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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出了白記,蘭玉再沒了閑逛的心思,臉色也變得平淡,李明安和李聿青跟在一旁,銀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只覺得氣氛實在古怪,抱緊懷裏的小食也不敢吭聲。
直到幾人走回了停車處,李明安拉開車門讓蘭玉上了車,李聿青杵在一旁,大有要一起上車的架勢,眉心皺了起來,道:“二哥,你想幹什麼?”
李聿青扯了扯嘴角,說:“回家啊。”
他快李明安一步,接着道:“我車壞了,老三,你不會這麼小氣吧,搭哥哥一乘都不願意?”
李明安:“……”
車是舶來品,洋貨,後座寬敞,坐了三個男人也不顯得逼仄擁擠,只氣氛屬實讓開車的司機和銀環都不敢回頭看一眼。
蘭玉半閉着眼睛靠着背靠,對兄弟二人間的暗潮洶湧半點兒都不在意。李明安挨着蘭玉,半點兒都不想看坐在蘭玉另一側的李聿青一眼,神情也有幾分不虞。
李明安說:“蘭玉,你怎麼會認識花老闆?”
蘭玉不咸不淡道:”機緣巧合。”
李明安噢了聲,突然想起什麼,說:“我買的雪花酪落在茶樓了。”
蘭玉睜開眼睛,看着李明安,李明安有幾分懊惱,輕聲道:“當時回茶樓不見你,一時着急,就落在茶桌上了。”
李明安小聲道:“這天橋上三教九流,雖說有人跟着,可你突然不見了,我還是會擔心的。”
蘭玉抿了抿嘴唇,還沒有說話,就聽李聿青冷笑一聲,說:“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這天氣吃雪花酪,你當這是哄你學校那些女同學呢。”
李明安看了李聿青一眼,道:“不過是想讓蘭玉嘗個鮮罷了,東西本就不在貴,”他推了推眼鏡,道,“若說起鬨人開心的手段,自然比不得二哥閱遍紅顏知己練就的爐火純青。”
李聿青:“……”
他被李明安堵得沒了話,忍不住看了眼蘭玉,卻見蘭玉偏頭看着窗外,他有一截漂亮纖長的脖頸,側過臉時,線條柔美流麗。
蘭玉連一眼都吝嗇給他。
李聿青心裏發苦,旋即目光就停留在蘭玉脖頸處,那裏印着一個吻痕,一看就知道是昨夜吮出來的,那塊皮肉被人叼在口中反覆地舔吸才能烙下這樣嫣紅的痕迹。他目光沉了下來,胸腔里那顆心臟被尖針扎着,又是憤怒嫉妒,又夾雜着酸楚不甘。
李聿青想,他和李明安較勁有什麼用——蘭玉不愛他,他豈止不愛他,蘭玉恨他恨得要命,連看都不想看見他。慢慢的,李聿青苦中作樂地想,其實,恨也不錯……恨他,蘭玉就一輩子都沒法放下他。
他們之間是要不死不休的,他不會放手,蘭玉恨着他,他們才能不死不休。
李聿青扯了扯嘴角,伸手捉過蘭玉冰涼的手腕,道:“知道就好,二爺哄人開心的法子多着,這北平城裏論起吃喝玩樂,比我懂得沒幾個。”
蘭玉想抽回手,漠然道:“鬆開。”
李聿青嬉皮笑臉道:“手都凍成這樣兒了,給你暖暖。”
蘭玉不勝其煩,沉沉道:“李聿青!”
李聿青笑盈盈的:“嗯?”
二人對視了片刻,李聿青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有種自虐般的快意,搓了搓蘭玉冰冷的指頭,聲音也低,慢慢道:“都讓老三碰了,二爺摸摸怎麼了?”
李明安嘲道:“二哥,蘭玉既不喜歡你,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李聿青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說:“巧了,我就喜歡強人所難,就喜歡化不可能為可能。”
“再說,若非那該死的大煙,”李聿青聲音低,挑釁嘲諷意味十足,“你以為蘭玉就會心甘情願地讓你碰他?”
李明安抬頭看了蘭玉一眼,蘭玉垂着眼睛,教人看不清其中神色,他沉默須臾,道:“我當然知道蘭玉如今不喜歡我,那些……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等蘭玉好了,他不願意,我自然不會有一分冒犯。”
李聿青面無表情地看着李明安,嗤笑一聲,就別開了臉。
李明安怔了怔,掌心空了,殘留着蘭玉的溫度,不由得悵然若失。
蘭玉散過一回心,依舊終日懨懨的,打不起精神,彷彿被抽走了大半精魂,如今活着的,是麻木地行走在這世間的一具軀體,隨波逐流,無悲無喜,好像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值得可留戀的。
即便是李聿青在床榻之上要和他歡好,他也絲毫不在意。李聿青曾經愛極了蘭玉的順從,如今卻覺得心慌意亂,竟無半分喜悅。他心裏發慌,總覺得抓不住蘭玉,好像他一眨眼,面前這個人就要碎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聿青心中蒙了一層極重的陰霾,卻全然無措,不知道到底該拿這個人怎麼辦才好。若是兩年前,曾經有人和他說,他李聿青會為了一個人念念不忘,躊躇難定,李聿青只怕要嗤之以鼻。
如今卻是自食苦果,愛不能,斷又舍不下,真真是因果循環,自作自受。他想起蘭玉怨憤至極時對他說,要讓他一生飽嘗求不得之苦,他恍了恍神,心中越發苦澀。
新年將過,不乏酒桌上的宴飲應酬,李聿青被人灌了不少酒,繞是有所克制,卻還是有了幾分醉意。
聞今伸手要來扶:“二爺當心。”
李聿青拂開聞今,臨到岔路口,面色陰晴莫測地盯着面前的小徑,轉了道就去了李老爺子的院子。李老爺子是他的父親,可李聿青對他,卻沒有多少父子情分可言。因着他,白氏懷着怨懟之心生下他,對他處處冷待,李老爺子知道,卻從不干涉,也因為白氏,李老爺子從來不待見他。
直到李聿青靠着自己一步一步爬到人前,李老爺子這才發覺,李家可用的,除了李鳴爭,還有一個李聿青。
李聿青一怔,祠堂一事之後,蘭玉好像將李老爺子忘了,不關心,也不過問,怎麼會突然來他爹的院子裏。他腳下未停,想起什麼,吩咐道:“別讓人進來。”
下人應道:“是,二爺。”
蘭玉是不經意間走過來的,等他抬起頭時,已經站在了李老爺子的主院外。
正當黃昏,午後的陽光已經有了幾分日薄西山的意味,殘陽籠罩着李家的主院,平添了些老樹將朽的蕭瑟。
蘭玉站在院外,盯着院門,門外守着的下人恭恭敬敬叫了聲,九姨娘。
蘭玉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抬腿就朝里走去,下人猶豫了一下,不敢攔蘭玉。蘭玉穿過長長的,李老爺子的房門緊閉着,若是從前,這個時候門必然是開着的,李老爺子會坐在輪椅上翻閱李家的賬本,或躺在羅漢床上抽一管大煙。
門嘎吱一聲開了,屋子裏昏暗不明,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子混合著大煙,腐朽難言的味道。
蘭玉靜靜地走了進去,他知道李老爺子癱瘓了,就連銀環也在他耳邊說過一回,道是李老爺子如今動不能動,終日躺在床上,一應生活瑣事都要仰賴下人,凄慘得很。說這話時,銀環有幾分複雜,又有些畏懼,那癱瘓的到底是李家曾經的主宰,沉沉地壓在他們頭上。
旋即,蘭玉就在床邊看見了李老爺子。
聽見腳步聲,李老爺子僵硬地轉過頭,就看見了站在幾步開外背着光的蘭玉,他眼睛睜大了,被子都被激烈的呼吸弄得起伏了,咬牙切齒:“蘭玉!”
蘭玉看着李老爺子,面前這個白髮蒼蒼,一動不能動的老人和當初在花船強上自己的男人簡直判若兩人。他垂着眼睛審視着李老爺子額角的青筋,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燃燒得恨不能將自己撕碎的怒火,心裏如死水起波瀾一般,竟浮現了幾分冷冷的快意。
蘭玉說:“聽說您病了,我來看看您。”
李老爺子冷笑道:“你是來看我死沒死的吧。”
蘭玉笑了一下,說:“是啊,看您還活着,我很高興。”
李老爺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猙獰了,罵道:“賤人!你會盼着我活?你巴不得我死了!”
蘭玉語氣未變,雲淡風輕道:“我怎麼會盼着你死?你要是死了,就看不見你們李家的三個少爺,你的三個兒子,是怎麼跟我這個賤人,他們的小娘亂倫,怎麼圍着我團團轉,”他一頓,看着李老爺子的眼睛冷酷道,“像狗一樣,討我的歡心。”
李老爺子惡狠狠地瞪着蘭玉,胸膛劇烈起伏着,呼吸如拉風箱一般,沉重而急促,垂在床邊的手也微微發抖。
蘭玉說:“您當初將我接回李公館的時候——不對,在花船上串通老鴇給我下藥時,想到有今日嗎?”
李老爺子抬起顫動的手指着蘭玉,嘶聲道:“賤人,你以為你蠱惑得了他們一時,能蠱惑他們一世嗎?你就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妖孽,只配充作獵奇的玩物,他們不過是一時新鮮,豈會對你有一分真心!”
蘭玉看着李老爺子,竟笑出了聲:“您還真是——天真。”
“誰要他們的真心?”蘭玉說,“你們李家人的真心,我半點兒都不稀罕。”
蘭玉聲音輕而慢,道:“李鳴爭,李聿青,李明安,外人讚譽的李家三少爺,可惜,竟一起和自己的小娘私通亂倫,甚至不惜為此忤逆您,這樣的污點一輩子烙在他們身上,您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沒有辦法瞑目吧。”
他話一落,就聽重重的一聲悶響,是李老爺子的拳頭重重砸在床上。他恨得目眥欲裂,卻徹底癱了,拿不住蘭玉一片衣角,只能不甘心地罵道:“你個賤人!如此居心叵測,不知廉恥!你一定不得好死!我就算是死了化作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
蘭玉微微笑了笑,道:“可惜,我就算是不得好死,您也看不見了。”
李老爺子看着那張他昔日愛極了的清俊眉眼,如今只覺得惡毒如蛇蠍,眼睛也紅了,恨不得坐起身將蘭玉碎屍萬段,冷笑道:“大煙癮犯的時候感覺怎麼樣,啊?你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大煙,它會跟着你一輩子,折磨你一輩子!等你抽得不人不鬼,你以為他們還有誰會看你一眼?”
“你會死得凄慘無比!曝屍街頭,惡狗啃食死無全屍!”
蘭玉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來,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李老爺子,李老爺子痛快無比,如詛咒一般,道:“你想擺脫李家,想清清白白地死?!我告訴你,做夢!”
他話沒說完,蘭玉就喝道:“閉嘴!”與之同時,是一聲重重的推門聲。
殘陽的最後一縷餘暉消失了,屋子裏暗了下來,高挑修長的身影立在門口,是李聿青。
蘭玉偏過臉,那雙眼睛森寒冰冷,對上了李聿青的目光,李聿青走近了,沒有看床上的李老爺子,只看着蘭玉。
四目相對。
李老爺子見了李聿青,眼睛一亮,重重拍着床榻,促聲道:“老二,你看見這個賤人想幹什麼了嗎?他想殺我,他對你們根本就沒有一分情意!”
蘭玉看着李聿青,輕聲說:“李聿青,你要攔我?”
李聿青說:“為此手上沾人命,不值得。”說罷,他伸手去捉蘭玉的手腕,道,“我們走。”
蘭玉沒有動,李老爺子卻被他那句話氣得險些厥過去,喘着粗氣罵道:“李聿青!”
李聿青看着蘭玉,說:“蘭玉,你真的要一輩子背着殺人的罪名嗎?”
李聿青心中大慟,喃喃道:“……蘭玉。”
蘭玉偏頭看了一眼李老爺子,突然湊過去吻在李聿青嘴角,李聿青僵住了,怔怔地看着蘭玉。蘭玉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李聿青,李聿青恍了恍神,這是蘭玉第一次主動吻他,李聿青卻沒有半點喜悅,心中陣陣尖銳的痛楚,鋪天蓋地洶湧而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李聿青手指僵硬,低頭蹭了蹭蘭玉的嘴唇,舌尖深入他口中。蘭玉眼睫毛顫了顫,睜大眼睛,他沒有想到,李聿青竟然沒有推開他。這不像一個吻,彷彿含的是殺人刀,淋漓的,滴着血。
二人誰都沒有閉上眼睛,分開時,李老爺子已經吐了血,歪在床上昏死了過去。
蘭玉看着那攤鮮紅的血跡,過了幾息,才察覺手背上有一點濕黏的餘溫,他低下頭,就見他手背上濺了一點血。蘭玉死死地盯着手背的血,用力蹭去了,可血污劃開,反而怎麼都弄不幹凈了,他神經質地用力擦拭,甚至在身上的衣袍上用力地蹭。
李聿青捉住了他的手,蘭玉想抽回,卻被他攥得緊緊的,李聿青帶着蘭玉走出了那間屋子。
屋外天色已經黑了,李聿青拿着打濕的手帕,仔細地擦着他的手背,蘭玉獃獃的,魂不守舍。
擦乾淨了,李聿青拇抬起頭看着蘭玉,輕聲說:“蘭玉,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