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完結
那天海風很大,呼嘯着把他捲走。宋野枝徒勞握緊手,怎麼抓也抓不住。
回到家,家裏只剩他一個人。門口擺着兩雙拖鞋,一黑一白。宋野枝沒急着進門,扶着柱子盯得眼干,下雨了。
吉姆發來郵件,說看國內新聞,看到易青巍的訃告。中國出了大事,大家都在緬懷不幸逝世的同胞,緬懷為民犧牲的烈士,接着黑白色的遺像一張張列出來。
其中一人英氣過人,明眸皓齒,笑着。
這是吉姆認識的易青巍,他大駭。
宋野枝回他,是的,昨天葬了。
吉姆沒有再回復。
宋野枝說,沒關係的。
和吉姆聊完,道別,宋野枝去衛生間抱着馬桶吐了一通。沒有人拍背,沒有人倒水,吐完之後自己爬起來洗臉漱口,濕淋淋地去開電視。
打開就是新聞頻道的界面,音量驟大,嚇他一跳。
確實,整天在報道汶川大地震的事。正採訪受災的百姓,攔到一個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說他全家都死了,老婆沒挖出來,兒子女兒沒找到。他撓撓頭,說不找了,這裏沒吃沒住,得走了,這麼多天,找不到了。找到也是沒了。
記者失語,鏡頭停住,望許久男人搖晃的背影。記者緩過神來,開始總結播報,沒說幾個字就哭了,泣不成句。
沒有看到易青巍,他不再看,走開了。不過沒有關,留電視機自顧自地說話。
宋野枝忘了管陽台的洗衣機,他都忘了是什麼時候按開始鍵的。水漏完了,洗衣機還在運作。他的衣服和易青巍的衣服皺巴巴纏在一起,轉不動了。
洗衣機嗚嗚地哀嚎,像是要壞了。衣服也在哀嚎。它們被困在這一圈狹窄的天地,無論如何掙,如何掙,就是掙不動半分。
宋野枝看着看着,忽然捂住眼睛,顫抖着哭了出來。
這麼多天以來,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
日子歷來像水,匆匆流走,偶爾有跡,多數無痕。
這無聊的說法在宋野枝這兒失效了。
通常讓水出逃的口堵死了,他如今度過的時間是石頭。這石頭一樣的日子是摞起來的,日復一日積疊,無法打發。硬邦邦,死氣沉沉,直衝沖高聳着。
要把他壓去地底下。
要捅破他的天。
把心臟硌成一片單薄的膜。
6月份,宋野枝異常嗜睡。
一天24小時,他睡足24小時。有一次,睡去的時候是中午,醒來時也是中午,地板上的太陽光一模一樣。掛斷易焰的電話,定睛看日期,才知道日曆已經又翻新一天。
沒辦法,睡覺成為他見他的唯一途徑。
7月中旬,陶勛放假,來北京了。他到那棟複式樓去陪宋野枝,住了一段時間,發現宋野枝每天要抽很多煙。
宋野枝說,這個別學我。
陶勛戰戰兢兢觀察了宋野枝幾天。他小野叔一點不消極萎靡,還和以前一樣理智溫柔。認真吃飯,照常上班。只是話變少了,少得可憐。
陶勛在宋野枝身邊,什麼家務也不用做。可能需要掃掃陳塵,澆澆園花,有時得在宋野枝下班回來前在浴缸里放好熱水。
小野叔熱愛泡澡,泡完澡的那晚上就必定看不到他再抽煙。他還有倒香水泡澡的習慣,平時卻不見擦噴。陶勛發覺香水通常和沐浴用品一起擺在浴缸前,用得很快,幾天一次空瓶。
七月末的一天,宋野枝起晚了,在衛生間洗漱,陶勛先去樓下餐廳吃早飯。
他聽到宋野枝稀鬆平常地說:“吸完煙馬上刷牙,嘴裏有一種麵包的味道。你有沒有這樣過?”
之後就沒有聲響了。
不像打電話,陶勛急忙跑上去,宋野枝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鏡子前,含着一嘴牙膏沫失神。
陶勛很少見宋野枝這種失了魂,沒有神採的樣子,他有些怕。他隱隱知道了,煙是易叔叔的煙,香水是易叔叔的香水,話是說給易叔叔聽的話。
吃完飯後,宋野枝就不讓陶勛和自己待一起了,把人哄回了雲石衚衕。
當天半夜有煙花,就炸在落地窗前。
轟地爆裂,接着淅淅瀝瀝地散落。一場彩色雨,一場視聽宴。
宋野枝側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看,眼淚無知無覺掉出來,鑽入枕頭。
分明就是17歲那年,廣場上夏夜的景。
煙火燃燼,小區里群車的警報嗚哇嗚哇叫起來,此起彼伏。
他回歸俗世,並起床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六月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過去,宋野枝到後期變得難以入睡,常常一兩個小時就轉醒。沒有夢了,這可怎麼行。
吃藥。
服了過量的葯,被送去醫院洗胃。
真的只是意外。他不會輕易死,他對易青巍點過頭。努力生活,努力照顧好自己。
白晝短,而夜漫漫。
後來他學聰明,用酒代替葯。喝得腦袋發昏,時效更久。雖然依舊沒有夢,但也足夠,他珍惜大腦不具意識的時刻。
無光的房間裏,宋野枝單手端酒杯,單手彈琴。一曲梁祝,彈至化蝶,他手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全身出了一場大汗。
一個人彈琴,出奇辛苦。
酒杯碎在地上,他也隨之軟軟倒去地板。
雲聚雲散,從窗角看,月亮陰了又晴,圓了又缺。
月光照來臉上,宋野枝一動不動。神經性耳鳴襲擊他,愈發高昂尖銳,像要起飛。
起飛的是它們,宋野枝還被擱置在沒有溫度的地面。
眼睛完好,就去痴痴地看月亮。
月如水,像愛人的眼睛。
小叔,我想你。
八月四號,雨水豐沛,陰天更纏綿。
宋野枝調休一天,早上被易恩伍的電話吵醒,說他和陶勛弄到了幾張奧運會開幕式的門票,要請宋野枝帶他們一起去。不巧,他8號不能請假,有不能缺席的實驗和總結會。
宋野枝頭重腳輕,喉嚨發癢。掛斷電話,先下床抽了一支煙。煙灰缸端來得不及時,落了滿身煙灰。
反正髒了,就再點一支。
火柴沒划燃,聽見易青巍叫他。
“宋野枝。”
他渾身戰慄,沒有動作。
“不理人了?”
宋野枝望着虛空,愣愣地,他感覺再努力,再努力,自己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易青巍,我有多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
到下午,有一通陌生號碼打進來。那天以後,宋野枝看到陌生號碼會心悸。可現在不是以前,他沒什麼能失去的了。
他接通,對方是一家珠寶店。
“您好,易先生1月在我店定製了兩枚男戒,預約在8月1號取。現已超時三天,他本人號碼顯示已註銷,請問宋先生您能否擇日來代取?”
“易先生……”
“是的,易青巍先生留了您的號碼作備用,並表明了您與他的伴侶關係。如果您也不便來拿的話,我們將取消訂單。”
“您說地址,我……我七號來。”
宋野枝甚至捨不得按掛斷鍵,生怕這也是可笑的幻覺。
細長的煙,燒出雪白的灰段,宋野枝將它搭在杯沿,食指一點煙身,煙灰抖入清水中。
唰。
輕促的一聲,火星死在水裏。
與划燃火柴的那一瞬間十分相像。
熄與燃以同一種形式呈現到宋野枝面前,給予他微妙的安慰感。生與死是不是也同理,是不是其實也根本沒區別。
八月七號。
一個起,一個末,一個始,一個終。說破天去,都只是端點而已。
想到這裏,他的心陡然松垮下來,像被滿噸的水洗過一遍,輕盈極了。
這天仍不見太陽,但世界有變好,明亮幾度,鮮艷幾度。
宋野枝沒有開車,提着一個木箱步行。路途中收到幾條生日祝福,他耐心地一一回復后。
趙歡與的手機依然撥不通,宋野枝改為短訊。
「在哪兒?到南極了嗎?什麼時候會回來?你的房子我一直有請阿姨打掃,我走之後就讓伍兒接班了。歡與,來不及了,我不能等你來了。回來之後別賴賬,把家政錢還給小孩兒。」
一切做完,徹底將其關機。
易青巍選的那家店很遠,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去的。宋野枝走得比平時慢,呼與吸比平時頻繁。想多待一會,想多體驗一些,反正街上的新奇玩意兒比以前多幾番,反正時間還早。
早晨出發,中午才抵達目的地。
是一間精緻典雅的店,藝術氣息濃重。展覽柜上擺放的定製品經物主同意,均有銘牌寫明所有人的姓名、製作人姓名和製作日期。
宋野枝看到戒指,款式極簡。
“這一枚表面刻的是部分血管的紋路,按您的尺寸製作。這一枚表面刻的是部分骨頭的輪廓,按易先生的尺寸製作。”
將戒指盒遞與宋野枝,店員重新打開一個更大的平盒。
“這裏面分別是易先生當初拿來的兩張手繪紙,按他的要求,要在取戒指時原樣交還,您打開檢查一下,看看是否有污跡或破損。”
一張是宋野枝那張不翼而飛血管圖,另一張,是落了易青巍字跡的畫。
「他的脊背」
“您……如果不方便的話……您可以只取走屬於您的那一枚。”
客人望着那幅畫,眼神慟切,久久凝視而無話。店員只以為他們之間感情發生變故,如此建議一樣符合店內規矩。
是宋野枝失態,抱歉道:“不好意思。要拿走,他交代過我,一定要幫他一起取回。”宋野枝打開手中的木箱,“箱子還帶對了,您不用再把稿紙裝回平盒。”
“好的,您慢走。祝您和您先生……”店員措辭。
宋野枝微微笑了:“祝我們什麼?”
“百年好合,情比天長。”
他笑得更好看了。
店員想,他今天穿得也格外好看,像是要去赴情人的約。
宋野枝在花店與飯館之間徘徊,先入了花店。
人在自殺前還需要吃飯嗎?
宋野枝不清楚。
總之他需要玫瑰。
即使手提箱裏已經有了一朵不朽的。
挑完花枝,在花櫃邊角看到一捆繩,宋野枝說:“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段繩子?”
花店老闆爽朗:“這繩子是剛才拉枝和做吊花剩下的,您全拿去都行!”
“謝謝。”宋野枝把繩子裝進箱子,花拿在手裏,“您把繩子和花結一下賬。”
“繩子送你的!”
宋野枝只買一枝玫瑰,覺得很不好意思。繩子都比花貴了。
老闆揮揮手讓他快走,叫他不要耽誤約會。
宋野枝呆了一剎那,隨後好笑地點頭,的確是約會。他毀諾了,換來的約會。
七夕節氣氛濃厚,街上有很多捧花的人,宋野枝和大多數的他們走在截然相反的方向上。他們走入市中心的酒店和商場,他走向海和夕陽。
他們還有今世,而他只能求來生。
海邊懸崖險峻陡峭,宋野枝站去正中央,風聲獵獵。
這輩子,宋野枝還是第一次經受這麼狂狠的風。如薄刃,刮在臉上,比初見易青巍的那個雪天要疼。
夕陽懸在天邊,海面鋪滿金光。海浪起伏,極晀遠方,屏蔽聽覺,分不清如今到底置身於天上的雲,還是地上的岸。
木箱打開來,取出繩子,再放入兩塊石頭,再合上就提不動了。裏面東西很多,難免打架,石頭碰到銀鐲,銀鏈,裝着標本玫瑰的玻璃瓶,叮叮噹噹,一陣亂響。
繩子長得太多,宋野枝揀了一塊尖石,耐心地磨斷。將及成人手臂,一頭拴緊木箱,一頭繫上手腕。
太陽落去一半,還剩一半。
宋野枝盤腿坐,挺直腰,反手,摸上自己的後背。由上往下,反反覆復去捋那根脊骨。
我的脊背。
宋野枝笑出來。
很久之後抬頭,太陽沉沒,天際還殘餘亮光。
宋野枝從前胸的口袋摸出一張照片,撫了又撫,看了再看,最後和玫瑰一同撕成碎片,悠悠飄散,送去風裏。
他站起身,提着木箱挪步到崖壁邊,面朝大海。
足夠高,高得令恐懼感無用,顯他迫切。
昨晚求你來我夢裏,你沒有來。
這次呢,這次一定要遇到啊。
太陽明天還會升起。
我還想要再見到你。
我晚了。真有下一程,你要等我。
他縱身一躍。
薄得像片飄葉。穿風,破浪,墜入幽深的藍色中。
浪花綻開的時候有聲音,在廣闊的天地間顯得尤為輕渺。
一躍。
抵達時間盡頭。
尤為盛大,熱烈。
我也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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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槿和易焰去家裏收拾遺物,已經八月中旬。
宋野枝沒有留下任何值得紀念的隨身物。
他把他們兩人的東西全帶走了。
易槿一個人在他們的卧室里靜靜地待了很久,易焰沉默着等她。直至天黑盡了,不得不走。
易槿關門前,差些站不穩,易焰眼疾手快扶住她。掐得她疼,但難消猝然湧來胸腔的這股大痛。易槿的視線搖搖晃晃,落到房間角落的那架鋼琴上。
琴面上的玻璃煙缸內,躺着乾乾淨淨兩枚煙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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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番外,三四篇。有朋友說平行世界的番外,我權衡再三,還是決定不寫了。把他們留在這兒吧。有朋友說易槿和李乃域的番外,也也也不寫了。以後打算寫小姑家兒子(們)的故事,所以在一枝里不贅述了。微博會放些零碎的小小小番外。那麼就這樣了。從開文到現在,非常感謝一直在留言的那些朋友,我真的有在評論里汲取到力量。追我的連載很痛苦,會改,一定改。抱歉,十分抱歉,感謝,十分感謝。咱們互伴的這一段就到此結束啦!今天晚安,往後有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