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八章
一滴水珠落在俞哲的頭頂。
他抬起頭,下雨了。
他握緊了手中的雨傘,沒有撐開,現在的心情配上下雨天正合適。
十六年前發生的事情猶如一片縈繞在心底的霧霾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流失而漸漸淡淡,反而隨着他不斷的成長、不斷地接觸社會更加凝重了。
“不要以別人對待你的方式去對待別人,要用你喜歡別人對待你的方式去對待別人。”這是父親在世時,常教導他的話。
但十六年前人世的冷漠讓俞哲徹底心寒,這些年來,他不再交朋友,不再主動接觸生人。在他的視野里,陌生的人往往都帶着敵意。
俞哲明知道父親的話更有哲理,但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是相信生活教給他的,還是相信父親教給他的。如果父親還活着,或許可以給他答案。但永遠沒有如果。
雨滴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如同珠簾一樣從空中灑落,啪啪地打在地面,打在俞哲的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在空無人煙的高速公路上,一邊踏着水花,一邊思考。如同多年前,一個人走在高速公路上尋找黑貓一樣迷惘。
十六年前的車禍帶走了他的父親、母親,卻意外給他帶來了「回溯」的能力。
能力之上,俞哲擁有了超越普通人的力量。能力之下,他卻永遠做不會一個普通人。
上帝給他關上一道門,同時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窗口。他卻始終憎恨着上帝,因為親人永遠是無價的,而且所謂的能力並沒有帶給他任何快來。相反成為了他的負擔,從小學起失去父母的他一方面排除着社會,一方面又介入身旁每時每刻亂七八糟人影的出現而無法融入社會。
他變得不再習慣與人交流,如果可以,他更喜歡與動物為伴。他也能看到動物的殘影,但動物不會說話、動物沒有複雜的心思。動物更單純,動物更讓他有安全感,就像十六年前在黑夜中不斷將他的意識喚回的黑貓。
他一直無法走出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十六年前的那場車禍,一直不明白既然上天讓他倖存下來,為什麼還要剝奪走他的家人,讓他感受絕望、感受人世間的冷漠,又賦予他一個連自己都討厭、都不知如何去把握的能力。他曾一度希望自己沒有在車禍中醒來,可惜沒有如果。他知道自己必須面對現實,但他的能力卻與現實格格不入。
雨嗶哩嗶哩,在面前拉開一道雨簾。遠處的景物迷迷濛蒙、煙霧瀰漫,宛如海市蜃樓一般。一座座山巒連綿起伏,隱隱約約、煙霧繚繞,有一種似幻非幻的感覺。
雨水浸濕了俞哲的衣服。
他漸漸感到了一絲寒冷,雨傘握在手中卻早失去了打開的必要。僅僅一瞬間,他忽感到雨傘如同自己的回溯的能力一樣,打開不打開、使用不使用都無法改變他的心情,改變他的人生。
前方的路口亮起兩道朦朧的燈光,越來越近。
俞哲集中精神望去,是一輛在雨中緩慢前行的白色轎車。
咣——
俞哲抬頭的時候,雨中傳來一聲悶響,轎車的後面出現了一個龐大的陰影。
瞬間,轎車的燈光扭曲了,陰影從後面吞沒了轎車。
準確的說是以背後相撞的方式推着轎車撞向路邊的護欄。
“不要——”
俞哲似乎看見了十六年車禍現場的重演,但他更清楚這不是十六年前那場車禍的回溯畫面,而真真切切發生在眼前的事實。
轎車的兩道燈光在一聲巨響中只剩下了一道,扭曲的車體如同一團用過的紙巾歪倒在路邊。
呼——
強光晃過俞哲的眼睛,一個龐然大物呼嘯而過。
他看清楚了,是一輛斯泰爾式的重型載重汽車,紅色的車體如同一道移動的城牆。
他目光一閃,與駕駛座上的司機擦身而過,是一個帶着黑色棒球帽的年輕男人。
“轟——”
空中落下幾道閃電,雷聲焦作,割裂天空的電光中,俞哲大步沖向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轎車。
轎車的前後車蓋已經完全扭曲變形,四面的車玻璃全部零碎。車裏一共有兩人,兩個女人,一大一小。大的是個婦人,頭埋在駕駛座上彈出的氣囊里,留着長發,觀察不到面目,雙手仍有活動,應該還活着。小的是一個短髮女孩,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女孩歪頭靠在扭曲的車架上,左半張臉掛滿了血跡,已經完全陷入了昏迷。
“救命,救命……”駕駛座上的婦人發出了微弱的喊聲,聽聲音受傷不輕。
俞哲更關心這個昏迷的女孩,他拉了下車門,車門因為形變早卡在了一堆廢鐵中無法打開。女孩的關鍵傷勢不在頭部,而在肩部。她的肩膀仍然不停的出血,鮮血染紅了衣服。
刺啦——
俞哲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塊衣服,透過玻璃窗按在了女孩肩部的傷口上,然後幫女孩解開了安全帶。
“喂,醒醒,醒醒?”
他做了個簡單的包紮,但一直喚不醒女孩,也無法將女孩抱出車外,無法確定女孩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傷口。
女孩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蒼白的嘴唇如同浮着一層白霧,儼然失血過多。
“救我孩子……我孩子……”
婦人推開了面前的氣囊,同樣受傷嚴重,滿身是血。她處於半昏迷狀態,眼神迷離着抬起右手,試圖喚醒昏迷的女孩,但她的身子牢牢卡在了扭曲的車體,行動不了。
“她還有呼吸,暫時……”
俞哲解釋了一句,轉過頭忽愣住了。
呯——
風雨大作,交織的閃電照亮了夜空,照亮了大地,照亮了道路,照亮了婦人的臉。
俞哲目光一怔,停在婦人嘴角的黑痣上。
竟然是……是她。
這顆黑痣、這個輪廓,這張臉……
俞哲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正是十六年前車禍途中停下又離開的黑痣女人。
他身體僵硬了,十六年了,恍如昨夜剛剛發生的事情。那個黑夜,那場車禍……
他記得很清楚,黑痣女人曾停留有意救他,卻被光頭男人制止了。
他記得更清楚的是當時在醫院面對光頭男人提出的巨額開口費,黑痣女人始終選擇了沉默。如果在那個時候,她能開口,哪怕說一句話,說不定事情便出現轉機,說不定可以早一天鎖定肇事車輛,說不定就可以拿到賠償,說不定父親就可以……
他並不怨恨黑痣女人第一時間沒有救她,但他始終在意二人沒有站出來指認肇事車輛,反而趁火打劫索要開口費。
嘩——嘩——
雨下得更緊,雨水不停順着俞哲的臉頰留下。他停下動作,看看自己的雙手,不禁後腿一步。
“救……”
婦人再次向他伸出手掌,剛舉到一半,昏了過去。
“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要救她……啊啊啊,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要救你!”
俞哲雙手抱住了頭,仰天吼叫了起來,但除卻淅瀝的雨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救還是不救……”
他再次看着自己的雙手,又回憶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幕幕。
咣當——
他摔在了雨中,如同十六年前倒在馬路上自己一樣不知所措。
他爬起來,衝進了路旁漆黑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