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癢意
這次飯局上,第一次見的還有易槿,沈老爺子,沈樂皆的父母。易槿三十五歲上下,眉眼間漂亮與英氣並存,是一個精明幹練的女人;沈老爺子豪爽健談,精神很不錯;沈樂皆的父母很恩愛,人很親切和藹,沈母尤其愛笑。
氣氛很融洽,吃不了幾筷子大家就要舉杯敬酒,一頓飯下來,菜剩很多,酒倒是喝了不少。瓷杯相撞,一飲而盡,擱杯,拉椅,整筷。
包廂里熱鬧,無論做什麼,都是嘩啦啦一片響,嘩啦啦一陣笑鬧。
觥籌交錯間,宋野枝垂眸看酒,杯麵微漾,頭頂的燈光打下來,像盛了一輪破碎的白月。
宋野枝以為今天會見到易青巍,可是沒有。
聽趙歡與說,易青巍學醫,正在忙實習的事。宋老約的不湊巧,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易青巍人已經往醫院去了,所以缺席。
飯畢,長輩們還在聊天,很盡興,尤其三位老人,久別重逢,把酒言歡。今天的飯桌上小孩兒也被允了飲酒,宋野枝跟着動不動就舉杯的頻率,滿一小杯的白酒全下了肚。剛喝時只覺辣舌,現在臉越來越燙,連帶一點頭暈。
宋野枝碰了碰身邊趙歡與的胳膊,說自己去下洗手間。趙歡與還在低頭扒碗裏的最後兩口飯,就着這個姿勢點頭直“嗯”。
洗手間裏,宋野枝只洗手,用濕手拍了拍臉。他湊近鏡子看,臉上濕漉漉的,可兩頰還是有紅暈,嘴唇紅,眼眶也紅。
飯莊進門處佈置了一個小院,種着花草樹木。從洗手間出來,宋野枝沒急着回包廂,踱步來到這裏透氣。剛站定,恰巧有片枯葉飄飄悠悠落下來,打在他肩上,落到地上。
清脆而輕巧的兩個聲響就是這片樹葉生命的落幕,一年的綠意結束了。四季是一個輪迴,用不了多久,它們又可以重新開始。
宋野枝仰頭,樹大,粗壯而光禿禿的枝幹上還掛着幾片在秋天沒落盡的黃葉。看了一會兒,蹲下來,拾兩片落葉,摸索它們的紋路。
自小時候知道了“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片樹葉”的理論起,每次有機會,他都要對比一番,果真,都不一樣。
“宋野枝。”
聲音很陌生,又很熟悉,以致宋野枝愣了兩秒,名字才浮現腦海。他回頭看人,驗證答案。
“還真是你。”易青巍一步一步走近,居高臨下,彎腰垂眸,才看清楚他的情況,而後失笑,“你喝酒了?”
“小叔。”宋野枝一時沒能站起來,只先叫人,再點頭:“大家都喝了。”
宋野枝呼吸間都有淡淡的醇香的酒味,飄散,也只散在兩人這方天地里。
易青巍聞到了。
他伸出手,捏了捏宋野枝泛紅的耳朵,溫熱的,問:“喝了多少?”
“一小杯。”
“那還好。”易青巍確認小孩兒的耳朵不是被凍紅的,而是被酒催的,挪開了手,四下看了看,“他們人呢?還沒吃完?”
宋野枝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發熱,燒得難受,吹了半天風也沒用。易青巍的手很涼,只是貼在耳根處,就像給全身降了溫。
雖然只是轉瞬即逝的幾秒。
原來是醫學生,這雙手確實是醫學生的手。
自覺並未喝醉,但此刻這個念頭是暈乎的。
他回答:“在喝酒,快完了。”接着問,“小叔,你不是在醫院實習嗎?”
“啊,只是先去看一眼,還沒正式開始。”易青巍兩手揣在大衣側兜里,“那咱們就站這兒等他們出來吧。”
“你吃飯了嗎?可以等你吃完我們再走。”
易青巍本來在看雜花雜草,聽到這句話,歪頭看了一眼人,說:“沒事兒我吃過了。你看到你易槿小姑了嗎?”
“小姑?”
“對啊,我姐,她今天在家,肯定來了。”
什麼小姑啊,我剛才叫了人阿姨。
宋野枝想着,更暈乎了。
易青巍看宋野枝獃獃的,不知在想什麼,只是看着臉不怎麼紅了,他動了幾步,移到宋野枝身側,擋住大半的風,拍了拍肩:“別蹲太久了。”
聞言,宋野枝站起身來,易青巍扶他右肩,橫了一隻手臂在他胸前。宋野枝不解,抬頭看他。
“你起的太快了,會暈。”易青巍一隻手還揣在兜里,不甚在意的樣子,看人站得還算穩當,問,“腿不麻?”
頭不昏,腿也不麻,出於感謝的原因,宋野枝搭上易青巍的手臂,點頭:“有一點,謝謝小叔。”
男孩兒抬眼看人時,現出細窄的雙眼皮,延至眼尾,弧度微揚。偏偏睫毛濃密,卷長,撲閃。一揚一抑,交叉在眼尾處,很是好看,像春季藍天下一掠而過的燕尾。
“宋俊哥要來這邊兒過年嗎?”他問。
宋野枝搖頭,說不知道。
“我小時候宋俊哥就經常帶着我和沈樂皆玩兒,零食玩具沒少給我們買,必要時還代替大人給我們成績單簽字。”
若是如此,那宋俊確實是一個好哥哥,可惜不是一個好父親。
宋野枝記事以來就開始讀全日制寄宿學校,假期又被送到各種夏令營或者培訓班,宋俊不知缺席過多少場家長會。
宋野枝點頭,笑:“我的成績單,老師都叫我自己簽。”
“在我們班,只有第一名的試卷不用有家長簽名兒。”易青巍盯着他的笑,學他的笑,“你還挺優秀。”
宋野枝:“也沒那麼優秀,我們班規定前三。”
易青巍低頭笑出聲,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半晌,最後說:“手機給我。”
聞言,宋野枝未問緣由,低頭在懷裏找了一陣,掏出來遞給易青巍。
手機沒有放在外衣的口袋裏,被他從衣服底下拿出來,握在手裏是溫熱的。易青巍循着剛才宋野枝的路線,伸手撥開他的牛仔外套,再往裏探,大掌覆在宋野枝的側腰上——有個兜。
他一邊收回手,一邊問:“怎麼背心也有兜兒,我還以為你把手機別褲腰裏。”
“毛衣背心是我奶奶給我做的,她在右邊也縫了一個。”
宋野枝腹部肌肉還緊緊繃著,他悄悄伸手在剛才那個位置揉了揉,適得其反。易青巍留下的酥麻感好像被自己越揉越深,往骨頭裏去了。
易青巍咳了兩聲,在手機上輸了一串數字,保存后把手機還給宋野枝。
“我的號碼,存了,有需要就找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又補充道:“找不到我就上我家,找你易爺爺和易槿小姑。”
他將手放在他頭頂,拍了拍,低聲說:“以後真要在這兒讀書生活了,有事兒就說,無論大小,小叔幫你。”
周邊所有光都被吸到那雙笑眼裏去,配合真摯和溫柔演出,效果顯著。宋野枝望進去時,他真的被折服,真的去相信。
或許真的存在魔力,想起那晚在車廂內的情景,此時的宋野枝生出重蹈覆轍的怪異感。
該說謝謝小叔。
好像不夠。
可還能怎麼回應呢。他並不擅長此項。
易青巍晃了晃他腦袋,說:“懂不懂?”
他只知道聽話點頭,說:“謝謝小叔。”
趙歡與蹦蹦跳跳地出現,大呼宋野枝的名字,說找了他好久都不見人。沈樂皆和易槿一行跟在後面走出來,飯局結束,大家站在院裏商量回家路線。
風靜。臉頰再次開始發熱,胸腔有沉甸甸的東西升起,翻滾,輕飄飄的不肯落地,懸浮。
一切是酒精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