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第07章

李決回去的路上比來的時候還要忙,應允承從他接的好幾個電話里推斷出應該是和十月的發射項目有關。昨晚兩個人睡下的時候都過十二點,應允承早上七點醒來發現李決已經在帳篷外陪着小朋友們玩兒了好一陣,李決好像不會累,任何時候處理起來和工作有關的事都不失效率和水準。這一刻他在電話里跟對方保證:“我到了研究所就直接去找你們開會,你再等等,佟揚他們現在還是封閉時間根本聯繫不上,你着急也沒用。”

他邊戴着藍牙耳機講電話還能騰出注意力來給應允承遞紙巾。

應允承安靜地在旁邊收拾番茄殘骸,仔仔細細拿紙巾包好了才丟進用來裝垃圾的膠袋裡。

李決打完最後一通電話,摘下電話來罵了一句:“真他媽沒完沒了。”

應允承看他的動作應該是想找煙,但顧忌着旁邊有人,最終還是忍下來了。

應允承還以為李決是個工作標兵,何況他接這些電話的時候語氣並沒有異常。看到這李決這一面應允承很是覺得新鮮,一時沒忍住感嘆道:“原來所有人都會為工作發脾氣啊,我一直以為傳說中你……”

“傳說中我怎麼樣?熱愛工作、越忙越開心?”

這些話倒是的確都有過,但應允承想了想說:“大家都說你是很好很厲害的人。”

這也是真的,儘管新來的小年輕們都怕李決,但李決也是他們最服氣的人。大家都知道,並不是所有人在這裏待上五年都可以成長為李決這樣。

李決剛剛那股煩躁好像已經平息了,他一笑:“能做這一行又願意來這裏的,都是很好很厲害的人。”

應允承很認同地點點頭,他來沙漠邊緣兩天,光是乾燥這一點就讓他體會到長期在這裏生存的不容易。真正的封閉基地還在更靠近沙漠中心的位置,惡劣環境帶來的問題並不是兩隻番茄能夠解決。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決那麼聰明,但能夠獲得參與國家級發射項目的資格、也願意在這裏奉獻青春,的確都是很好很厲害的人。

過了一會兒,應允承問:“做十幾億人矚目的項目也會覺得煩嗎?”

應允承想到李決之前拒掉採訪出鏡機會的事,李決好像對這種矚目的、盛大的活動並無嚮往。

“看起來很了不起的一件大事,落到普通人的世界裏其實不過是一段新聞,’發射成功’四個字就概括完了。新聞背後一將功成萬骨枯,哪裏是一飛衝天那麼輕鬆和光鮮。而且這樣的項目消耗的人力物力,你參與在其中感覺自己的貢獻其實十分微薄。做這樣的大項目和帶小孩子們看星星,對國家來講也許價值不一樣,但我得到的快樂和成就感其實是差不多的。真的要說這個專業帶給我的快樂,峰值可能早就過去了。”李決說。

“那峰值是什麼時候?第一個發射項目?”

李決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方向盤:“是高中參加競賽,那一年最後一道題就是算軌道,試捲髮下來看到這道題我就知道一定能拿一等獎。那天題也真的做的很順,寫完最後一道題時間才過半,比平時模擬的時候速度還要快。我提前交了試捲去考場對面吃刨冰,後來拉了一晚上肚子。競賽班集訓老師第二天給我打電話,聽我講話有氣無力以為是因為沒發揮好太沮喪,安慰了我好長一段時間,後來成績出來氣得罵我一頓,說我浪費他的擔心。算軌道帶來的最大開心就是那個時候了,寫完那道題就知道金牌有了,保送名額也有了,感覺一個虛擬的軌道帶來了現實里無限大的可能。”

李決很會講故事。應允承腦海中甚至都有畫面,物理天才拿着水筆信心滿滿寫完最後一道題,交卷的時候對着提示“要不要再檢查一下”的監考老師毫不猶豫地搖頭,吃冰腦子裏已經開始計劃要在北京的兩所學校中選哪一所,真正放榜那天也不出所料地一切都得償所願。

這完全符合應允承想像中李決的青春時代。

應允承沒有經歷過國內的競賽,他搜腸刮肚,想找一點自己和這件事的關聯,好半天終於想起來有個認識的哥哥,算起來和李決同齡,兩個人應該都是高二就能提前參賽的優秀選手。

但李決對他說出的名字並沒有印象,應允承覺得奇怪:“你們明明是同一年,高二參賽的話領獎的時候應該會認識吧?”

李決沒有再回答,這個話題於是不了了之。應允承昨晚在帳篷里沒睡好,沒一會兒就在安靜的車廂里打起盹兒。

李決側頭看一眼應允承,清醒也好夢中也罷,好像應允承在任何時間地點場合都是這樣溫柔禮貌而近乎顯得天真的神情。是在這樣的蠱惑之下,自己才講起了物理競賽的事吧?

李決並不如大多數天賦型選手一樣在高二參加比賽。高一入學前學校的老師就提前跟他溝通過競賽的事情,後來都認為高一參賽過分倉促,為了避免參賽成績一般帶來心理壓力,不如把賭注都押在高二,求穩也求勝。

李決在競賽班的第一年也的確表現出色,所有人都相信他會在高二拿到金牌。

但李決高二卻並沒有出現在考試現場,缺席是因為骨折。

那是李決第一次試圖用暴力抵抗父親的暴力,然後失敗了。李決的右手手肘直接撞上鋼化玻璃門。

李決小時候看到李進明跟母親吵架或者自己被李進明罵,晚上在被窩裏掉眼淚時也總要在腦海里揮一揮拳頭,但到了高二,他長到一米八還要多,才發現在武力上自己依然不是李進明的對手。

這讓李決反而有一些慶幸:李進明的壞脾氣的確隱藏在他的基因里,但他至少沒有真正成為李進明的翻版,被李進明推向玻璃門之前他向李進明揮出的拳頭最後還是卸了力。只是換來粉碎性骨折的手臂,和一場錯過的加冕賽。

他給老師打電話講沒有辦法參賽的時候,李進明跟他一起在醫院裏。旁邊一起候診的是個手臂脫臼的小男孩,小男孩媽媽聽了李決口裏“物理競賽”這關鍵詞,還跟一直哭鬧的兒子講:“你看哥哥多厲害,要參加全國的比賽,別哭啦,你快問問哥哥是怎麼學習的。”

李決還沒來得及笑着逗逗小朋友,李進明在一旁冷哼:“厲害也是白厲害,小時候不要浪費時間練沒用的書法,學學左手寫字,現在也不用坐在這裏空等明年的比賽機會。”

李決小學學書法其實是李進明的主意。一年級開家長會,班主任把期中考試的高分試卷擺在一起展示,李決的字是裏面最難看的。李進明嫌丟臉,儘管李決數學是全班最高分。他開完家長會就去少年宮給李決報了書法課。

書法倒是異樣地符合李決興趣,他喜歡那種靜坐着除了寫字什麼事也不用想的時刻。李決以為練字這件事可以堅持下去,這畢竟算一門才藝,也不需要高昂的培訓費用。沒想到練到三年級,李進明堅決不同意他再上書法課,理由是耽誤時間,字寫出來能看就行了,不用再多花力氣。

高二到高三這一年,競賽物理的內容李決是真的不需要再學了。他借大學物理課本來翻,實在沒有事的時候就練左手寫字,競賽班裏同學都驚嘆他可能真的要成神了,大家都還在認真刷題,李決已經無所事事到用左手寫字。他們開玩笑李決天天在這裏摸魚簡直是侮辱大家的智商。

只有李決知道他到底是把李進明的話聽進去了,他負擔不起再錯失一次比賽機會的代價。

高二理論複賽那三個小時是物理帶給李決快樂的峰值。每一道題都特別順,交完卷他快速衝出教學樓,心頭隱隱覺得也許終於可以脫離某一種生活了。

比起物理帶來快樂、智識、金錢、榮譽……在李決這裏,物理帶來的是自由。

跟應允承分享,只需要分享回憶里被金粉綴飾的部分就可以了,在那個片段中,十六七歲的李決和應允承形容的一樣,是“很好很厲害”的。而故事全情就算講出來,應允承應該也會覺得很難理解吧?

回到研究所常規的工作和生活,應允承偶爾會覺得沙漠的兩天有點像做夢,風景、旁邊的人和對話彷彿都套着一層不真實的濾鏡。回來的當晚看星空,才覺得沙漠的風光的確要壯闊美麗數十倍。

應允承很開心和他一起分享這瑰麗夜空的是李決。

他和李決在正常工作中的交集有限,又聽說李決應該很快要重返封閉基地。郵箱裏倒是還能收到李決在TRAPPIST-1項目中發的郵件。應允承按照郵件回復時間來推算李決的作息和上班時間,周二上班的時候特地早出發了四十分鐘,竟然真的讓他好運氣在大樓門口碰到李決。

李決辦公室樓層不高,兩個人同路不過一分半鐘,聊一聊天氣、食堂的菜單、科普教材編寫進度這一分半鐘就過去了。應允承但方便評價他們之間的對話是放鬆自然的,也沒有給李決帶來不耐煩和負擔。李決跟應允承道別前盯住他嘴唇看一看,提醒他:“你記得繼續多補水。”

應允承這個作息堅持了四天,遇上李決兩次。

應允承不知道他跟李決算不算朋友,除了早上的偶遇和項目郵件往來,其他時間他們幾乎沒有其他交流,甚至連早上的偶遇也是應允承花費心思人為製造的。但回想他們在沙漠以及往返途中的經歷,他和李決應該可以算非常熟了吧?

李決跟他分享過同一片星空,他還跟李決分享了自己的初戀故事,雖然李決好像並無甚興趣。不到四十八小時裏零零碎碎拼湊起來他看到了一個更立體的李決:對待小朋友耐心又溫柔,跟後勤部門共享着研究所溫室的管理權和看護權,接完太多工作電話也會罵“他媽的”,高中時代意氣風發參加競賽,吃刨冰吃到拉肚子,亂叫他“豌豆公主”還以為只要小小聲叫就不會被他聽見。

應允承打球的時候選了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些細節跟球友分享,邊角余料已經讓大家聽得十分專註。

跟他一起打球的大多數是今年剛來研究所的新人,跟李決接觸不多,但也對李決的諸多事迹有所耳聞。雖然李決行政職稱不高,但做這一行的往往講究的還是聰明人服聰明人。大家也都驚異應允承好像很喜歡和李決共事的樣子,他們聽過李決對初級研究員的要求極高,和李決一起做項目壓力如何大李決批評人又是如何不客氣,對李決是又佩服又敬而遠之。

應允承喜歡和他們分享李決講的這些瑣事,他發現自己甚至喜歡聽他們評價“難得看李決跟誰像跟你這麼熟”。

更多的細節應允承誰也不說,比如李決叫他豌豆公主。

一起打籃球的年輕研究員里有一位叫俞揚,因為姑父也在研究所任職,算是有點小背景。也是因為這樣,他比別人多了解一些研究所里的秘密,包括應允承的背景和李決的性取向。聽應允承笑意盈盈跟大家分享這些小故事,覺得有必要提醒這位看起來涉世不深的小公子一些重要信息。

俞揚糾結了好幾天,才站到應允承面前講出這個他揣了很久的秘密。

應允承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正開着水龍頭沖腦袋。七月都過去了氣溫也沒有半點要降下去的意思,汗黏在身上實在難受,他於是也學大家跑到這排以前用來洗衣服的水管前簡單沖洗。

俞揚跟着他跑過來,趁着旁邊沒有人,語速很快地跟他說:“你應該不知道李決是gay吧?”

應允承把水流開到最大,能聽見俞揚說話,但聽不清楚。他關了水龍頭,前額的頭髮還在滴水,他隨意捋了捋頭髮,問俞揚:“什麼?”

應允承問得禮貌,也沒有皺眉和不耐煩,但俞揚一時開不了口。應允承雙頰都是水珠,跟他們一起打了這麼久的籃球也總是曬不黑,俞揚一下子想到一個不恰當的詞,嬌艷欲滴。不不不,應允承外貌和舉止並不帶絲毫女氣,但他有一張令人願意呵護的臉,好像這個人生來就該受寵愛與眷顧。

俞揚好像一下子有點理解了李決為什麼會對應允承青眼有加,應允承這幅樣子,應該很招同性戀喜歡吧?

俞揚是好心的,他只是怕應允承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錯給了對方一些暗示,當局者迷。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是陳述句。

“李決是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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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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