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她的婚禮
趙歡與辭了廣州的工作,遊手好閒,偷了幾個月的懶。符恪一向慣她,沈錦雲不得不嘮叨兩句敲人警鐘,讓她落實一下在北京的崗。
易槿和李乃域年後沒回過公司,當了小半月的甩手掌柜,向趙歡與探出橄欖枝:“小歡與,來我這兒,業務去年也做熟了是不是,表現還挺好。”
趙歡與貪閑圖樂,含糊道:“年後再看吧。”
殊不知,早已處在年後了。
初四上班,十五又從北京趕來過節的沈樂皆剛入門口,聽見這話,問:“看什麼?”
“逼我就業。”
沈樂皆低頭換鞋:“就什麼業,安生休息,什麼時候有勁兒了,再什麼時候琢磨這檔事兒,不晚。”
趙歡與浪蕩一圈,最後還是歸在北京,整日待自己眼皮子底下,沈樂皆求之不得。
“聽沈廳的。”
趙歡與朝眾人彈一下舌,起身去端菜盛飯了。
沈錦雲沒鬍子,只瞪眼:“安生休息,下半輩子你養她得了。”
沈樂皆一笑,符恪攘丈夫一把:“有什麼不行。”轉頭對兒子說,“我也出一份力。”
飯桌上氛圍好,符恪試探幾下,盤問起霍達的個人情況和家庭背景。易槿垂着頭只吃飯不說話,唯恐引火燒身。沈樂皆就更安靜了,菜沒夾幾筷,飯含嘴裏也不見嚼。
“聽起來都不錯,你和他發展到哪步了?”
今天宋野枝和易青巍不在,少了幫腔的和插科打諢的,符恪指望着能問出幾個踏實答案來。
趙歡與確實沒法兒了,坦白:“紅本兒,拿了。”
符恪和沈錦雲猛地一放碗,可惜氣勢卡半截,被突然吭聲的沈樂皆堵了。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辦婚禮。”
“不知道,沒打算。”
“我幫你們打算,我來給你倆辦。”
沈樂皆氣定神閑坐在趙歡與對面,太遠了。
他在她的目光下,開始認真吃飯。不過三秒,趙歡與一同低頭,數碗裏的米粒,剛才理虧和瑟縮的樣兒煙消雲散,成了厚冰湖面下,一顆無言沉底的石子。
那麼重,沉下去,就沒有再能浮上來的理了。
“好,前兩年哥哥的婚禮我也操持不少,算還我的情。”趙歡與面朝碗,笑着說。
十幾年的執念,不知所以地崩出裂痕,趙歡與勾出淺笑時,破了。
在座的人不知道這倆人一來一往的,怎麼就把婚禮的事兒定下了。趙歡與抬頭安撫符恪和沈錦雲,說:“沒事兒,舅舅舅媽,我媽知道,她見了霍達就給拍板兒了,說可嫁。”
之後,趙歡與起了頭,草草論起來,婚禮該如何辦。
符恪和沈錦雲娶過一次兒媳婦,有了經驗,老練不少,講得頭頭是道。但娶媳婦兒和嫁閨女總歸不一樣,趙歡與問沈樂皆:“哥,到時候走紅毯,是舅舅牽我,還是你牽我。”
沈樂皆不說話。
沈錦雲爭道:“得我牽。我這輩子就只有一次牽着閨女託付到女婿手裏的機會,你哥他想牽就自己生,來得及。”
趙歡與笑成月牙眼:“行,舅舅牽,明裡暗裏還催生了。”
請哪方客,做哪款婚紗,選哪套婚房。
趙歡與一一問清楚,倒沒了沈樂皆的事兒,大家七嘴八舌獻策,把禮的流程都說齊全了。
笑得臉酸,趙歡與任由他們繼續熱烈地談,信馬由韁地想,自己先退桌去洗臉了。
她上三樓,自己套間裏的洗手間。
用習慣了,就換不了。
洗手池的瓷面過滑,趙歡與手心撐了幾次,撐不住。她彎着腰,臉埋進水裏去。水柱打進池裏的聲音在耳邊持續炸開,放大幾百倍,她暫時從失去呼吸、視覺、聽感的這一段里,這無比貧瘠,無比喧鬧的一段里,獲取到寧靜。
有人從背後摟她,拉出她,擰閉水龍頭。
“你在幹什麼。”
趙歡與再次打滑,磕着手肘,一秒浮起紅印。以指做梳,她把額前的濕發捋到腦後去,不看人,只盯鏡中的自己,懶懶地:“我說了,洗臉啊。你呢,你幹什麼。”
沈樂皆不看鏡,就看她,不借介質地看她。
“太久,我來找你。”
“我飽了,收桌的時候別留我的碗。”
趙歡與說完,沈樂皆定定的。
她轉頭,輕輕問:“還不走?”
不斷有水珠流過她的臉頰,沈樂皆的眼神卻是靜態的,問:“你怎麼不笑了。”
“水,涼的,凍着了。”
“我來單獨找你商討,剛才說漏一項。”
“什麼?”
“日子,你想定哪天?”
霍達喜歡哪天,我定哪天。
這是趙歡與喉口的話。
“哥,我到底,是靠什麼撐着,喜歡你那麼多年的啊。是我的罪,還是你的罪啊?”
這是趙歡與心口的話。擠贏了,就問了出來。
沈樂皆蹙眉。剛才,飯桌上的全程,就一直隱隱蹙着,沒平展過。
趙歡與的食指摸上他的眉心,水珠從指間過到他眉間,走岔了路,流去鼻樑側邊,路過唇角,像淚。
“這兒,什麼時候有的紋?”趙歡與仰脖,抬下巴,歪着腦,問。
“老了,今年就三十了。”沈樂皆聲音柔柔的,摻着沙,啞啞的,很脆弱。
聽到這條聲音,說這句話,今天第一次,熱潮一樣的淚,湧進趙歡與的眼眶。
手指緩緩划,手臂垂下來,攬上了後頸。
趙歡與抱緊了沈樂皆。
像妹妹擁着哥哥,也像情人倚靠情人。
觸覺才被驚動,嗅覺未傳到神經末梢,趙歡與就記起了沈樂皆的味道。從小到大她縮他懷裏嗅這個味道,他獨有的,她愛慘了。很多年沒能離這麼近,她還以為她忘了。
“哥,大白死了。那年,我去北京,參加你的婚禮,室友看它臟,把它丟進洗衣機,攪成一堆棉絮,拍成一張照片,編輯成一條彩信,發給我。”趙歡與說,“其實它不臟,是太舊了。我平時,連手洗都不敢用力。”
“你當時就為這個哭的。”
“你看見我哭了?”
“看見了,吻完新娘,看見了。”
“哦,那不是,那時候,我在想”
“想什麼?”
他摟上她的腰,抓緊,固牢,像一截鐵。
“想,我到底,是靠什麼撐着,喜歡你那麼多年的。”
還沒想明白,就是還喜歡。
她的濕,染他的衣襟,成深色。
趙歡與想不通,沈樂皆也不替她想。就真成了一個問題,沒有答案,不解之謎。
趙歡與又想:“哥哥,如果我早些,不是19歲,是14歲,就敢坦誠說愛你,坦誠這愛,是和常人不同的愛,扭曲的愛,變態的愛。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趙歡與極慢地說著話,螞蟻啃食米粒一般的慢。
那時我們年少,輕狂合理,是吹滿勇氣的氣球,沒來得及被繫上繩子,少顧慮,不懂憂愁,是不是真能頭破血流地斗天斗地?
“日子,定十月吧。魚兒,你最愛秋天。”
又多一個有問號,不見句號的題。
“好。”趙歡與疲憊地閉上眼睛,“謝謝哥哥。”
“待在我身邊,怎樣都可以。就這樣,待完下半生。怎樣都可以。”沈樂皆說。
熱氣噴薄在耳廓,趙歡與想,或許,八成,是在求吧。
樓下的桌,就快散了。
“爸,我和乃域,都沒結婚的打算。合計着,以我倆的名義,去領養一孩子。”易槿拽住李乃域正撿盤的手,說。
李乃域呆了,孩子的事兒合計過,但面對面跟長輩商量的事兒沒合計過!
易槿說這話題,不唐突,趙歡與和沈樂皆挑起來的氛圍還余有熱氣,正合適。不夠合適,引人耳目的是——她強調,以她和李乃域的名義。
“了解過嗎?手續麻煩嗎?”易偉功問。
易偉功答得快,且輕鬆,易槿看在眼裏,不知道他錯聽了哪句話。疑歸疑,傻子才追問,她順着點頭:“在託人打聽了。”
易偉功淡然擺手:“那麼大人了,你們就自己忙活吧,我不瞎操心了。”
沈錦雲懵着,也得說:“小槿,真有麻煩就找找我和你哥,替你看看。”
易偉功笑,鬍子不短,難免翹起來。他沒料到,之前“一切圓滿,再無缺憾”的話,可真是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