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5月13日
血要送到災區,救人性命。隊伍里多是青春年輕的臉龐,一個個老早就挽高袖子,裸着單條胳膊前後左右轉着圈聊天。一半愁眉,一半興沖沖。
電話在口袋裏振動,桌子做介質,聲響巨大,發出駭人的嗡鳴。黃色橡膠管已經捆上手臂,紮緊,醫生放開他的手。
“同學,你要先接嗎?”
排在身後的幾個學生認得宋野枝,聽到這稱呼,三三兩兩笑出來。
宋野枝側一**子,手機撤離桌箱面,他搖頭:“先抽吧。”
沒能靠咖啡因吊住眼皮,褐色液體喝進嘴裏,在腸胃裏被攪成硬泥。宋野枝渾身上下,從腦門到腳尖,沒一塊地方舒服,他低斂眉目,沉默着看暗紅的血經過透明細管,淌進玻璃瓶。
站起身離開座位,針眼小得找不見,等冒出血珠,宋野枝才重新將棉簽按上去,聽醫生流程式囑咐,按緊啊,別著急拿開。
宋野枝貼着衣服緩慢把手機夾出來。右臂湧來一陣一陣的無力,乏軟,他猜是心理作用。
陌生號碼,三個未接。
宋野枝準備回撥,第四個電話打進來。
看起來是個大事件。
屏幕上,綠色圖案躍動。頻率高,紊亂,沒有規律。來電像是莽徒奔逃,闖到自家門前,想破門而入。看得腦仁疼,眼皮直跳。以前怎麼沒有發現?不適感強烈。
宋野枝按了接聽。
“請問是易先生的愛人嗎?”
世事多數難預料,多數不賜先兆。
“哪位易先生?”
廣場熙攘吵鬧,宋野枝的聲音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聽得見。
“抱歉。是易青巍先生,1974年生人,現是北京301醫院骨科主任醫師,於5.12日赴汶川支援。”
“我們按照他所留的緊急聯繫人的聯繫方式撥此號碼,打擾您,請問您是否能聯繫到易先生的愛人——”那邊正一個字一個字指認姓名,說,“宋野枝女士?”
“我就是宋野枝。”
不是女士。
她停頓幾秒,偽裝作信號中斷,幾秒後人聲重啟。
“請問您是易青巍先生的愛人嗎?”
“我是。”
易醫生於今日凌晨四點陪運危重病人,所隨車輛在山間遇到餘震引發的山體滑坡。發出救援信號不到十分鐘,全車失聯。搜救隊伍最終在山底挖出車體殘骸,和和三名醫護人員,兩名病患,一名司機……當場確認,六人均,均已無生命特徵。非常遺憾,深感悲痛,將這個消息告知您。
請節哀,她說,易醫生是我們人民的英雄。
那邊正輕微哽咽,傳到這邊的耳朵里,聽來是乾嘔。
“喂——”
“喂——宋先生,您還在聽嗎?”
人群乍起一串喧嘩。
血珠一顆一顆連成線,在那條乏軟失力的手臂上流出一汩刺艷艷的血色河。
宋野枝舉目,和他們對望。人人看向他的胳膊,每張臉佈滿驚詫。
就這樣,易醫生成為了我們人民的英雄。
5月13號有一個炎熱的午後,初露夏天的端倪。宋野枝站在二樓,才是二樓,過往的行人已經小得像流竄的蟻。
樹蔭下有老人在吸煙,身材枯瘦,眼神渙散。煙頭彈到草叢裏,冒起黑煙,那人一激靈,眼睛才開始像睜開了一樣,跳起來朝濃煙下的綠草狠踹。
“小野,他……遺體是否運回,是否舉辦葬禮,哪種方式安葬,全由你決定。”
手機放在手邊,摁了免提,音質差得多。易槿的聲音糅合呲啦的雜音,很難聽清。比如,遺體,葬禮,安葬的字眼,宋野枝的大腦處理半晌,用了好些時間。
於是空出一段沉默。
“小姑,我要先去看他一眼。”
一些衣服丟進洗衣機,一些衣服丟進行李箱。宋野枝合上箱子。
生者就是這樣可憐,宋野枝到現在也不信他死了。是真的不信,必須見一面。找到他,見一面,要醒着受開膛破肚的刑。
易青巍昨天還在跟自己說話,擁抱,親吻,可回憶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成為模糊的前半生。
電話沒有掛斷。
這通電話滿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才聽見易槿說:“我和你一起。”
易槿化了妝,比往常要好看,唯獨眼睛缺少情緒。她的眼睛一貫會說話,嬉笑怒罵全在裏面,現在看不見了。等宋野枝走入她的視線,她垮塌的肩頸才稍稍直立起來。
她朝他轉過臉來,眉輕蹙着,宋野枝看到疼痛。
飛機上,他們坐一排。易槿閉着眼,小寐,挽着宋野枝的手臂。
“媽媽走了以後,我的性格才開始變得細膩些。因為家裏只剩我一個女人,他還小,我怕他得不到末微處的照顧。”易槿說話,話里有困意,像夢語。
“小巍高考填志願那年,家裏沒有一個人不同意。當天夜裏,我悄悄去寺廟許願。小野,我們媽媽是信佛的。我跪在佛像前,把願望說給媽媽,也說給佛祖。我想——我說的是,要保佑小弟,拿我的任何一樣東西換。壽元,運氣,快樂,健康,可以通通拿去,換他平安順利。你知道的,媽媽是醫生,全家都清楚醫生的苦。我不怕他受苦,我怕他受傷害。”
易槿睜開眼睛,眨了眨。
飛機在爬升。
“可今天——今天——是不是我當初心不夠誠?”
宋野枝沒有說話,伸手把易槿眼角的淚擦了。小姑疲態盡顯,他讓她靠來自己肩上。他今年29歲將滿,成長為被人依靠的角色。
等易槿呼吸變均勻,宋野枝把手心汗濕的紙團揣進兜里。
他突然想起,十二年了,他和小叔只同乘過一次飛機。
2003年末冬,他們一起去海南。
那時候很快樂,是相聚。
其餘,好像次次是分離。
有人接機,他們得駕車進汶川,途中換過很多輛車。
結構清晰,分工有序,每一輛車只負責完成自己的工作。宋野枝和易槿被交接,輾轉,天黑時似乎終於要到達目的地。
是似乎,因為宋野枝沒問。他不想再說話,不管說什麼,最後都會得到請節哀的回應。爺爺去世那年也是人人如此,現在復一輪。車況顛簸,聽得要吐。
車的速度慢下來,車內也漸漸沒有人再說話。
宋野枝在車裏,看到殯儀館的字樣,有些恍惚。那些人說會帶他們去見易青巍,而易青巍在這兒。
空曠的房間,宋野枝手腳僵直。
“請問,易青巍在哪兒?”易槿問。
“2號冰棺。”有人答。
2號冰棺。
這四個大字是釘子,一顆一顆錘進宋野枝的太陽穴。
像白天樹蔭下吸煙的老頭,失火的草叢驚活乾癟懶倦的身體。直到這一刻,宋野枝才驀地痛醒了。
他想離開。
可小叔就在這兒啊,他還能去哪兒?
他們從密麻的柜子裏把易青巍拉出來,他躺在透明棺里,躺在眾人面前。靜默的,闔着眼。
有人痛哭。
宋野枝聽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是小姑。
宋野枝雙腳動了,腳尖重新轉回來,朝易青巍走去。
和以往沒有不同,易青巍在哪兒,宋野枝就是要往哪兒去的。
死了,真的像睡著了。
易青巍被打理得很好。頭髮,眉毛,和眼睫落滿白霜,嘴唇失去顏色,表情淡然平靜。
“眼淚不要落到他的棺上,不吉利的。死者在那邊會不安。”有人這樣提醒。
宋野枝抬眼看了看出聲的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臉。
沒有眼淚。
“他——”宋野枝張嘴說話,發現自己沒有聲音。
“他——”
嘶啞的。
“他——”
異調的。
有沒有人聽到,他最後有說什麼嗎?就是他死前那一刻,咽氣前那一秒,有沒有說什麼啊?
“他——”
宋野枝問不出話來。
易槿早被人扶了出去,宋野枝依然站着。
像另類一具屍體,凍在此間。
站了很久,久到其餘人意識到自己該出去,為他留個隱蔽空間。
於是只剩宋野枝一個人。
手觸上冰棺,獃滯數秒。
剛才,有人說,如果眼淚落到你的棺上,你在那邊會不安。小叔,那邊是哪邊?你丟我一個人站在這兒,一個人跑去哪兒?小叔,我剛才好丟臉。一直一直說不出話,他們一直一直盯着我看。小叔,我的喉嚨里有飛蛾,現在也很癢。
小叔,昨天我說了,叫你等我的。
宋野枝彎腰,深深地,貼易青巍更近。珍重一吻,吻到自己的淚。
這裏太冷了,宋野枝永遠直不起身來了。
易青巍真的死了,從這個世界消失。一切沒有變化,宋野枝要開始過沒有他的生活。
冰棺能把手指割破。越痛越攥,越攥越用力,但什麼也留不住。
他後悔點頭,後悔放他一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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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失策,我沒能解決三章,但三章好像能解決結局。還有一章,一會兒發。有話嗎?最後一次,想多看看朋友們說話,不知道得行不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