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戀未暖(1)
第6章初戀未暖(1)
假如夏風吹來的時候你還在
H胡佳妮
我又去那裏了。
歪歪扭扭地騎着自行車,把麻雀嚇得飛上了電線。這條水泥路比旁邊的田地高出很多。日頭很烈,但風剛剛好,吹得人想要懶散。
三年前我們約好要來這裏,但在那時我就覺得你會失約。你怎麼總讓我料中呢?
最初認識你是在七年級吧。你說C鎮真是好地方,天好藍雲好白,好想一直住下去啊。
我說那好啊,我們將來一起租套小房子,要有漂亮的草坪,我們一起躺在上面睡午覺,睡醒后我會指着天上的雲告訴你哪一朵看起來更好吃。
你笑着答應了。我只是沒來得及和你拉鉤,把事情定下來,然後你的話就被夏天的風吹走了。
C鎮的夏天,總是“呼啦呼啦”地刮著東南風。我會掐着你的臉說:
“哎呀,阿祺這可是海風哦!”你一巴掌打掉我的手:“我知道啊!”我現在真的希望你突然出現,掐着我的脖子說:“小樣兒——我找你報仇來了!”我特想你。就算你把我撓得半死不活滿地打滾也沒關係。我們說好有很多事要做,我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我還記得離開的那天,你就像落跑的逃兵。你捏着我給你的發乾的棉花花苞,縮在車子裏一言不發。而我也沒有勇氣再多看你,只好跑到陽台上,裝作眺望風景,看的卻是那條你離開的路。
我告訴過你,我就出生在這裏。我家的地基上開着大片大片的棉花,而現在我已經搬離了原來的那條街。我躲過貓貓的弄堂已經不在了,原先家門口的小樹苗變成了如今柏油馬路邊的高大行道樹。我所擁有的過去只存留在記憶里,再也無法向你一一證明。
我也已經長大了,不會再去跳小時候熱衷的橡皮筋,也不再去踢那亂飛的毽子,只是坐在書房裏安安靜靜地做作業,真正變成了剛遇見你時我說的“我想要變成的樣子”。
我只告訴了你,也只是告訴,沒有證明。我說過我會找到那樣的地方——漂亮的田地,飛鳥掠過電線,夏風吹過漫起沁人的草木香。我們騎車過去,吹風、聊天,體味時光倒流。可是你已經走了。
這次我帶了啤酒,四聽。如果你在的話,我們可以一人兩聽。吃的全帶了雙份的,我向你吹過的吧,我的手藝很棒的,現在我真的練出來了,你卻不在。算你沒有口福啦。
你呀,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小氣鬼,每次郵件里才寫幾行字,附件只會寄送試卷和習題。去城市了了不起啊,我告訴你我會網購的,一個訂單下去三天送貨上門。要做題目我自己早買了,不用你那麼婆婆媽媽地提醒我好好學習。
你就是裝不懂。那個當初一起站在天台上迎着風說“原來南方的夏天這麼舒服”的人,明明就是你,偏偏又窩在北方在郵件里說“我很好”,像應付了事的“複製”“粘貼”。你這撒謊精!
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是想讓你快樂再快樂,不要悶成一個餿饅頭!
你回去了你的城市。你的將來就是要走在大柏油馬路上。你考SAT,念美國大學,然後發展良好。那座獨木橋你連看都不用看,所以我要帶着馬刀廝殺也和你沒有關係。
我會繼續過我的小日子,也會妒忌隔壁的大嬸向媽媽誇耀她兒子當上了學生會長。我會為了讓爸媽高興一點在考試前用功複習,也開始用你給我的學習資料。我會努力像你一樣發展良好。
這裏天很藍,雲很白,我躺在車子旁看着天,好像自己和大地融為了一體。天是一隻巨大的半球殼,罩着整個世界。白雲在飄,南邊的那朵像是小學時校門口的那個阿公給我加了分量的棉花糖,最最好吃——如果你在,親愛的阿祺,我一定會這樣告訴你。
又是一陣風,C鎮夏天的海風,吹得我的塑料桌布“撲啦撲啦”地響。
我開始收拾東西,把垃圾用桌布包起來,和其他東西一起綁在自行車後座。
兩聽啤酒就靠在一起留在了水泥路邊。
我上了車,歪歪扭扭地騎車回家,迎着風努力地睜大眼,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我們的青春長着風的模樣
P潘雲貴
飄忽的花香中
我們是虔誠的看花人
站在時光的邊緣上
等着回憶一點一點明亮
過了很久,我才聽出樹葉背面的蟬聲還如當初一樣清晰。那些旖旎時節的花雨流經我們的生命,像極了一陣風,從多年前那面長滿苔草的牆壁途經。
那一行粉筆畫下的字跡,細小得如同即刻張開的翅膀迤邐飛來,小紐扣,你還記得嗎?
夏天又到來了,我喜歡六月所帶來的一切。那些芬芳的花草氣息,豐沛的雨水,白衣少年的身影,單車,教室,試卷,鐵欄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符號海洋,都被回憶的腳趾柔軟地踩響。請允許我不轉過身來,不讓你覺察到我的不舍是那麼緊緊地貼在臉龐上。
陽光沿着記憶的舊址返回,這是通往過去的唯一途徑。
南方的五月,颱風還沒入境。學校頗不情願地讓出三天的節假日給我們,而各科老師亦是沒忘幫我們打包一沓的卷子講義,白花花的紙張鋪天蓋地,在我們的心裏翻江倒海。而我自小便是不入流的那類,執意不想錯失這般可供自己喘息的機會。坐在家中,趁母親不注意時便從小門溜到院裏。
庭院裏種滿了合歡樹,樹下擺滿蘭草和各種枝葉奇形怪狀的盆栽。台階兩側各有一口花紋大瓷缸,裏面是長於卵石縫隙中的蓮荷,通常會在初夏一場突襲的暴雨過後開出清淡的花,淺紅粉白,點綴得亭亭碧葉有着潑墨而出的風韻。池邊的岩壁上,蝸牛靜靜地爬行,恰若時間放慢的腳步。
記得年少時,自己常常趴在花草叢中,聞着薄荷草的香氣,無邪地旁觀着這方四處長出唐詩的世界。“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父母拿出自家做的甘草涼粉,一邊教我誦讀,一邊用瓷白的小勺一口一口喂我,時光愜意得似乎是一輩子的幸福與歡喜。但上學后,這樣的日子漸少。
白鳥銜起翠枝柳葉遠飛天涯,桃花下的馬匹一夜之後迷途於江湖,我的好時光徹底被突如其來的高三掐斷。放學回家便早早吃完飯,然後躲進近乎密閉的卧室里,對着案几上成堆的教輔,翻着翻着便開始昏睡。偶爾有時間剩餘,自己亦變得不願出門,僧侶一般臨窗獨坐。薄暮里,夕陽一點一點斜落碩大鮮紅的身子,像我們不知何時被人摘走的果實。
紐扣經常說,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瘋掉的。紐扣是我最親的朋友,因他的眼睛和臉一般圓的緣故,故得了這外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手裏的紙飛機已經折好,並被他漂亮地擲出窗外。承載年少憂傷與渴望的夢,似乎在天穹下飛了好遠好遠。它會飛往天邊去看普羅旺斯的花嗎?我問。紐扣沒說話,只用圓潤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後把頭埋低,低到再也無法返回的時光里。
恍惚間光陰碾成一地碎銀,當自己試圖將它全部撿起的時候,新的時間又灑落了。“五一”假期簡簡單單地結束,我又回到了透明的自己。我愈加不習慣在文字、公式、ABCD中遊離,那張冷淡、孤獨、不安又機械的面孔,我不喜歡。高考的深潭日漸擴大它的容積,而立體的我悄然間竟被壓成了平面。
我不喜歡Mr.林讓我們花掉一整節早讀課限時做完人手一份的《英語周報》;不喜歡學習委員每天都來催促上交作業時甩出的眼神;不喜歡不斷被延長的晚自習時間;不喜歡黑板左上角的“倒計時”從三位數瘦成兩位數;不喜歡老班滿懷危機地宣告高考即刻便到的消息。朝西的天空不再蔚藍,朝東的門總有匆匆的腳步進進出出。時間以流沙的速度前進,我們拉不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紐扣笑着說,我們是不是像傻瓜,被人掌控了一切卻什麼都不知道。我點點頭,想起島崎藤村曾在《銀傻瓜》中寫道:世界上,不管哪個地方,總有一兩個傻瓜。小紐扣,什麼時候我們竟然這麼甘心地變成傻瓜了呢?紐扣又笑了,然後拉着我從教室後門溜出。
那時臨高考僅剩二三十天,我們依舊不諳世事;依舊在操場上瘋跑,大聲地叫喊;依舊從圖書館裏借來卡夫卡和卡爾維諾的書籍在凌晨一兩點的枱燈下孜孜不倦地看着;依舊在晚自習時趁着老班不注意翻牆出校,保安大叔在後面緊追不捨,我們大汗淋漓地笑着,拐彎走到便利店裏買來雪碧當成啤酒大口大口地灌着。很多歲月流淌出的細節生長成繁密的枝丫,排列出好看的形狀,懸挂着鈴鐺一樣的花,然後微風便穿過了我們的胸膛,溫暖的時光鑲嵌出水晶的圓。
高考前的一段時間,每晚睡前必聽的一首歌是《最初的夢想》。范范的聲音很動聽,穿透了夜間的層層霧水后始終清冽。我喜歡這樣的時光,它讓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白晝里,我們茫然地游弋在光的騙局中,重複的是一天天相同的疲倦與對未知的恐懼。而夜,是一掛從不熄滅的燭火,只燃燒着冷靜的黑,讓我們思考,把我們和這世界的臉精確地重疊到一起。在音樂對耳鼓密密的低語中,夜亦成了一個耐心的傾聽者,寬敞的內里卸下了太多積蓄的淚水與彷徨。記得《踮腳張望的時光》裏說:蕩氣迴腸,是為了最美的平凡。而我們的夢想也應是蕩氣迴腸,或許到最後結果只是平凡,但我們已經在實現的過程中為自己真正活過了一回。
雨水連綿的六月,高考伴着入境的颱風如約而來。所有的船帆都做好最後靠岸的準備。而我亦是忘不了那雨聲磅礴的兩天,白衣少年悲欣交集的哭泣聲像小朵小朵的花連綴成片。
父親為了陪我,放掉了那個時節田間繁忙的農事。考試的兩天裏,他都堅持在凌晨四點起來搭上去市區的車次,晚上又跑到車站去趕末班車。夜色里總會見到他跑得緩慢的背影,在城市路燈下漸漸延長成一條模糊的線,夾雜着濕霧,無盡蒼涼地壓在我的心底。
父親始終在校門外靜靜地等我。每考完一科,周邊總會有父母着急詢問自己子女考試的情況,而父親在涌動的人流中只保持着一貫的沉默。8號考完最後一科英語的時候,大雨下得更為壯烈,就像人激動或者釋然的情緒。
我像被掏空內臟一樣恍惚地衝出校門。在喧嘩的人群里艱難行走,迎面便聽到有人喊着我的小名。是父親沙啞的聲音。他一隻手撐着淡藍的雨傘,一隻手遞來一瓶消暑的花茶:“走的時候,怎麼不拿傘?”他問。我笑着說,嫌麻煩。父親摸了一下我的頭,執意撐着傘,並不斷把傘傾向我。那天的雨一直下着,滾落到手心,卻一直是暖的。
那一天,被時間借走的自由、歡喜與愛重回我們的手上。
那一天,大雨沒有澆滅花朵恣情吐出的鮮紅色彩,那些停靠在草莓上的蜻蜓把翅膀撲成閃光的徽章,蟬聲清晰而悅耳。
那一天,我們曾經執意要穿越的城池、山巒、河道、海洋、平原和邊界,漸漸展開宏偉的地圖。
那一天,我們開始真正地長大。
很久以後,我還記得到校領取通知書的時候,紐扣又像往常一樣把我從龐大的人流中拉出。我們走到廢棄的牆垣邊,身旁揚花的蒿草叢中停歇着幾隻粉蝶,搖搖晃晃的樹影間它們彼此相擁,像歲月里那道深刻的吻在風中飄動着。紐扣拿出粉筆在苔草遍佈的牆壁上畫出一行:我們的青春,是一陣風。那麼快地到來,那麼快地消散。
小紐扣,這陣風裏有我們最美好的記憶,它們穿過了樹梢上稀薄的煙雲,讓我們看到花開花謝后的圓滿。
飄忽的花香中,我們是虔誠的看花人,站在時光的邊緣上,等着回憶一點一點明亮。
漫長流年,不及倏忽一夏
C慈琪
其實在大學裏,我也是有同桌的。每天一起到上課的教室里,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或是一前一後進來,一眼看到對方坐在教室的第三排,或者第六排,就直直地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的空位上。
上課上到困意十足的時候,腿上會被不輕不重地掐一下,或者放在桌底的手被使勁捏一下。實在困到需要東西提神的時候,就開始給對方畫漫畫,通常不像。她拿過去看,眉頭皺着笑起來。但偶有靈光一閃的時候,會畫出最傳神的細節來。於是這一幅便被人傳來傳去地讚歎,最後被她細細地收起來,夾在筆記本里或是別的地方。
課間十分鐘,通常會被老師拖掉一小半。在老師說“那先講到這裏吧,下節課繼續”的時候,就從桌椅之間擠過去,慌慌張張下樓買沒來得及吃的早飯。有時候對方頂着飢餓的壓力睡著了,只好一個人連蹦帶跳下樓,在賣早點的地方要了這個又要那個,惹得後面一長串隊伍臉色陰暗。
和從前,也沒什麼分別啊。
只不過更自由了些。像是編織在一起的兩綹髮絲,發圈綳斷了,就被狂風迅速拆散,毫無方向感地飛舞,彼此之間一掠而過。
偶爾吵架時,我們就不會坐在一起了。進了教室,看到那個背影早已正正地坐在老位置上,旁邊的空座卻已被別的同學沒心沒肺地佔領。猶豫幾秒,最後一步就沒有落下,拐進後面一排坐下。或者更遠的地方,在明亮的窗戶旁,陽光打下來,遠遠地瞥見對方在教室里的暗處,一動不動的身影。
如果像大學之前那樣,必須要待在自己位置上,否則就別想上課了——是不是就算生氣,也只能在上課鈴響以後,鼓着臉坐在一起,收着手肘以防碰到彼此,目不斜視地開始聽講?是不是在整整一天的相伴以後,開始偷偷瞥一眼對方,或者悶悶地小聲說一句“把本子傳過去”呢?聽到打破沉默與防備的聲音,是不是心中驀然喜悅起來,整個教室的亮度,都上升了好多好多?
其實,是希望被強制着坐在一起的啊。那樣的話,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微小,每一次呼吸都會在面前融合,一些遲疑的、帶着悔意的情緒,也許會更加容易地傳遞給對方。
高一的時候,楚楚和我同桌,兩個人黏得像擰在一起的棉花糖,一絲絲拉扯着對方。
那時候兩個人都着魔似的看書,一切能找得到的紙質書與電子書。楚楚是只看小說的,我就把自己攢的小說全部拷貝給她,然後兩個人一起看。有段時間特別喜歡古靈,喜歡她古靈精怪的文風,就在網上把能找到的她的作品全都集齊了——或許沒有,但近百部看下來,面對一個陌生的故事,光看第一段也能知道是她寫的,並且能夠想像出後面會是怎樣令人廢寢忘食的故事。
多麼沉迷啊,那段時光。
也許只是特別喜歡那種在課堂上,在人群中,在被窩裏,想要大哭或者大笑,卻不得不忍得沒有聲息的感覺;也許只是特別喜歡,有一個人每天和我讀着同樣的故事,流連在同樣的地方,因同一件事情被感動或厭棄同一個人。
高二分班,我和楚楚都在12班,文科。去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報到晚了兩天,忘了什麼原因了。總之,所有同學的位置都安排好了,楚楚旁邊的位置上坐着原來班裏的一個女生小仲。
他們在裏面開班會。我站在教室後門,不知所措。這個新班級有五十六個學生。因為學生太多,最後一排學生正對着後門,一個個轉過頭來瞅我。
楚楚在第三排,遠遠的靠窗位置,注視着我。我們之間的人群好密集啊,一簇簇的,時而擋住她朝我微笑的臉。
老師說,你坐中間那個小組裏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