會知道——我昨天站在監控下清清楚楚地喊過一聲“李遲舒”,就憑這一點,加上李遲舒在教師組裏廣為人知的家庭情況,他們也應該很快推測出這場風暴全程未曾露面的主人公到底是誰。

李遲舒的班主任似乎在低頭準備教案,可握在手中的筆遲遲沒有落到紙面。

“那您還不清楚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我對面前的人說,“我只是在想辦法澄清一個事實。”

他顯然被我的話點怒了,手指頭“噔噔”敲了兩下桌子:“他家的事,輪得到你給他做主!你給他出頭?!你跟他什麼關係?!是他爹還是他媽?你自己的事弄好了嗎!”

“他爹媽都死啦!”我單手撐在桌面,跟着他拔高音調,那樣的聲音足以穿透一掌寬的牆壁和緊閉的鐵門傳到走廊上每個人的耳朵里。

我微微傾身跟坐在椅子上的他對視着:“我不做主誰做主啊?”

他嘴唇僵硬地動了動,兩眼直直地瞪着我,發白的臉色既像是為找不出反駁我的話而憤怒,也像在別的班老師面前丟了面子而羞恥。

“至於我跟李遲舒的關係,您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

我說完這句,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回到那副在老師面前認錯的學生姿態:“我知道,這件事是我做得太衝動,就算要給他出頭,也不該這樣,對整個班級和您都造成很大的影響。學校那邊您不用幫我說話,我自己能解決就解決,解決不了畢業的時候會把檔案調到別的地方。至於初中部那邊,如果家長要找麻煩,還是勞煩您轉達一聲——讓他們一家人直接打李遲舒的電話當面對質。”

我從桌面找了支筆,在班主任筆記本上寫下我的號碼:“這是李遲舒電話。其他的事,我會跟家裏商量,儘可能減輕您這邊的負擔。”

話說到這份上,明示他能在這件事裏摘乾淨了。他沒再說什麼,擺手讓我出去。

經過二十五班班主任桌子邊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側眼,跟李遲舒的班主任有一瞬的眼神交匯,隨即錯開離開了辦公室。

冬天的太陽落得很快,進門前夕陽才照到教學樓底層,出來時黃澄澄的霞光就爬滿了走廊的白牆。

李遲舒手裏拿着小小的筆記冊子,靠在陽台不知等了我多久。

一見我出來,他的脊背就離開牆面,一聲不吭地望着我,眼裏好像裝滿了話。

“怎麼不回班上坐着?”我走到他面前,捂了捂他被風吹得發紅的耳朵,“冷不冷?”

他搖頭。

“都聽到了?”我又問。

李遲舒很輕地點頭。

“你放心,”我說,“那邊家長不敢找你的。”

但凡還要點做人的臉皮,都不會來找李遲舒對峙。

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還有給他買的一小盒豆奶,於是拿出來邊給他拆吸管邊說:“就算來了,也要先過我這一關。”

李遲舒默默接過豆奶,抬頭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現在?”我扭頭往虛掩的辦公室大門看看,“還有一個小時就上自習了。”

他很認真:“就一次。老師不會計較的。”

我意味深長審視他一番,又湊近問:“要帶我去哪?”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迎着我的目光一動不動,唇角揚了揚,說:“我家。”

這次換我愣了愣。

這一刻比我計劃之中的來得要早一些——我以為李遲舒願意讓我踏進那個掩埋着他所有不為人知的晦暗的地方還需要一些日子。

“再說一遍,”我盯着他,“你讓我去哪?”

他說:“我家。”

李遲舒抿了抿唇:“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什麼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那我就——”我我把手揣進兜里,揚起下巴,“被年級第一拐走咯?”

李遲舒笑笑,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再不走來不及啦。”

這會兒還沒上自習,學生們還能抓緊最後一個小時自由進出校門,我抓着李遲舒的手逆行於人流,喧嘩中沒有人注意我與他之間的暗涌。

最後我終於站在那棟古老破敗的筒子樓前。

李遲舒的家在五樓,我們沿着樓梯一折又一折地走,樓梯外露的鐵扶手銹跡斑斑,指尖敲打上去能聽見鐵皮內沉悶的回聲。

“三樓住的是一個撿垃圾的奶奶,還有她的孫女,很乖。”李遲舒爬得很快,眼中神采奕奕,一邊走一邊喘着氣給我介紹,“四樓以前住的是一個哥哥,小時候還給我他的自行車,後來他們一家搬走了,現在沒人住……我家到了。”

他從包里找鑰匙的當兒又偷偷看我,話里終究存了些藏不住的局促:“我家……有點亂,你——”

“沒事兒,”我跟他說,“再亂都不會有我房間亂。我房間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

護敵一百,自損八千。但這話顯然讓李遲舒輕鬆了一點。

不管他信沒信,總之是笑了,用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打開了老舊的紅漆木門。

家裏幾個月不住人,陽台的瓷磚上落了層樹葉和厚厚的白灰,但門口的洗衣機、板凳還有幾個盆桶,甚至連衣架都擺放得相當整齊,連水桶的提手和衣架掛鈎的方向都很一致地朝向一邊。

李遲舒曾經告訴我他在學生時代很喜歡做家務,尤其是洗衣服、掃地、拖地。這是讓他在大腦必須休息時讓自己避免無所事事的絕佳方式,做家務能讓放下正事的他不會產生浪費時間的焦慮感。

這樣逃避焦慮的方法一直被他延續到往後很多年——即便他本就不該為此焦慮。

家裏的沙發由一層破了幾個小洞的床單蓋着,李遲舒扯開床單,讓我在沙發上坐:“你,你等我一會兒。”

他轉身走近房裏,我像個跟屁蟲一樣攆在他後頭,在他進入房間時禮貌性地止住腳步,靠在門框上等他出來。

李遲舒的房間也很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櫃,兩個床頭櫃和一張書桌。窗戶是最老式的五顏六色的花窗,底部有個窗栓和鉤子,窗栓插掉皮的紅木窗框裏。窗子下的書桌上有個塑料枱燈,桌下一張板凳。床頭的牆上掛着一張結婚照,我想那就是他的爸爸媽媽。

我凝目瞧着照片里拿着塑料捧花笑看鏡頭的人,在心裏默問:這次我來早一點,你們能不能保佑保佑他?

在我等待回答的這兩分鐘裏,李遲舒已經走到原木色的床頭前蹲下,打開抽屜,從最里端掏出什麼倒在掌心,很快就起身走了出來。

“拿了什麼?”我問。

李遲舒緊緊攥着手心,回到茶几邊拿起我給他開的豆奶,轉過來對我發出邀請:“樓上有個天台可以曬太陽……你要不要去?”-

十分鐘后,我和他坐在了天台的矮牆邊上。

矮牆再外是一圈鐵圍欄,我抓着鐵圍欄遠眺這座城市邊際處的落日,問:“李遲舒,你到底要給我什麼?”

他喝了一口豆奶,緩緩攤開掌心,把手伸到我面前:“給你。”

我垂首一看,心頭震了震,才被夕陽照得暖融融的身體涼下去一半,在這一瞬停滯了呼吸。

是一枚硬幣。

“什麼意思?”我控制住語氣,但仍不免生硬地問。

好在李遲舒並未發現我的異常,只是把手放了下去,自顧捏着這枚硬幣對我說:“爸爸出事以後,那個工程的負責方賠了我和媽媽十四萬。媽媽一分不留全給了我和外婆。我存了四萬在外婆的存摺里,剩下十萬,每次有迫不得已的情況才取出來用。”

“可是我不太爭氣,”他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讀了十幾年書,馬上就十八歲了,每年都在生病。一生病就要花很多錢,總是有很多次迫不得已要取錢的時候。取着取着,錢就見底了。最後一次,我實在是太冷了,上街給自己買了一件新棉衣和一個熱水袋,回來再掏存錢罐,不管怎麼倒,都只倒出來這一個硬幣——媽媽留給我的錢只剩一個硬幣了。後來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捨不得花這枚硬幣,熬着熬着,許多事也還是熬過來了。這枚硬幣就一直留到今天。留着它,就覺得世界上總還有什麼東西是屬於我自己的。”

“現在……送給你好啦。”

李遲舒再次對我伸出那枚硬幣,笑着抬頭看我,忽地一怔:“沈抱山……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飛快拿走他指尖的硬幣,別開臉吸了口氣,轉過來對着他笑,“只是沒想到,原來硬幣是這個意思。”

那麼李遲舒,當年把它給我的時候,你又在想什麼呢?

是像今天一樣決定讓我和它一起成為你的底氣,還是覺得連它也無法支撐你走下去了。

孤注一擲的夙念,讓我錯會了那麼多年。

我從包里拿出早早為他準備好的mp4,插上耳機,分了一個聽筒戴在他耳朵里。

李遲舒伸直脖子打探我手裏的動作,好奇心又上來:“什麼啊?”

我調出自己提前錄好存進播放器的歌:“沒來得及唱的歌,給我們家小寶的承諾。”

我按下播放鍵,音樂響起那一刻,李遲舒安靜了下來。

遠處夕陽落幕,我雙手撐在兩側,心猿意馬地跟着耳機里哼歌,時不時看兩眼李遲舒。

“——李遲舒?”

“嗯?”

“我要親你咯。”

“……嗯。”-

11月24日,晴

周天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在教室給熱水袋充電不用排隊。

今天把另一雙鞋子洗了,只能穿帆布鞋,晚上洗完澡腳還是涼的。

11月24日,晴

沈抱山好像真的有什麼超能力,竟然會跟媽媽一樣叫我小寶,世界上是不是沒有他做不好的事?

他的嘴唇很軟,但是親人的時候總是忘記時間,要好久才會放開。

《晴天》很好聽,沈抱山是薄荷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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