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他們到的不過是沙漠的邊沿,但一望無際的視野已經令應允承震撼。應允承一下子就想起來讀初中的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一位物理工作者寫另一位物理工作者的生平,引了《弔古戰場文》:“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
書本語言和實景這一刻相連接,應允承想到他未曾踏足過的真正的項目發射基地,也許李決過去幾年的大部分時間裏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的。
小朋友們都和李決很熟悉的樣子,見到沙子本來就興奮,一個個踢踢踏踏奔到李決身邊:“李老師!李老師!”
應允承懷疑自己之前恐怕用錯了稱呼。
學校的帶隊老師並沒跟過去,站到應允承旁邊同他打招呼。互相介紹完畢,那邊孩子們跟李決的熱鬧勁兒還沒過,那位小秦老師又跟應允承解釋:“一年級的時候李決去給他們上過課外實踐課,小朋友們都特別佩服他,他對小孩子又耐心,比我們這些真老師還討小朋友喜歡。”
李決對小孩子出奇的耐心,哪怕在小男生們看到應允承搬出天文望遠鏡開始此起彼伏大聲尖叫以至於常年跟他們相處的秦老師都皺眉頭的時候,李決仍然能帶着笑沖他們比一個“噓”的手勢。
所里跟李決共事的年輕研究員們待遇遠不及小學生。
小孩子們喜歡他,自然也聽他的話安靜下來,雖然表情還是難掩興奮。
學校安排的活動里夜空觀測只是一個環節,小朋友們還要在老師的帶領下自己搭帳篷、做午飯、飯後開展講故事比賽,然後才輪到李決和應允承在晚飯後給他們上一節四十分鐘的天文科普並開始觀測。
學校老師到期之後進行了一個簡單的開營儀式,李決也做了簡單的發言,提醒小朋友們玩鬧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遠離幾台望遠鏡。有膽子大的小孩兒直接扯着嗓子問:“李老師,你保證我們能看到星星嗎?”
李決說:“當然啦,餘子飛,每個小朋友都能看到獨一無二屬於他的星星。”
應允承下意識想要皺眉,這話可不太符合他們今天要為大家普及的科學精神,但小朋友們已經沸騰起來,嘰嘰喳喳討論起誰的星星最亮、自己的星星要叫什麼名字。
應允承站在人群最後倚着帳篷的支架看隊伍前方的李決,這一刻的李決竟然如此柔和。
鋪帳篷的時間小朋友們還活躍得很,被李決點過名的餘子飛看起來跟李決最熟,應允承後來知道餘子飛的爸爸也在研究所工作。餘子飛尾隨着李決鑽進他和應允承的帳篷,應允承還在檢查晚上要用的ppt,簡易小桌上放着那個粉色的hellokitty杯。
餘子飛先跟李決玩鬧一陣,跑到小桌前跪下來研究那個杯子,又研究應允承。應允承是生面孔,他沒好意思直接搭話,於是問李決:“李老師,這個哥哥怎麼用女孩子用的杯子啊?”
餘子飛是特意壓低了聲音的,但小孩子根本無法精準掌控何種聲音大小不會令當事人聽到。應允承正尷尬着不知道該不該作為當事人主動開口解釋,李決回答道:“因為哥哥可愛啊。”
餘子飛點點頭,趴在小桌上眼巴巴看着應允承:“是哦。”
應允承和李決加入了午飯的包餃子環節,兩個人都是新手,秦老師指導一遍,李決很快上手,應允承的還是捏不出漂亮的褶。秦老師都嘆服李決的手藝:“讀書的時候就煩你們這種學東西又快又好的人,不過你動手能力我是真的服氣,上次家長開放日有個家長見了你給班裏做的那個航模,還想聯繫你問能不能批量生產他放到淘寶上賣。”
李決說:“可以啊,聽說現在淘寶流行賣家直播,我直播賣航模是不是也能月入三百萬?”
秦老師嗤他:“好了大科學家不要開這種玩笑,你們為國家為科學做事的哪裏是三百萬能比。”
秦老師本來還想邀請他們作為評委參加講故事大賽,應允承卻在午餐中途開始流鼻血。小孩子們最喜歡看這種熱鬧,放下手裏的飯盒跑過來圍着他看。李決本來正領着先吃完的小朋友去洗飯盒,一群小孩子大聲沖他喊:“李老師!新來的那個哥哥流血啦!”
不知道是不是小朋友們過於鄭重其事,應允承都開始覺得流鼻血令自己脆弱——他全盤接受了李決的照顧,李決把他帶回帳篷,往hellokitty水杯里裝滿水,把睡袋找出來隨便鋪了鋪讓他先躺好。血很快止住了,應允承也很快睡過去。睡得其實並不踏實,能感覺到李決在頻繁地用沾水的棉簽為他濕潤嘴唇和鼻腔,中間聽到他和人聊天,也許是小秦老師,然後是翻動書頁的聲音。
應允承醒過來的時候四點半,李決並不在帳篷里。小桌上放着一疊打印的紙,應允承掃一眼標題,是講USB-VLBI綜合測軌的論文。hellokitty水杯蓋子揭開在散熱,一袋棉簽用掉了一半。
李決是帶着一顆番茄回來的,這兩天的飲食供應全靠學校後勤,蔬菜水果都是珍稀品。要拿一顆番茄,不比平時打報告買個設備容易。
應允承後知後覺為自己流鼻血后的虛弱表現感到赧然,不敢多說話,李決讓吃就老老實實吃。李決竟然把他的燒杯帶進了沙漠,安頓好了應允承和番茄自己端着杯子喝水繼續翻文獻。
家教使然,應允承吃相極佳,一顆番茄小口小口咬得幾乎無聲無息。
李決半天聽不到聲音才好奇抬頭,應允承盤跪坐在小桌對面捧着番茄啃,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顆番茄上,嘴唇上沾一點點紅色的汁。
等應允承察覺到李決的視線抬頭的時候,嘴唇依然通紅,面色在休息過後比起中午那陣兒好了很多。視線相撞,卻沒有人開口講話。
李決想到扶着應允承躺平的時候自己指腹上沾過的他的血,一樣的紅。
手邊的燒杯還剩下三百毫升水,李決一口喝了。文章再看過半頁,帳篷里好像的確比外邊兒還乾燥,他站起身來拿了桌上的煙盒:“你再休息會兒,我出去走走。”
學校帶進來的食材有限,晚上依然吃餃子,只是多出一道番茄雞蛋湯。負責後勤的老師跟他們坐在一桌,依然還惦記被李決要走一個番茄的事,本來跟李決也熟悉,於是玩笑道:“李決,你只准吃雞蛋不準吃番茄。”
李決舉雙手投降:“回去我一定陪你一斤番茄。”
接下來的話題轉向研究所的蔬菜溫室大棚。應允承從對話里了解到李決竟然也在負責這個溫室里的果蔬種植,雖然是純粹出於興趣。
天一黑,不用望遠鏡星空也已經十分明顯。
應允承也去過高緯度、高海拔地區看星星,但這樣大面積的、不費力氣就能得到的星空仍然令他震撼。他幫李決調好幻燈片放映設備,李決開始給小朋友們介紹太陽系,再活潑好動的小朋友這時候也安靜下來,認真看着李決和投影屏上的圖片。
宇宙這樣好看、包容而不可知,當然令所有人迷戀。
接下來的時間裏李決和應允承分組教小朋友們使用天文望遠鏡,以及介紹一些基本的觀星常識。一個年級的小朋友被分成十組,全部看完一遍已經十點。小朋友們被老師領回去洗漱,李決和應允承留下來收拾器材。
李決說:“收掉前你可以自己看一看。”
剛剛給小朋友們演示的時候應允承也碎片化看過今晚的夜空,現在得了李決允許,重新調設備認真看起來。李決在離他不遠的一架,也通過這精密光學儀器觀賞良夜星辰。
十五分鐘過去了,誰也沒說話。
然後應允承問李決:“李老師,你當初為什麼沒想過念純理論?比如天文。”
理論與應用沒有高下可言,聰明的大腦去哪裏都可以,但從准入標準上來看,理論研究通常更要求人的天分。應允承覺得李決並不欠缺。
李決說:“任何一行的理論研究越往高處走越抽象,天文就更虛了。越了解宇宙,越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了解宇宙。人生本來已經這樣沒有意義,我怕投身宇宙只會覺得更虛無。為什麼這麼問?你想做理論研究?”
“不是,小時候我想做太空人,但家裏根本不同意。”
嚴格來講是否回國並不是應允承和父母的第一次分歧,但太空人夢被阻斷的時候他還太小,根本沒有試圖抗爭過。初中的時候有認識的哥哥考了飛行員,來家裏做客,跟應允承分享他們的體測科目,又信誓旦旦跟應允承說,不僅要飛上天,還要努力飛上太空。
應允承那時候剛看完阿姆斯特朗登月的故事,聽了這位哥哥的介紹知道了要登月需要先通過招飛的測試,於是整個初二的暑假都在練習不斷前滾翻后滾翻原地轉圈然後定向跑。某一次晚飯他不經意說起來這件事,應修嚴當下直言他們絕對不會同意,凡事好商量,但這一件沒有任何商量的空間。
一年後應允承就被送去了英國。
拆裝儀器的時候,應允承在想,他和李決站在同一片星空下,此刻抬頭兩個人看到的風景幾乎相同,但藉由放大數倍的鏡片,也許他們看見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星群。正如同一件事情,有人覺得美麗,就有人覺得無意義。
沙漠的條件只能做簡單的洗漱。兩個人收拾好器材收拾好自己已經快到十二點。應允承安靜了一天的手機在帳篷里響起來,來電顯示是江斯映。
應允承接起來,並沒有走到帳篷外,只是聲音放低。
江斯映找他其實並不是要聊天,只是想確認他們在倫敦一起辦過的那張超市儲值卡應允承是否有帶走。應允承了解江斯映的粗心,提醒她:“辦好之後就給你了,你找找看之前背的包里。”
那邊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江斯映果然在冬天背的一隻包里找到了那張儲值卡,直截了當跟應允承再見掛了電話。
李決的睡袋下午為了讓應允承墊着睡覺就已經鋪開來,應允承接電話的時候他已經鑽進睡袋裏:“女朋友嗎?”
“以前。”
應允承並不避諱這段回憶,如今兩個人遙遙相隔,他在這迢迢西北想起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子,心境反而十分平和溫柔,於是也不管對面的人是不是適合分享故事的對象,乾脆回憶起來:“我們父輩就已經是朋友,所以我跟她從小就認識了,在一起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沒有特別轟轟烈烈,高中我爸媽送我去英國念寄宿學校,她也跟她爸媽說要去英國,一直到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辦派對,我跟她跳了開場舞,就這樣正式在一起了,爸爸媽媽們也都挺開心的。快畢業的時候她還想留在英國繼續念書,但我申的學校都在美國,她覺得我不重視她吧,鬧了一些不愉快就分開了。後來一想,我好像還是更習慣拿她當妹妹。也不是說我沒喜歡過她,但做男女朋友的話,我們想要的好像不太一樣,她喜歡的那些浪漫招數,我都做不來。”
李決很少跟研究所的同事聊心事,現在看應允承耽於回憶的陳述也並不十分適應。或許是這段回憶中有一些令他不舒服的細節,比如過分快樂的十八歲生日,父母支持而當事人不珍惜的戀情,或者他可能只是單純嫉妒這位小少爺像電影故事一樣的青春期。他打斷應允承,問:“那你覺得什麼才是最浪漫的事情?”
應允承眼睛還是亮晶晶的,神色認真,半點沒有敷衍的意思,回答李決說:“做我們這一行,最浪漫的事應該是為喜歡的人命名一顆星星。”
李決聽得好笑,這話簡直跟他上午哄小朋友們的時候講的一樣:“這難道不就是女孩子們喜歡的浪漫招數嗎?”
李決高中有一位物理競賽班的學弟,陰差陽錯最後做了演員。去年那位學弟生日,李決看到過娛樂新聞講粉絲做應援的時候大手筆為他命名了某顆星星。
天上的東西明明應該都是無主物,竟然現在也能成為表達愛意的工具。
應允承說:“是啊,但想到這件事的時候,其實是我的問題,我會覺得——”
像是接下來的話因為過分誠實而難以開口,應允承沉默了一會兒試圖找到更合適的表達:“我想過,如果我真的獲得了一顆星星的命名權,做這樣的假設的時候,我意識我好像並沒有那種衝動要以她的名字命名。”
帳篷里只放了一盞小燈,應允承正跪在地上鋪睡袋,臉正好與燈齊平,李決能清晰瞧見應允承臉上的神情。這樣的認真和稚氣,還有一種被保護的天真,像玻璃罩子裏的嬌嫩玫瑰。
多好的東西,李決偏偏想要打破。
他跟應允承說,“你隨便搜一搜,粉絲數量過百萬的明星,都能有粉絲為他們命名的星星。”
應允承根本絲毫不受打擊,“那不一樣,我說的是我自己發現的星星,不是胡亂找個不被認可的機構付錢冠名。”
李決見他這樣執拗,突然懶得再跟他搭話,應允承還自顧自往下講,“我發現的星星當然是不一樣的,我能發現一顆星星的概率跟我能遇到真心喜歡的人的概率大概也差不多了。把發現的星星送給真心喜歡的人,這是應當的;但能不能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想要送他星星,卻要看運氣。”
應允承的愛情觀還是小孩子聽的故事裏那一套,為了喜歡的人,縱身去撈水裏的月亮也是可以的,而衡量愛意的尺度,竟然是要愛到願意用對方的名字稱呼一顆星星。
李決本來想告訴他,集體主義面前,你發現的星星大概率並不由你命名。
但他最終並沒有開口。
世上艱辛困苦已經有太多人品嘗,為什麼不讓這位幸運選手快樂做夢呢。
白天應付一堆調皮小孩所耗費的精力令李決此刻困意上涌,他窩在睡袋裏快要閉上眼了,還能聽見應允承在一旁窸窸窣窣整理鋪得不夠平的毯子。
倦意令李決的聲音變回對小朋友時候的溫和,他這句話說得極輕,但夜裏十分安靜兩個人又挨得近,應允承把李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快睡吧,豌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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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以前隨手記的片段,竟然早在五月二十日早上六點十七分就沒頭沒尾寫了一句:李決說應允承是豌豆公主。
李決這個人真的(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