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歸來(3)

第166章 歸來(3)

真真假假局中局,迷迷離離連環計,直到踏進山頂小寺的寺門之前,一切都依謝嵐山與沈流飛設想的進行着。

然而他們都沒料到,穆昆派手下荷槍實彈地把守住了寺廟,還把謝嵐山的骨灰盒從孤塔旁挖了出來。

情勢不妙,謝嵐山臉色不禁微微一變。除穆昆外,這裏還有十來個的毒販,一些駐守在廟門外,一些則在經堂里,大約是聽從穆昆的授意,他們正逼迫着寺里的和尚坐地誦經,為死去的謝警官超度。

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之後,天色已經微微有些發灰了。謝嵐山看見,經堂明柱素潔,光線幽暗,成排的紅色圓燭搖曳生光,而那隻白底青花的骨灰罐就靜靜置於這片燭火中央。

四名已經剃了發、穿上深紅僧袍的藍狐隊員暫時不能妄動,只能佯作低頭,按捺着胸中怒血與袍下的槍,一邊跟着別的師父一起念經,一邊等待機會。

“你就要死在這裏了,沒什麼想說的?”穆昆拿着槍,指着謝嵐山的腦袋,逼着他往廟門前的空地上走。

“你說要我死在那位謝警官的墓前,總得讓我看一眼他埋骨的地方吧?”謝嵐山試着和穆昆講價。但他知道這是徒勞的。既然骨灰罐已經挖了出來,那藏在孤塔旁的那把槍也肯定被穆昆的人繳走了。

這原本是他的B計劃,但目前看來,已經行不通了。

“沒有這個必要了。”果然,寺門前的空地上,正對一廟誦經超獨中的僧人,穆昆拔槍對準了他,“你個骯髒的賤種不配以阿嵐的身份活下去,我這就在他面前送你歸西。”

滿屋的僧人都看見了這一幕,誦經聲為此中斷了一瞬,穆昆當即發怒吼叫:“別停!念啊,大點聲!”

“你在說什麼?我不就是阿嵐么……”耳邊復又梵音陣陣,反正也聽不懂,謝嵐山被捆着手,正面對着穆昆與他的槍口,一步一步小心後退。

縫在袖口裏的小刀片已經快把捆手的繩子割斷了,但形勢依然嚴峻。

這裏有十來個毒販,四名偽裝成僧人的特警,人數相差還是其次,主要是火力相差甚遠,毒販子裏頭有近一半是扛着衝鋒槍的。隋弘早就部署好了,隨時準備直升機運送特警空降強攻,但也得先擒下穆昆將局面控制住,不然少不了要搭上一寺僧人的性命。

謝嵐山臉色發白,嘴唇緊抿,倒不全然出於害怕,更多的是恨自己手無寸鐵,只能任人宰割。儘管答應過沈流飛愛惜自己,不與穆昆同歸於盡,但白白死在對方槍下,他更不甘心。

“你不是,你別再妄圖假裝你是!”穆昆舉槍指着謝嵐山,惡狠狠地盯着他,“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一定會在阿嵐面前殺了你……”

穆昆的食指即將扣動扳機,謝嵐山額角汗水淌落,喉結不自然地蠕動一下,要不是記得穆昆說過的這番話,也不會設下這個套,故意示弱地讓他把自己帶來這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差了一招。

就在扳機扣下之前,一眾絳紅僧袍的僧人中突然站起來一個小沙彌,他對穆昆喊了一聲:“等一等。”

小沙彌身量不高,細眉小嘴大眼睛,面貌非常清秀,看着只有十三四歲,聲音聽來也很青嫩。他面對槍口毫無懼色,雙掌合十,對着穆昆說下去:

“中文裏有句老話,說的是‘獲罪於天者,身首異處’;又有話說,‘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兩句話結合來看,便是說對於那些身首異處的亡者,再怎麼祈禱超度也是徒勞的,即便不是徒勞,也難免折損他的福力。”

“身首異處”正是謝嵐山目前的情況,他已埋骨地下多年,靈魂思想卻附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穆昆不禁惱了:“你這小和尚敢咒他?”

小沙彌輕輕嘆息,搖了搖頭:“薦拔亡靈,既是為了讓亡者離苦得樂,也是為了自己修行善業。小僧沒辦法也沒可能勸阻你不去殺人,倒不如在這人命根盡時,讓小僧捧這骨灰盒為其發願,靠佛力引薦亡者身首複位,也好脫離今生苦海,輪迴善道。”

穆昆面露悲色。誦經,超度,發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阿嵐,他是真的為他感到傷心。他嘴唇發顫,聲音發抖着說:“你把阿嵐……把他的骨灰盒捧過來,捧到我的面前來。”

小沙彌雙手捧起那隻骨灰盒,跨出經堂,朝着兩個男人慢慢走過去。

經堂內光線幽暗,在青天白日下,謝嵐山才看清楚,這骨灰盒的材質不是金絲楠黑紫檀或者漢白玉,也沒有華麗繁複的雕花工藝。

就是一隻最普通的青花瓷罐,白泥青釉上繪着的是國畫山水,清清白白,乾乾淨淨。

即將走到穆昆身前,忽然間,小沙彌將手中的瓷罐朝着謝嵐山狠命投擲過去。

啪一聲,骨灰罐就碎在了謝嵐山腳邊,散落一地的雪白骨灰之中,赫然就是他藏在孤塔旁的那把槍。

謝嵐山掙脫繩索滾地取槍的時候,穆昆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阿嵐!”

他壓根沒有注意到那把槍,他只知道他的阿嵐散落在地,就要被這山頂的風帶走了。

“啊!阿嵐!”穆昆瘋到了極處,毫不猶豫地調轉槍口,也不瞄準,只狂吼着朝那沙彌連射幾槍。

子彈射入身體,一蓬蓬血霧隨之噴出,小沙彌面帶微笑,中槍倒地。

抓住這一縱即使的機會,謝嵐山取槍在手,他蹙眉眯眼,凝神瞄準了穆昆的頭,然後當機立斷扣下扳機。

幾乎與此同時,意識到不對勁的穆昆扭過身來,也朝他開了槍。

兩人同樣中槍倒地,穆昆當場被爆頭擊斃,謝嵐山則被子彈打穿了右胸。四名藍狐特警趁亂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擊斃拿着衝鋒槍的兩名毒販。

他們個個驍勇,有人中了兩槍,仍高昂戰魂,與毒販們血肉互搏。

小沙彌尚存一息,四肢軀體都在抽搐,倒在地上的謝嵐山與他互相對視着,他不理解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誇大的僧袍浴血后黏貼在了身上,隱隱勾勒出一點女性的曲線。小沙彌朝着謝嵐山倒地的方向伸出了一隻染血的手,如蘭花般瑟瑟輕顫,她費力地動着嘴唇,一開口就吐出大量鮮血:“你還……記得我嗎……”

不比方才那種清凈無欲的聲線,這氣息微弱的說話聲好像就是個女聲。

傷口不斷汩汩往外冒着熱血,謝嵐山努力辨認這個小沙彌的面孔,屢次試圖支起上身又徒勞地跌落下去。他覺得她面熟。

“你是……”謝嵐山費力辨認一晌,終於找出了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他瞠着眼睛,既驚喜又不可置信:“你是……阿妮?”

“阿妮是我的姐姐……”女孩緩緩地眨動眼睛,流着淚微笑,“我就是那個被你救出童妓寨的小女孩。”

謝嵐山當然記得那個美麗果敢的女人,他為了救包括她妹妹在內的一寨子童妓險些暴露,而她為了救他的戰友,甘之如飴地付出了生命。

當年那個只有九歲的女孩也記得。那個妓寨里,她被一個緬甸高官毆打強暴,那高官年過五旬,又丑又胖,正當她呼天不應的絕望時刻,天上的菩薩好像聽見了她的禱告,一個男人從天而降,一槍結果了壓在她身上的那個醜陋大胖子。然後他脫下他的外套,跪在她的身前,將赤身裸體又傷痕纍纍的她溫柔小心地包裹起來,彷彿童年過大年時,奶奶用餃子皮裹起一團餡兒。

他一把火了燒掉這個鬼地方,帶着她,帶着所有與她一樣命運悲慘的女孩逃出無盡深淵,迎向光明新生。

姐姐阿妮深陷毒窟,身不由己,她逃出去以後無依無靠,就躲進了寺廟裏。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那個男人的隊長,她偷聽主持與那位隊長的談話,知道這個中國男人叫謝嵐山,是名緝毒警。後來窮凶極惡的毒販們找上門,為備不時之需,她趁亂把拾到的那把槍藏了起來,悄悄放進了他的骨灰罐里。

女孩永生難忘,這個叫謝嵐山的中國男人免她被蹂躪摧折,是多麼英俊而溫暖。

“姐姐……”女孩像她姐姐那樣甘心為他赴死,她含笑閉上眼睛,輕聲說,“他真的……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場面徹底控制之後,救援的直升機就來了,螺旋槳掀起彌天蓋地的沙土,也帶來了春天以來最凜冽又溫柔的一陣南風。

這陣風吹起了一位緝毒英雄的骨灰,將他越捎越高,越捎越遠。

謝嵐山傷口血流不止,已經倦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一地雪白的骨灰被風揚起。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好像看着自己的一部分飛隨風飛向天空,飛向遠方。

他不為這裏棋布的鮮花,不為這裏巍巍的青山,也不為這裏蜿蜒奔流的河水停留。他乘風歸去,一直向北,一直向北,越過4060公里的國境線,就是美麗豐饒的西雙版納,再遠一些,就是生他養他的漢海,就是幅員遼闊的整個中國。

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全國禁毒形勢最嚴峻的一個省,自第一支禁毒隊伍成立以來,超過2000噸的各類制毒物品被擋在了國門之外,數十名緝毒警壯烈犧牲,數百人傷殘。

沈流飛來了,隋弘來了,許多人都來了。他們全都仰着臉,目送着這陣獵獵大風的遠去。

他含笑俯望大地,這是他以血肉庇佑的千家萬戶,這是他以忠魂駐守的一方太平。

他終於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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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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