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陸赫揚將軍服外套脫下來,搭在臂彎里。許則想了想,問:“去海邊的景觀道上走走嗎?”
人聲嘈雜,陸赫揚似乎沒有聽清:“什麼?”
“去海邊嗎?”許則朝他靠近一點,再次問。
“都可以,你來決定。”
走了幾十米,穿過公園的樹林,他們看見海。耳邊頓時靜了很多,剩下風和潮水的聲音。
“在這裏還習慣嗎?”
“嗯。”許則點點頭,“感覺只是換了個實驗室。”
對許則這種不熱衷於社交和娛樂的人來說,的確在哪裏生活都沒有太大區別。
“這裏比首都更宜居。”陸赫揚說,“好吃的東西也很多,記得要多吃一點。”
這一個月幾乎都是在研究院食堂吃的飯,以後應該也一樣,不過許則還是鎮定地答應下來:“好的。”
他看了一眼手錶,又朝右邊不遠處看,然後問陸赫揚:“要不要喝果汁?”
“好。”
“我去買。”許則完全不浪費時間,說完就走。
陸赫揚的視線隨着許則的背影停在右前方十米外的那家店,看着他點完單之後到一邊等。許則的‘等’就是單純在等,不玩手機,不東張西望,只是中途看了幾次表,即便果汁的製作時間其實非常短。
許則買了兩杯青提汁,因為高中時有看到陸赫揚喝過,而剛好這家店最出名的就是青提汁。他還買了一隻蛋撻,單獨用紙袋裝着拿在右手上。
拿好東西后許則抬頭看,陸赫揚站在原地,一手搭着欄杆在接電話,風把他的頭髮吹亂,也吹動掛在欄杆上的軍服,一晃一晃。
是個很短的通話,許則走到一半,陸赫揚就將通訊器放回腰側,看向他。
對視時許則加快了腳步,在又走了三四步之後,一隻碩大的海鷗從側面俯衝過來,以驚人的速度叼走了許則手中的蛋撻,並且翅膀還扇到了他的腦袋。許則頓時停在半途,看着手裏皺巴巴的空紙袋,又去看那隻已經飛遠的海鷗。
陸赫揚抓起軍服朝許則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腕檢查有沒有被抓傷。
“同事跟我說過,在這裏吃東西要小心海鷗。”許則反應過來,“我忘記了。”
“沒受傷就好。”陸赫揚忍笑失敗,“被海鷗抓走的是什麼?”
“蛋撻,本來想問問你要不要吃。”
“沒事,喝果汁就可以了。”
許則點頭,把其中一杯青提汁拿出來,在陸赫揚伸手接過的時候,許則看到他手背上的針孔,兩三個,最新的那個針孔周圍還殘留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想盡量裝作沒有看見,裝作平靜,不過很難,許則盯着陸赫揚的手背,好幾秒才移開視線。
繼續往前走,四周的行人漸漸變少,許則把腳步放慢,落後陸赫揚一點,偏過頭看他的後頸,從襯衫的領子下,隱約看到陸赫揚腺體上的幾個針孔。
“怎麼了?”陸赫揚回頭。
“沒什麼。”許則重新跟他並肩走。
兩人慢慢停在一處圍欄前,海浪拍打腳下的石壁,許則又看了眼表——他明明還沒有和陸赫揚說幾句話,卻已經過去快要半小時。這種倒計時式的見面在很多年前就經歷過一次,印象深刻,許則感到惴惴不安。
“不用總是看時間。”陸赫揚抬手撫了一下許則的背,“又不是來跟你告別的,以後還要見很多次面。”
沒有着落的心臟似乎也同時被這隻手托住了,許則問:“會嗎?”
“會的。”陸赫揚給他肯定的答覆。
這很有效,許則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他喝了一口果汁,猶豫片刻,問:“為什麼總是九十分?”
打了一個多月的電話,在很多次的結尾,許則都像一個關注用戶評分的客服那樣,問陸赫揚今天的聊天怎麼樣,得到的回答一直是九十分。
許則想拿滿分,他需要陸赫揚提出的改進意見。
“因為滿分就是九十分。”陸赫揚側頭看他,對他說,“從許醫生主動給我打第一個電話開始,就是滿分。”
許則又露出被海鷗奪食並且用翅膀扇頭時的表情,他聽到自己問陸赫揚:“接到我的電話你會高興嗎?”
“嗯,高興。”陸赫揚說,“每天都在等你打電話給我,以後也會等,所以不要忘了。”
這讓許則始料未及,他在知道陸赫揚要做記憶恢復治療時並沒有報太大期待,僅僅是因為陸赫揚邁出了那一步,所以他也邁了。保持聯繫、每天打電話,不是為了了解陸赫揚的治療進展,或試探他是否恢復了一些記憶,許則只覺得這場治療很艱難,一天有24個小時,每晚幾分鐘的電話,不會太耽誤陸赫揚的時間,但可以滿足自己想要陪他的願望。
只是這樣而已,許則不知道陸赫揚也在等他的電話,不知道陸赫揚會因為他的電話而高興。
忽然的,許則意識到每個決定都是有意義的,像契機,在陸赫揚決定治療之前,在自己決定保持聯繫之前,就算和陸赫揚接吻,他也是懸空而不安的,但今天陸赫揚說高興,許則就感覺整個身體被填滿,充實又真切。
一戳就破的泡泡變成了鼓鼓囊囊的米袋,許則都沒有發現自己在笑,他答應陸赫揚:“以後也會每天給你打電話。”
說完這一句,手機很應景地響起來,許則對陸赫揚說‘不好意思’,隨後接起同事的電話,對方向他詢問一些資料的存放位置。
見他們的通話沒有立刻要結束的意思,陸赫揚拿出手機,打算通知顧昀遲如果不想等的話可以先去軍區,卻發現對方在半個多小時之前發來了一份文件,以一串日期數字命名,是八年前夏末的某一天。
陸赫揚點開文件,指尖緩慢滑過屏幕,中途在某一頁停留了至少十五秒,才繼續往下瀏覽。
許則掛掉電話后特意看了一眼通話時間,四分多鐘,很短,但在和陸赫揚見面的過程中打來,還是會讓許則有點痛心。
轉頭,發現陸赫揚正在看手機,眉頭微微皺着,許則問:“是有什麼事嗎?”
正好看完最後一頁,陸赫揚將目光從屏幕移到許則臉上。
許則不太明白陸赫揚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再次問:“怎麼了?”
“昀遲發給我一份體檢報告。”陸赫揚看着他道,“我不太懂。”
“方便的話可以給我看看。”許則說。雖然他也不太懂,明明顧昀遲有軍醫和私人醫生,為什麼要把體檢報告發給陸赫揚。
陸赫揚將手機遞給許則:“麻煩了。”
看第一頁的時候許則就察覺出異常,這並不是軍醫院的體檢報告格式。他跳過身高體重視力那些不太重要的項目,滑到血常規和信息素指標,大多數都是正常的,但不正常的那幾個數據卻太不正常了,直到看見超聲報告下的結論,‘假孕’兩個字砸進腦海中久遠的記憶里,許則僵硬地翻到最後一頁,落款‘顧昀遲’這個名字,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字跡。
指腹在屏幕頂端碰了一下,回到第一頁,許則看見年齡的冒號後面,清楚地印着‘17’。
海風吹得許則已經聽不到其他聲音了,他摸了兩下才摸到鎖屏鍵,把手機熄屏,還給陸赫揚。
陸赫揚接過手機放回口袋裏,然後問許則:“孩子呢?”
“……沒有孩子。”許則恍惚又回到了當初被陸赫揚發現驗孕棒的那一晚,他垂着眼睛,說,“只是假孕。”
也是到這一刻,許則才發現當初的那些失望和空落竟然還在。
他以為陸赫揚會問‘之前怎麼不對我說實話’,或是說‘以後不要撒謊了’,但都沒有,陸赫揚只是朝他伸出手。
許則抬起眼,不確定地靜止兩秒,接着往陸赫揚身前靠了一步,動作生疏地抱住他的腰,低頭把臉埋在陸赫揚的肩膀。
異國他鄉的海邊,沒有人認識他們,許則心安理得地抓住了這個擁抱。
陸赫揚抱着許則,右手從許則的後背往上滑到他的後頸,輕輕摸了摸,說:“再給我一點時間。”
自己知道他在治療的事已經被猜到了,許則維持住這種心照不宣,回答:“沒關係的。”
需要很長的時間沒關係,最後還是想不起來也沒關係,許則在‘等’這件事上有着完全的耐心,他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放棄任何期許,是一直懷着這樣的心態度過的。
甚至可以和陸赫揚再這樣擁抱,已經是許則所能想像到的最好的結果。
落日的橘光鋪滿海面,兩個多小時,從下午到傍晚,許則和陸赫揚走完一整條景觀道。顧昀遲發來消息,告訴陸赫揚車已經在出口處等着。
去出口要經過一條小道,走到三分之一的時候,許則鼓起勇氣,心跳劇烈地去牽陸赫揚的手。陸赫揚看了許則一眼,回握住他。
只有兩分鐘不到,在走完小道之前,許則自覺鬆開手,一晃眼卻看見不遠處的樹下停着那輛軍用車,他擔憂自己是否鬆手松得晚了。
“今天早點休息。”許則說。
凌晨坐五個小時飛機過來,開完會也沒能午睡,許則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侵佔陸赫揚休息時間的兇手。
“跟你打完電話再休息。”陸赫揚抬起手,手背在許則頸側短暫地貼了一下,“我先走了。”
“嗯。”
坐上車后陸赫揚降下車窗,對許則揮了揮手。許則站在晚霞里,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車子開動,副駕駛的余上尉在打瞌睡,顧昀遲一邊看着手機一邊道:“好奇別人如果知道陸上校花兩個小時陪人散步是什麼感受。”
“許醫生的時間也很寶貴。”陸赫揚說。整個車廂充滿了麵包的香氣,他朝後座看,映入視線的是一包半米高的不明物體。
“裏面都是牛角包?”他問。
“買了八十個。”顧昀遲頭也不抬地說,“喜歡吃就讓他吃個夠。”
需要偷偷打電話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多,手頭的項目進入即將申報的關鍵階段,許則整天整天地待在實驗室和電腦前,晚上去走廊和陸赫揚通話的那幾分鐘成為他最鬆懈的時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許則覺得其實是陸赫揚在陪他。
S市的春天比首都來得快一些,僅僅兩個月不到,許則這邊已經完全脫掉了冬裝,首都的寒風卻還沒有歇,連池嘉寒都在電話里抱怨今年的冬天特別長。
晚上十點多,許則在整理實驗數據,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同事舉着手機出現,神秘地說:“怎麼辦,我們之中出現了一個叛徒。”
眾目睽睽之下,他直直指向許則:“恭喜你,榮獲本年度聯盟‘未來醫生’獎!”
許則還沒有回過神,就被四五隻手進行了摟肩、環腰、拍背,並吵鬧着讓他請客吃飯。直到黃隸嶺進來,見他們這樣,笑着說:“怎麼消息比我還靈通。”
‘未來醫生’是聯盟所有軍醫大中醫學生的最高榮譽獎,不接受報名,獲獎者一般從博士中挑選,根據期刊發表、課題立項、臨床輪轉、前線支援等各個方面來評定。
“教授,這是已經確定了吧?要是確定了,今晚收工就讓許則請大家吃個夜宵先。”
“確定是確定了。”黃隸嶺說,“至於夜宵,你們問許則吧。”
許則還是愣愣的,說:“沒問題。”
大家聊了一陣後繼續做各自的事,許則已經心不在焉,整理完數據就去了走廊,給陸赫揚發信息,問方不方便打電話。
之前都是半分鐘內就會收到回復的,這次卻沒有,許則等了五分鐘,猜測陸赫揚應該是在忙,於是給他發消息:我好像得獎了,晚點要請大家吃夜宵,今天大概不能打電話了,明天見
直到和同事們吃完夜宵回到公寓,許則才收到陸赫揚的信息:好,注意休息
陸赫揚沒問是什麼獎,可能不太感興趣。已經十二點多了,許則忍住沒有再回,洗漱完之後就去床上睡覺。
被手機鈴吵醒時許則以為天亮了,但並沒有光從窗帘縫隙里透進來。他朦朦朧朧接起電話:“喂?”
對面的呼吸有點沉,許則立刻清醒:“上校?”
“吵到你了。”陸赫揚說。
電話那頭傳來雨聲和隱隱的悶雷,許則從床上坐起來:“怎麼了?”
“做了個噩夢。”
凌晨三點半,許則不相信陸赫揚是因為做了噩夢就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他的人,他儘可能控制自己不去做其他設想,輕聲問:“什麼夢?”
“醒來就忘記了。”陸赫揚的聲音很低,“你說好像得獎了,是什麼獎?”
“‘未來醫生’,下下個星期會有授勛儀式。”
“恭喜。”陸赫揚的呼吸變得輕緩了一點,“西部戰區最近情況不太好,你有接到支援的通知嗎。”
“我已經確認可以隨時待命了。”許則說,“項目申報上去之後,一段時間裏應該不會那麼忙。”
“所以你是‘未來醫生’。”陸赫揚好像笑了下。
許則重新躺下,聽着電話另一頭連綿的雨聲,就好像這個城市也在下雨一樣。他說:“現在這個電話,是算在今天的嗎。”
“是昨天的,今天的電話晚上再打。”
許則感到滿足,雨聲催眠大腦,他半合起眼,含糊道:“那我可以把昨天的勾補上了。”
“什麼勾。”
“打一個電話,就畫一個勾。”
“每天都畫嗎。”
“嗯。”
一問一答,許則都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麼睡着的,只記得陸赫揚說了‘晚安’,自己也跟着說‘晚安’,然而似乎又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后,許則才模糊聽到了掛電話時的‘嘟’一聲。
半個月後,‘未來醫生’榮譽勳章授勛儀式如期舉行,獲獎人來自聯盟不同的軍醫大學,一共只有九名。
黃隸嶺穿得比自己得獎還正式,但表情卻相當凝重。
“凌晨兩點出發去戰區,許則,真有你的。”他簡直要喘不上氣,“等於拿完獎跟大家聚完餐就上戰場了是吧?”
“是去戰區的中心軍醫院,不算是前線,不會很危險的。”許則安慰他。
黃隸嶺擺擺手不想再說話,拿起保溫杯猛灌一口茶,隨後去了領導席上坐着。
許則第三個上場,黑色的正裝外套着一件嶄新的白大褂,看起來端方而乾淨,為他授勛的是聯盟總軍區的軍醫上將。
那枚背後刻着姓名和校名的榮譽徽章被端正地別在白大褂上,許則接過獎盃,在相機的閃光燈中對上將鞠躬。
授勛儀式過後是單獨的獲獎發言,趁着間隙,許則拍了一張獎盃的照片發給陸赫揚和池嘉寒。他其實沒有太多可以真正分享喜悅的人,池嘉寒一直是,現在還多了陸赫揚。
池嘉寒很快就回復了:要不是院裏走不開,我現在就能摸到你的獎盃了
過了十幾分鐘,輪到許則上台。獲獎感言已經捋得很熟,聚光燈打在身上,許則沒有什麼緊張的情緒,開口時聲音平穩清晰。黃隸嶺坐在台下,半是憂慮半是驕傲地看着自己這個安靜又聰明的學生。
看着看着,黃隸嶺發現這個安靜又聰明的學生好像有點不對勁。
許則原本保持着微微俯視觀眾席中央的視線,只是餘光里突然出現一道身影,奇怪地吸引着他往右邊看了一眼。
流利的發言硬生生停頓了一秒才繼續,許則以為自己看錯,他微微將頭側向右前方。
昏暗的光影里,alpha穿着簡單的衣服,懷裏是一捧花,純白色。他站在觀眾席之外的位置,臉上帶着模糊的笑意,像回憶里的畫面。
許則遠遠地和他對視,在飛速的心跳中將獲獎感言說到尾聲。
發言結束,場上的燈光隨之調亮了些,陸赫揚的面容被照得明晰,眼神也是——許則在最後一個字落音時徹底看清陸赫揚的目光。
他驀地怔住,耳鳴聲嗡嗡響起,連躬都忘記鞠就要往台下走,主持人及時上前,提醒許則還有幾個問題需要他回答。
問題都是事先討論過,不用思考就可以對答,許則被請回原來的站位,再去看時陸赫揚已經消失了,只剩門在輕輕晃動。
接下去在台上的這段記憶沒有進入許則的腦海,思維重新恢復運轉是從他走下台的那一刻才開始。許則沒有去後台,直接從觀眾席旁的門出去。
他跑過空曠的走廊,一直跑到盡頭,跑出側門,門外是昏黃的一盞路燈與搖曳的樹影。許則站在路旁,喘着氣,他懷疑自己做了場夢,他不希望這只是場夢。
身後響起一點塑料摩擦的聲響,初春,許則竟然聞到梔子花香。
“許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