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雪人》(2)
第二部
10粉筆
第四日
凌晨三點半,哈利精疲力竭,終於到家,打開家門。他脫去衣服,直接走進浴室,累得無法多想,只是讓熱燙的水柱射在身上,麻木自己的肌膚,讓水柱按摩僵硬的肌肉,融化冰凍的身體。他們跟羅夫談過,但正式訊問要等早上才會進行。他們在蘇里賀達村很快地挨家挨戶問過話,但其實根本沒什麼好問的。犯罪現場鑒識員和警犬仍在現場工作,他們將會工作一整晚,在證據尚未被冰雪污染、融去或掩蓋前,他們只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工作。哈利關上蓮蓬頭。浴室里的空氣是灰色的,充滿水氣,才擦乾鏡子,新的水氣又凝結在上面。水氣扭曲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赤裸的身體輪廓。
他刷牙時電話響起:“我是哈利。”
“我是黴菌清除員史督曼。”
“你這麼晚還沒睡?”哈利驚訝地說。
“因為我猜你應該會工作到很晚。”
“哦?”
“夜間新聞報道說蘇里賀達村有個女人被殺害,我在背景看見你。黴菌分析結果出來了。”
“怎麼樣?”
“你家有黴菌,而且是一種飢餓的黴菌,叫雜色麴菌。”
“意思是?”
“意思是這種黴菌被發現的時候可能是任何顏色,除此之外,這表示我得拆掉你家更多的牆壁。”
“嗯。”哈利隱約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更有興趣、更關心,或至少問更多問題才對,但現在他實在懶得多管。
“請便。”
哈利掛上電話,閉上眼睛,等待鬼魂來到,等待肉眼看不見的靈體來到,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碰酒,鬼魂就會來找他。也許這次會是個新朋友,帶着巨碩無腿的軀體,踩着笨重的腳步朝他走來,如同醜惡的、長了顆頭的保齡球。那顆頭顱上,烏鴉正在啄食黑色眼窩裏殘餘的眼珠,狐狸已經啃去了嘴唇,使得牙齒外露。很難說她會不會來,潛意識是難以預料的,如此難以預料,以至於當他睡着之後,夢見自己躺在浴缸里,頭浸在水中,聽着氣泡低沉的咕嚕聲和女人的笑聲。生長在白色搪瓷上的海草向他伸來,彷彿白色手掌上長着綠色手指,正在找尋他的手。
方形的陽光照射在幾份報紙上,報紙攤在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的辦公桌上。陽光照亮了希薇亞的微笑和幾個頭版標題,包括:“殺人砍頭”“森林中的頭顱”,還有最短可能也是最棒的:“斬首”。
哈利一起床就覺得頭痛欲裂,這時他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頭,心想昨晚應該乾脆喝上一杯,反正一樣會頭痛。哈利想閉上眼睛,但哈根的視線朝他直射而來。哈利看見他的嘴巴不斷地張開、變形、閉上,換言之,哈根正在說話,但哈利卻像是頻道沒有調準,對他說的話接收不良。
“結論是……”哈根說,哈利知道這時必須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從現在開始,這件案子屬於最優先順序,這自然表示我們會立刻替你們的調查小組增派人手……”
“我不同意,”哈利說,只不過說了這麼幾個字,就覺得頭蓋骨快要爆炸,“我們隨時都可以調派更多人手,但現在我希望開會的時候不會再有其他人來參加,四個人就夠了。”
哈根一臉愕然。通常命案調查小組會由十幾個人組成,就算是最簡單明了的命案也需要這麼多人來辦。
“‘自由思考’的機制在小團體裏發揮得最好。”哈利補上一句。
“自由思考?”哈根衝口而出,“那標準辦案程序呢?追蹤刑事鑒識證據、進行訊問、調查線報呢?還有數據協調呢?這整個……”
哈利舉起一隻手,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話語,“我就是這個意思,我不想被這些東西淹沒。”
“淹沒?”哈根不可置信地瞪着哈利,“那我應該把這件案子交給會游泳的人來辦。”
哈利按摩着自己的太陽穴。哈根知道現在犯罪特警隊裏,除了哈利·霍勒警監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帶領這類命案的調查工作,而哈利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哈利同樣知道如果這件案子交給克里波刑事調查部,對隊長哈根的聲望而言是莫大的損失,因此他寧可犧牲他毛茸茸的右臂,也不可能將這件案子轉交出去。
哈利嘆了口氣。“一般的命案調查小組都是在持續湧入的線報里掙扎,試着浮在水面上,這還只是‘一般’命案。現在斬首命案已經登上了報紙頭版……”哈利搖搖頭,“民眾簡直是瘋了,昨晚新聞播出后,我們接到了上百通電話,這裏頭有說話含糊不清的酒鬼打來的,有常見的瘋子打來的,還有一些新花招,像是有人打來說這起命案已經寫在《啟示錄》裏了,諸如此類的。今天到目前為止,我們接到了兩百通電話,等到更多屍體出現,電話會更多。這樣一來,我們可能得撥出二十個人來接電話、查證線報、寫報告,調查小組的組長每天可能得花兩小時親自過濾進來的數據,花兩小時協調,花兩小時召集組員報告最新消息,回答問題,再花一個半小時編輯可以在記者會上發佈的消息,記者會又得花四十五分鐘。最糟糕的是……”哈利將兩根食指貼在發疼的下巴肌肉上,沉下了臉,“……在一般命案中,我想這應該叫作妥善利用資源,因為外面總是會有民眾知道些什麼、聽見些什麼或看見些什麼。我們必須煞費苦心把這些信息拼湊起來,看看它們會不會不可思議地協助我們破案。”
“一點也沒錯,”哈根說,“這就是為什麼……”
“問題是,”哈利繼續說,“這件命案不是那種類型的命案,兇手也不是那種類型的兇手。這傢伙沒跟朋友吐露任何事情,也沒在命案現場附近露臉。沒有人知道有關命案的事,所以這些提供線報的電話對我們沒有幫助,反而只會扯後腿而已。再說,現在我們發現的任何刑事鑒識線索都是兇手故意留下的,為的是要把我們弄糊塗。簡而言之,這是一場完全不同類型的遊戲。”
哈根靠在椅背上,雙手五指指尖相對,沉浸在思緒中。他正在觀察哈利。他像曬太陽取暖的蜥蜴般眨了眨眼,問說:“所以你把這項調查工作看成遊戲?”
哈利點點頭,不明白哈根究竟想說什麼。
“哪一種遊戲?國際象棋嗎?”
“呃,”哈利說,“也許是蒙住眼睛下國際象棋。”
哈根點點頭:“所以你設想的這個兇手是典型的連環殺手、冷血殺人魔,他有高超的智商,傾向於找樂子、玩遊戲、尋刺激?”
哈利知道哈根想說什麼了。
“這個兇手正好符合你在FBI研習營學到的連環殺手特徵?正好跟那次你在澳大利亞碰到的一樣?這個兇手……”隊長咂了咂嘴,彷彿正在品嘗這些字句,“……基本上足以和有你這種背景的人匹敵?”
哈利嘆了口氣:“長官,我不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
“不是嗎?別忘了我在軍校教過書,哈利。你認為當我跟那些胸懷大志的將軍們說,軍事策略是如何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軌跡,他們心中出現了什麼夢想?你認為他們會夢想自己靜靜坐着,盼望世界和平,然後告訴子孫說他們只是白白過了一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雄才大略嗎?他們嘴巴上也許會說想要世界和平,但他們心裏可不是這樣想的,哈利。他們夢想的是有機會可以一展所長。人類的內心都有一種‘被人需要’的強大社會驅動力,這就是為什麼五角大樓那些將軍只要一聽見世界哪個角落有鞭炮爆炸,就開始設想最黑暗的情節。哈利,我認為你希望這件命案是特別的,你是那麼希望的,以至於你會看見最幽深的黑暗處。”
“那個雪人,長官,你還記得我拿給你看的那封信吧?”
哈根嘆了口氣:“我記得那個瘋子,哈利。”
哈利知道現在應該讓步,提出他早已想好的妥協做法,讓哈根擁有這小小的勝利,但他卻聳聳肩,“我想讓我的調查小組保持原狀,長官。”
哈根沉下臉,神情嚴峻,“我不能讓你這樣做,哈利。”
“不能?”
哈根直視哈利的雙眼,卻突然間眨了眨眼,眼神飄移。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卻已足夠。
“我們還有其他考慮。”哈根說。
哈利臉上維持天真的表情,實際上卻是把情況弄得越來越僵,“什麼考慮,長官?”
哈根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如果三個月後我們還沒抓到兇手,你認為我們得去跟誰解釋調查小組的工作優先級?是上級長官、媒體,還是政客?誰要去解釋為什麼調查小組只有四個人,因為小團體比較適合……”哈根吐出接下來幾個字,彷彿吐出酸臭的蝦子,“……自由思考和下國際象棋?你考慮到這些了嗎,哈利?”
“沒有,”哈利說,雙臂交疊胸前,“我只想到要怎麼逮到這個傢伙,沒想到如果逮不到要怎麼替自己辯解。”
哈利知道這句話等於拐了個彎進行人身攻擊,但話已出口,也已擊中要害。哈根的眼睛眨了兩下,張開嘴又閉上。哈利立刻感到羞愧。他為什麼老愛挑起這種幼稚、無意義、有如對牆壁尿尿的比賽,只為了獲得對別人——任何人都可以——比中指的滿足感?蘿凱曾說哈利根本就希望自己天生多長一根中指,永遠豎起。
“克里波有個傢伙叫艾斯本·列思維克,”哈利說,“他很擅長領導大型調查工作,我可以去跟他談,請他組織一個小組,向我彙報。我們的小組跟他們的小組可以獨立并行操作,你和署長則負責開記者會,這樣聽起來怎麼樣,長官?”
哈利不必等哈根回答就知道結果如何,他已看見哈根眼中流露出感謝之意,也知道自己贏得了這次的對牆尿尿比賽。
哈利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侯勒姆。
“隊長答應了,調查工作會照我說的那樣進行。半小時後來我辦公室開會,你可以打電話通知史卡勒和布萊特嗎?”
哈利掛上電話,肚裏思量着哈根剛剛說的關於主戰派人士想打一場屬於自己的戰爭那番話。他拉開抽屜想找“疼立平”止痛藥,但沒找着。
“除了腳印之外,我們在現場並未發現任何有關兇手的線索,假如那裏真的是犯罪現場的話。”麥努斯說,“更難以理解的是,我們竟然也沒找到關於屍體其他部分的線索,兇手切下了被害人的頭,照理說現場應該會搞得一團糟,留下證據才對,可是我們什麼都沒發現,警犬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一個謎。”
“兇手在小溪里殺害被害人,再切下她的頭,”卡翠娜說,“她的腳印不是到溪邊就不見了嗎?這表示她跑進了小溪,避免留下腳印,但最後還是被兇手追上。”
“兇手用的是什麼工具?”哈利問。
“小斧頭或鋸子,不然還有什麼?”
“那麼切痕附近的肌膚燒焦痕迹是什麼?”
卡翠娜看着麥努斯,兩人都聳了聳肩。
“好,史卡勒,你負責去查。”哈利說,“然後呢?”
“然後兇手可能抬着屍體沿小溪走到馬路上,”麥努斯說。他昨晚只睡了兩小時,毛衣也穿反了,其他人都不忍心告訴他。“我用‘可能’兩個字是因為我們在馬路上同樣什麼都沒發現。照理說馬路上應該可以發現一些什麼才對,比如說樹榦上應該會留下血跡,樹枝上應該會留下肉片或衣服碎片,可是什麼都沒有。不過我們在小溪穿過馬路下方的地方發現了兇手的腳印,路邊的雪地里也發現可能是屍體留下的印痕,可是我的老天,警犬什麼都沒聞到,而且是尋屍犬啊!這真是個……”
“謎。”哈利接口說,搓揉着自己的下巴,“站在小溪里切下被害人的頭不是很不切實際的做法嗎?那條小溪充其量只是一條狹窄的小水溝,連手肘都沒什麼活動空間,兇手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明顯啊,”麥努斯說,“證據都會被溪水帶走。”
“不對,”哈利反駁道,“兇手留下了被害人的頭,所以他並不擔心留下線索。為什麼前往馬路的路上沒留下被害人的其他痕迹……”
“屍袋!”卡翠娜說,“我剛剛在想兇手要怎麼扛着屍體在那樣的地形里走那麼遠的路,就想到伊拉克人會把繩子綁在屍袋上,然後像背包一樣背在背後。”
“嗯,”哈利說,“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尋屍犬沒在路邊聞到屍體的氣味。”
“那兇手為什麼要冒險讓屍體躺在那裏?”卡翠娜問。
“躺在那裏?”麥努斯反問。
“屍體在雪地里壓出了印痕,這表示兇手把屍體放在那裏,自己去開車,車子可能停在歐德森家的農莊附近,這樣至少得花半小時,你們同意嗎?”
麥努斯不情不願地咕噥着:“差不多”。
“屍袋是黑色的,對經過的車輛來說,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垃圾袋沒兩樣。”
“根本沒人開車經過好嗎,”麥努斯說,語氣刻薄,又捂着嘴打了個哈欠,“我們已經問過住在那座森林裏的每個人了。”
哈利點點頭:“羅夫·歐德森說他五點到七點之間在看店,這番說辭我們該怎麼看待?”
“如果店裏沒人光顧,他的不在場證明根本一文不值。”麥努斯說。
“他有可能趁雙胞胎上小提琴課的時候開車回來。”卡翠娜說。
“可是他不是會殺人的那種人。”麥努斯說,靠上椅背,點了點頭,彷彿確認自己下的結論沒錯。
哈利想稍微說明警察辨別一個人是不是殺人兇手的這種能力,但這個階段是要讓每個人暢所欲言,不必擔心抵觸別人的想法,因此作罷。根據經驗,最好的構想來自天馬行空的想像、不完整的猜測和不正確的瞬間判斷。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大家好!”侯勒姆高聲說,“抱歉我來遲了,我去追查兇器。”
侯勒姆除下雨衣,掛在哈利的衣帽架上,那個衣帽架歪向一邊,角度頗大。侯勒姆在雨衣下穿的是粉紅色襯衫,上頭綉有黃色花紋,背後寫着字,宣稱美國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尚在人間,儘管他的死亡證明書早在一九五三年冬季就已發出。侯勒姆一屁股坐在唯一空着的椅子上,看着其他人仰天沉思的面容。
“怎麼了?”侯勒姆笑問。哈利等着侯勒姆說出他最愛說的俏皮話,不一會兒就聽見侯勒姆說:“有人死啦?”
“兇器,”哈利說,“說來聽聽。”
侯勒姆咧嘴而笑,雙手互搓,“我想知道希薇亞脖子上的燒焦痕迹是從哪裏來的,病理學家卻沒有半點頭緒,她只說小動脈受到燒灼,就好像進行截肢手術時,在把腿鋸下來之前,為了止血會先燒灼血管。當她講到鋸腿,我就想到一件事。你們都知道,我是在農村裡長大的……”
侯勒姆傾身向前,眼睛發光,哈利覺得他像是個準備拆聖誕禮物的父親,興奮不已,因為他買了一整套火車玩具送給剛出生的兒子。
“母牛生產時,如果小牛胎死腹中,屍體又過大,母牛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沒辦法自己用力把屍體逼出來,這時如果又加上母牛躺在地上,身體彎曲,我們要幫忙把屍體弄出來一定會傷害到母牛,因此獸醫就會使用一種鋸子。”
麥努斯露出作嘔的神情。
“那是一種很細而且富有彈性的鋸子,可以塞進母牛的身體,像個繩套一樣圈住小牛,然後來回拉動就能切開小牛。”侯勒姆用雙手示範,“小牛被切成兩半之後就可以把半截屍體拉出來,這樣問題通常就解決了,我是說‘通常’哦,因為鋸子在母牛體內拉動的時候,可能傷到母牛,害得母牛流血過多而死。所以幾年前有個法國農夫發明了一種實用的工具,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那種工具是圓環狀的通電細金屬絲,可以燒穿肌肉,握把是純塑料做成的,兩端連接着超細、超強韌的金屬絲,形成一個圓環,你只要把它套在你想切斷的物體上,按下加熱按鈕,十五秒內金屬絲就會加熱到白熱化,然後再按下握把上的另一個按鈕,金屬絲就會開始收縮,切斷小牛的屍體。由於不用左右移動,切到母牛的概率就大大降低,而且如果真的切到母牛,它還有兩個優點……”
“你怎麼好像是在向我們推銷這種工具啊?”麥努斯咧嘴笑說,望向哈利的眼睛,看他有什麼反應。
“金屬絲溫度很高,所以完全無菌,”侯勒姆繼續說,“而且不會讓母牛感染到屍體的細菌或有毒的血液。此外,高熱可以燒灼小動脈,達到止血的功效。”
“好,”哈利說,“你確定兇手用的是這種工具嗎?”
“不確定,”侯勒姆說,“我要拿到一組電切環才能測試。我問過一個獸醫,他說這種電切環還沒取得挪威農糧部的核准。”他看着哈利,臉上露出深深的遺憾之情。
“呃,”哈利說,“就算電切環不是兇器,至少也可以解釋兇手為什麼可以站在小溪里把被害人的頭切下來。其他人有什麼想法嗎?”
“又是法國,”卡翠娜說,“他們以前發明斷頭台,現在又發明這種東西。”
麥努斯噘起嘴唇,搖搖頭,“聽起來太詭異了,再說,如果還沒取得核准,兇手要去哪裏拿到這個玩意?”
“我們可以從這裏開始調查,”哈利說,“史卡勒,你可以去查查看嗎?”
“我說過我不相信這種說法了。”
“抱歉,我說得不夠清楚,我的意思是說:史卡勒,請你去查這條線索。關於兇器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侯勒姆?”
“沒有。另外犯罪現場應該有大量血跡才對,可是我們唯一發現的血跡是農倉里殺雞之後留下的。說到雞,雞屍溫度和室內溫度顯示那三隻雞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六點半,可是我有點不能確定,因為其中一隻的體溫比另外兩隻高一點。”
“它一定是發燒了。”麥努斯笑道。
“那個雪人呢?”哈利問。
“冰晶每小時都會改變形狀,所以雪球上是找不到指紋的,但是冰晶很鋒利,應該可以找到肌膚碎屑才對。如果兇手戴了手套,應該也可以找到手套纖維,可是我們什麼都沒發現。”
“兇手戴的是橡膠手套。”卡翠娜說。
“反正雪人身上什麼線索都沒有。”侯勒姆說。
“好吧,至少我們手上有顆頭。你們檢查過牙齒……?”
哈利的話被侯勒姆打斷。侯勒姆直起身子,臉上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你是指牙齒上留下的跡證?還有她的頭髮?臉頰上是不是有指紋?還是其他鑒識員沒想到的東西?”
哈利點了點頭,表示抱歉,看了看錶,“史卡勒,雖然你不認為羅夫會殺人,不過還是請你去調查碧蒂·貝克失蹤的那段時間,他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事。我去找菲利普·貝克談。卡翠娜,你繼續研究失蹤案,再加上這兩件案子,比對看看有沒有共同點。”
“好。”卡翠娜說。
“什麼都要比對,”哈利說,“好比說死亡時間、月象盈虧、電視播什麼節目、被害人的頭髮顏色、是不是去圖書館借了同一本書、是不是參加過同樣的研討會、電話號碼的總和等等,我們必須知道兇手是怎麼挑選被害人的。”
“等一等,”麥努斯說,“我們已經判定這些案子之間有關聯了嗎?我們不是應該對所有可能性保持開放嗎?”
“媽的你想要保持多開放是你家的事,”哈利說,站起身來,確認他的車鑰匙在口袋裏,“只要你辦好主管交代的事就好。最後離開的人關燈。”
哈利等電梯時聽見有人走近,腳步聲在他背後停了下來。
“今天早上學校下課休息的時候,我去跟雙胞胎其中一個人說話。”
“是嗎?”哈利轉過身來面對卡翠娜。
“我問她們星期二那天做了什麼事。”
“星期二?”
“碧蒂·貝克失蹤的那天。”
“哦,對。”
“她說她們和媽媽來奧斯陸,她會記得是因為她們看完醫生以後去康提基號博物館找玩具,然後在一個阿姨家過夜,因為媽媽去看一個女性朋友,爸爸一個人在家裏看家。”
卡翠娜站得離哈利相當近,哈利聞得到她的香水味。他從來沒聞過女人用這種香水,味道是強烈的辛香調,毫無香甜的氣味可言。
“嗯,你是跟雙胞胎里的哪一個說話?”
卡翠娜直視哈利的雙眼:“不知道,有差別嗎?”
哈利聽見叮的一聲,便知道電梯抵達了這層樓。
尤納斯正在畫雪人,他想畫一個微笑唱歌的快樂雪人,可是怎麼都畫不好,雪人只是在一大張白紙上睜着空洞的雙眼看着他。他置身於一間偌大的教室內,裏頭幾乎沒有聲音,只有父親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發出的刮擦聲、黑板偶爾會發出的碰撞聲,以及學生用圓珠筆寫字發出的窸窣聲。尤納斯不喜歡圓珠筆,用圓珠筆畫圖擦不掉,也不能改,畫了什麼永遠會留在紙上。他今早醒來以為母親回來了,一切都沒事了,趕緊跑去父母卧房,卻看見父親正在換衣服,還叫他也去換衣服,因為他今天必須跟父親一起去學校。
教室的斜坡向下延伸到父親所站之處,有如劇場一般。尤納斯的父親從上課到現在一句話都沒對學生說,他和尤納斯一起踏進教室時也沒說半句話,只對學生點了點頭,指了指要尤納斯坐的位子,直接走到黑板前就開始寫字。學生顯然很習慣這種方式,坐在位子上立刻開始抄筆記。黑板上寫的是數字、細小的文字,還有一些尤納斯不認得的奇怪符號。他父親曾跟他解釋說物理學有它自己的語言,可以用來說故事;他問說物理學可不可以拿來說冒險故事,父親笑說物理學這種語言只能用來解釋真實的東西,不能拿來說謊。
有些符號十分優雅而有趣。
粉筆灰飄落在父親肩膀上,猶如一層柔細的白雪覆蓋在外套上。尤納斯看着父親的背,試着畫父親,結果畫出來的也不是快樂的雪人。突然間教室里的聲音全都靜止下來,每支圓珠筆都停止抄寫,只因父親手中的粉筆停止了。粉筆動也不動停在黑板上端,位置高得父親必須高高伸直手臂才能夠得到。這一幕看起來像是粉筆卡住了,父親掛在黑板上,有如炸胡狼高高掛在懸崖壁伸出的樹枝上,腳下深不見底。接着,父親的手臂開始抖動,尤納斯覺得他似乎是想要鬆動粉筆,讓粉筆再度移動,但粉筆不肯移動。一波漣漪在教室里擴散開來,彷彿每個人都張開嘴巴,同時吸氣。父親終於移開了粉筆,走出教室,頭也不回消失在門外。爸爸要去拿更多的粉筆,尤納斯心想。周圍的學生開始說話,嗡嗡作響,聲音越來越大。他聽見兩個詞:“老婆”和“失蹤”。他看着黑板,只見黑板幾乎被完全寫滿。父親想寫的是她死了,但粉筆只能說實話,所以卡住了。尤納斯試着把他畫的雪人擦掉。周圍學生紛紛收拾東西,起身離開,椅子砰砰作響。
一道影子落在紙上畫得不成功的雪人上,尤納斯抬起頭來。
是那個警察,那個高高的、醜醜的、眼睛很溫柔的警察。
“我們一起去找你爸爸好不好?”那警察說。
哈利輕輕敲了敲辦公室門,門上寫着“菲利普·貝克教授”。
沒人回應,他打開了門。
坐在辦公桌前的男子雙手掩面,猛然抬起頭來,說:“我說過你可以進來嗎……?”
他一看見哈利就立刻住口,視線移到哈利身旁站着的小男孩上。
“尤納斯!”菲利普說,語氣介於迷惑與斥責之間,眼眶泛紅,“我不是叫你安靜地坐在那裏嗎?”
“是我帶他過來的。”哈利說。
“哦?”菲利普看了看錶,站了起來。
“你的學生都離開了。”哈利說。
“是嗎?”菲利普坐回椅子上,“我……我只是想讓他們休息一下而已。”
“我剛剛也在教室里。”哈利說。
“是嗎?為什麼……?”
“每個人偶爾都需要休息一下,我們能談一談嗎?”
“我不想讓他去上學,”菲利普說。他先將尤納斯安置在咖啡室里,吩咐尤納斯乖乖坐在那裏等,“很多人喜歡亂問問題,胡亂猜測,我就是不喜歡那樣。呃,我想你應該了解。”
“我了解,”哈利拿出一包煙,以詢問的眼神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堅定地搖搖頭,他只好把煙放回去。“比你在黑板上寫的那些容易了解多了。”
“那是量子物理學。”
“聽起來很怪異。”
“原子的世界是很怪異的。”
“怎麼說?”
“它打破了最基本的物理法則,比如說一樣東西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說過,如果你沒有被量子物理學深深撼動,那你就是還不了解它。”
“但是你了解?”
“我不了解——你瘋了嗎?量子物理學是完全混亂的,不過比起這種混亂,我還比較喜歡量子物理學的混亂。”
“哪種混亂?”
菲利普嘆了口氣:“我們這一代把自己變成了兒童的僕人和秘書,碧蒂恐怕也是這樣,有那麼多的待辦事項、生日、最愛的食物、足球賽,都快把我搞瘋了。今天有一家比格迪半島的診所打電話來,說尤納斯約了診卻沒去。下午他還要去上訓練課,天知道是在什麼地方,而且他這一代完全不知道搭公交車是什麼。”
“尤納斯哪裏不舒服?”哈利拿出筆記本,他從沒在這本筆記本上寫過一個字,但根據經驗,拿着筆記本可以讓訊問對象比較專心。
“沒有,我想應該只是定期檢查吧。”菲利普揮了揮手,像是想打發這件事,“我想你來找我是因為別的事情吧?”
“對,”哈利說,“我想知道你昨天下午和晚上在哪裏。”
“什麼?”
“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貝克。”
“這跟那個……那個……有關嗎?”菲利普朝一疊文件上的《每日新聞報》點了點頭。
“不知道,”哈利說,“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你在發什麼神經啊?”
哈利看了看錶,並不回答。
菲利普呻吟一聲:“好吧,反正我想幫你這個忙。昨天晚上我坐在這裏寫一篇關於氫元素波長的文章,我想發表這篇文章。”
“有沒有同事可以替你做證?”
“挪威的研究工作之所以替世界貢獻得那麼少,就是因為自鳴得意的挪威學術界常常被懶惰所支配,所以跟往常一樣,這裏只有我一個人。”
“尤納斯呢?”
“他在家裏自己做了東西吃,坐着看電視,等我回家。”
“你幾點到家的?”
“應該是九點出頭吧。”
“嗯。”哈利假裝寫筆記,“你有沒有查看過碧蒂的東西?”
“有。”
“有什麼發現嗎?”
菲利普伸出一根手指撫摸嘴角,搖了搖頭。哈利直視菲利普,並不說話,發揮靜默的威力,但菲利普言盡於此。
“謝謝你的協助,”哈利說,將筆記本塞進夾克口袋,站了起來,“我去跟尤納斯說他可以進來了。”
“等一下再叫他吧。”
哈利在咖啡室里找到坐在桌前的尤納斯,他正在畫畫,嘴裏吐出舌尖。哈利站在尤納斯身旁,低頭看着畫紙,只見紙上畫了兩個歪歪斜斜的圓圈。
“雪人。”
“對,”尤納斯說,抬頭望向哈利,“你怎麼看出來的?”
“尤納斯,為什麼你媽媽要帶你去看醫生?”
“我不知道。”尤納斯畫上雪人的頭。
“那個醫生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那家診所在哪裏?”
“我不能跟別人說,連爸爸也不能說。”尤納斯俯身在畫紙上,替雪人畫上頭髮,長長的頭髮。
“我是警察,尤納斯,我正在想辦法找你媽媽。”
鉛筆畫得越來越用力,頭髮描得越來越黑。
“我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你記得那附近有什麼東西嗎?”
“國王的母牛。”
“國王的母牛?”
尤納斯點了點頭,“坐在窗戶里的阿姨叫包格希,她給我一根棒棒糖,因為我讓她用針筒給我抽血。”
“你現在想畫什麼呢?”哈利問。
“沒什麼。”尤納斯說,專心畫著睫毛。
菲利普站在窗邊看着哈利穿過停車場,他沉浸在思緒中,手掌啪的一聲合上一本黑色小筆記本。他心中納悶,不知道哈利是否相信他假裝不知道有警察來上他的課?是否相信他說昨晚他一個人在這裏寫文章?是否相信他在碧蒂的東西里什麼也沒發現?這本黑色筆記本是在碧蒂的抽屜里找到的,她甚至沒設法將筆記本藏起來,至於裏頭寫的東西……
他差點笑了出來,碧蒂這個白痴竟然以為騙得了他。
11死亡面具
第四日
哈利探頭進來,卡翠娜正傾身看着計算機。
“有沒有找到共同點?”
“不是太多,”卡翠娜說,“所有的失蹤女性都有藍眼珠,可是容貌差異很大,她們也都有丈夫和孩子。”
“我發現一個可以開始調查的地方,”哈利說,“碧蒂帶尤納斯去看的醫生在‘國王的母牛’附近,那一定是指比格迪半島的皇家莊園。你說那對雙胞胎先去看醫生,然後才去康提基號博物館,也是在比格迪半島。菲利普對那個醫生的事一無所知,但羅夫可能知道。”
“我打電話問他。”
“然後過來找我。”
哈利回到辦公室,拿起手銬,將半邊銬在自己手腕上,半邊銬上桌腳,同時聆聽留言。蘿凱說歐雷克會帶一個朋友去荷芬谷體育場。這則留言毫無意義可言。哈利知道這是偽裝的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這件事。他從來不曾忘記過他和歐雷克的約定,但他接受蘿凱的這種小提醒,換作是別人的話,可能會將這種提醒視為不信任的宣告。他甚至喜歡這種提醒,因為它們顯示蘿凱是什麼樣的母親,而且蘿凱很貼心地將提醒偽裝了起來,以免冒犯他。
卡翠娜沒敲門,直接走了進來。
“有點變態,”她看着哈利銬着的桌腳說,“可是我喜歡。”
“這叫單手快速上銬,”哈利微笑着說,“我去美國學來的垃圾。”
“你應該試試看新式的海亞特快速手銬,根本不用去想要從左邊還是右邊上銬,反正只要準確地接觸到手腕,銬環一定會銬住手腕。一副手銬練完之後,可以同時練兩副,各瞄準一個手腕,這樣一次出手可以有兩次上銬的機會。”
“嗯,”哈利解開手銬,“有什麼消息?”
“羅夫沒聽說過她們去看醫生,也沒聽說過比格迪半島上的醫生,而且他們在貝蘭姆市有個固定求診的醫生。我可以去問那對雙胞胎,看她們記不記得醫生是誰,或者我們也可以自己打電話去比格迪半島的診所查,那裏只有四家診所。你看。”
卡翠娜在哈利桌上放了一張黃色便利貼。
“他們不能透露患者姓名。”哈利說。
“等雙胞胎放學我再去問。”
“等一等。”哈利說,拿起電話撥打第一組電話。
電話被接起,一個鼻音傳來,報出診所名稱。
“請問包格希在嗎?”哈利問。
沒有包格希這個人。
第二組電話回答的是錄音機,同樣也是鼻音,說明診所每天只接聽電話兩小時,目前時間已過。
最後打到第四組電話,一個快活且幾乎帶着笑聲的聲音給了哈利想聽的答案。
“我就是。”
“哈啰,包格希小姐,我是奧斯陸警署的哈利·霍勒警監。”
“出生日期是?”
“春天的某一天。我打來是為了調查一件命案,你今天應該看過報紙了吧,我想知道你上星期有沒有見過希薇亞·歐德森?”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
“請稍等。”她說。
哈利聽見她站了起來,便靜靜等待,不久她回到電話上,“抱歉,霍勒先生,病患數據必須保密,我想警察應該知道這一點。”
“我們知道,不過我沒搞錯的話,希薇亞的女兒才是病患,她本人不是。”
“可是你問的問題可能會讓我們間接透露患者的身份。”
“我想提醒你,我是在調查命案。”
“我想提醒你,你可以拿到搜查令以後再來找我們,診所非常保護病患的數據,這和我們的工作性質有關。”
“你們的工作性質?”
“我們的專業領域。”
“你們的專業領域是?”
“整形外科和特殊手術,請參考我們的網站:。”
“謝謝,不過我想我已經了解得夠多了。”
“隨你怎麼說。”
包格希掛上了電話。
“怎麼樣?”卡翠娜問。
“尤納斯和雙胞胎去看的是同一個醫生,”哈利說,靠上椅背,“這表示我們找對方向了。”
哈利感覺到腎上腺素激增,每當他聞到殘暴的氣味,總會全身發顫。這陣亢奮過去后,出現的便是“大着魔”,它代表的是:愛與中毒、盲目與洞察、意義與瘋狂。警察同僚之間有時會討論查案的興奮感,但大着魔並不是興奮感,它更為特別。哈利從未跟別人提過着魔這件事,也沒分析過它,因為他不敢。他只知道着魔可以幫助他、驅動他、給他注滿能量好執行獲派的工作,其餘的他一概不想知道,一點都不想。
“現在呢?”卡翠娜問。
哈利張開眼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現在我們去逛街。”
“非洲風”這家小店位於麥佑斯登區,這一區最繁忙的街道是玻克塔路,可惜非洲風位於另一條街,距離玻克塔路十四米,仍屬於外圍地帶。
哈利和卡翠娜走進店內,鈴鐺響起。哈利在店裏的柔和光線中,看見顏色明亮的粗織地毯、看似紗籠的布料、綉有西非花紋的大抱枕、猶如直接從雨林里切割出來的小咖啡桌、象徵馬塞族人的瘦長木雕、許多常見的大草原動物。所謂店內光線柔和,意思就是店裏沒開幾盞燈。裏頭的擺設似乎經過仔細規劃和安排,放眼望去看不見標價,顏色互相襯托,商品成對擺設,彷彿這裏是挪亞方舟。簡而言之,這裏看起來比較像是積了灰塵的展覽廳而不像商店。大門關上,鈴聲停止,店內瀰漫著一種近乎不自然的寂靜,讓人覺得踏進展覽廳的感覺更為強烈。
“哈啰?”店內傳來招呼聲。
哈利循聲而去,走到昏暗的後方,那裏有一隻巨大的木雕長頸鹿,一盞聚光燈打在長頸鹿身上。長頸鹿後方有個女子,背對他們站在椅子上,正要將一張露齒而笑的黑色木雕面具掛上牆壁。
“有什麼事嗎?”女子說,並未回頭。
女子給人的感覺是她準備面對意外之事,而不是迎接客人。
“我們是警察。”
“哦,原來如此。”女子轉過頭來,聚光燈的光線照上她的臉。哈利頓時覺得心臟停止跳動,不自禁地後退一步。那女子竟是希薇亞。
“怎麼了?”女子問,眼鏡後方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你是誰?”
“我叫奧娜·派德森,”女子說,立刻明白哈利臉上為何露出惶惑的神情,“我是希薇亞的妹妹,我們是雙胞胎。”
哈利一陣咳嗽。
“這位是哈利·霍勒警監,”哈利聽見卡翠娜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我叫卡翠娜·布萊特,我們是來找羅夫的。”
“他去殯儀館了。”奧娜頓了頓。三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只有一顆頭要怎麼下葬?
“所以你是來充當臨時代理人的?”卡翠娜開玩笑說。
奧娜微微一笑:“對。”她小心翼翼從椅子上爬下來,手中依然拿着木雕面具。
“那是儀式面具還是聖靈面具?”卡翠娜問。
“這是剛果胡圖族的聖靈面具。”奧娜說。
哈利看了看錶:“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不知道。”
“可以說個大概的時間嗎?”
“我說過我不……”
“這張面具真漂亮,”卡翠娜插口說,“是你自己去剛果買來的對不對?”
奧娜驚訝地看着卡翠娜:“你怎麼知道?”
“我看你拿面具的樣子就知道了,你懂得尊敬聖靈,沒有蓋住眼睛或嘴巴。”
“你對面具有興趣?”
“可以這樣說,”卡翠娜說,伸手指向一張黑色面具,面具兩側垂掛着兩隻小手臂,下方懸盪着兩條腿,臉孔是半人半獸,“那是卡貝利面具對不對?”
“對,是科特迪瓦塞努佛族的面具。”
“這是權力面具?”卡翠娜撫摸着椰殼頂端垂落的動物毛髮,那些毛髮頗為僵硬油膩。
“哇,你懂得真多啊!”奧娜說。
“什麼是權力面具?”哈利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奧娜答道,“這類非洲面具不只是空洞的符號,一個人在部落里戴上這種面具,立刻就擁有管理和審判的權力,沒有人會質疑佩戴者的權威,也就是說面具可以賦予權力。”
“我看見門邊掛了兩個死亡面具,”卡翠娜說,“非常漂亮。”
奧娜回以微笑:“我有好幾個,是萊索托的。”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稍等一下。”
奧娜離去,哈利望着卡翠娜。
“我只是覺得跟她聊聊可能會有用,”卡翠娜說,回答哈利沒問出口的問題,“看能不能查探到家庭秘密,了解嗎?”
“了解,這樣的話交給你自己辦比較好。”
“你還有別的事?”
“我回辦公室,如果羅夫出現的話,記得請他寫一張撤銷醫患保密協議的聲明。”
哈利離開時瞥了一眼門邊的面具,面具以皮革製成,皮料皺縮,上頭的人類臉孔正在尖叫。他心想那應該是人造的仿製品。
艾莉·基瓦勒推着推車走在ICA超級市場的貨架間,這家超市開在伍立弗運動場內,佔地廣大,商品的價錢比其他超市稍貴一些,但質量較好。她不是每天都來光顧,只有準備料理大餐時才會前來。今晚她兒子特里夫將從美國回來,特里夫在蒙大拿大學攻讀經濟學,目前大三,今年秋季沒有考試,因此打算回家念書,一月再回美國。安利亞下班離開教會辦公室之後,將直接開車去加勒穆恩機場接特里夫。艾莉知道,等他們回到家,一定已經聊得不亦樂乎,聊的不外乎是釣飛魚和划獨木舟。
她俯身在冷凍櫃前,這時一個人影經過她身邊,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意。她不必抬頭也知道那是同一個人影:當她站在生鮮櫃枱旁的時候,那個人影經過她;當她站在停車場鎖車門時,也經過她。但也可能根本沒什麼,只是她的舊情緒又浮現而已。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恐懼無法完全消失,即使事情已經過了大半輩子。她前往櫃枱結賬,排到最長的隊伍後面。根據她的經驗,最長的隊伍通常是最快的,或至少她認為過去的經驗是如此,安利亞則認為她錯估了。有人走過來排在她後面。顯然也有別人錯估了,她心想。她沒回頭,只是覺得後面那人一定拿了很多冷凍食品,因為她的背後涼颼颼的。
當她回過頭,後面那人已經離去。她的眼睛想在其他隊伍中尋找那人的身影。不要又來了,她心想,不要又開始了。
出了超級市場,她強迫自己慢慢朝車子走去,不要四處張望。她將東西放上車,坐上駕駛座,駕車離去。她的豐田轎車慢慢爬上長長的山坡,朝諾堡區的兩層公寓前進,這時她心裏想的是兒子特里夫,還有一定要在他們父子倆到家前煮好晚餐。
哈利在電話里聆聽艾斯本·列思維克說話,抬頭看着已故同僚的照片。艾斯本已召集一個小組,正在電話上請哈利給他進入所有相關數據的權限。
“我們的IT主管會給你密碼,”哈利說,“進入犯罪特警隊的網站之後,找一個叫作‘雪人’的檔案。”
“雪人?”
“總得給它個名稱吧。”
“了解,謝啦,哈利。你希望我多久跟你彙報一次?”
“有發現再跟我說吧,還有,列思維克?”
“什麼事?”
“不要超越我們的職責界限。”
“你們的職責是什麼?”
“你們只要專心處理線報、證人和可能是連環殺手的前科罪犯,那些工作最沉重。”
哈利知道資深克里波探員心裏會怎麼想:儘是些爛工作。
艾斯本清清喉嚨:“所以我們都同意這些失蹤案之間有關聯嘍?”
“我們不必同意什麼,你只要跟隨你的直覺就好。”
“好。”
哈利掛上電話,看着面前的計算機屏幕。他上了包格希給他的網站,看見裏頭有美女和長得有如模特的男子的照片,臉上和身上畫了虛線,表示他們的完美外貌如果有需要的話還是可以再做調整。伊達·費列森醫師本人在照片中微笑,樣貌跟那些男模特沒多大分別。
費列森的照片下方列出他的學歷,以及他在法國和英國修過的課程,課程名稱都很長,哈利知道這些課程在兩個月內就可以完成,但費列森還是有權利在博士頭銜外,再加上許多新的拉丁文縮寫。哈利在網絡上搜索了費列森這個人,結果出現一長串搜索結果,其中有許多是關於冰壺運動,另有一個是費列森的前僱主馬倫利斯診所的舊網站。哈利點進這個網站,在費列森的名字旁邊看見某人的名字,這時哈利心想有句話說得倒也不假:挪威是個小國家,每個人最多再通過兩個人就會碰到一個認識的人。
卡翠娜走進辦公室,在哈利對面的椅子上砰的一聲坐下,深深嘆了口氣,蹺起了腿。
“你認為長得漂亮的人真的比醜陋的人更在乎美麗這件事嗎?”哈利問,“所以漂亮的人才那麼迷戀自己的外表?”
“我不知道,”卡翠娜說,“不過我想這裏頭有個邏輯可言。高智商的人會對智商產生痴迷,所以他們才會成立自己的團體,是不是這樣?我想每個人都會專註在他們擁有的東西上,我猜你一定對自己的調查能力感到很驕傲。”
“你是說捉老鼠的基因嗎?那種與生俱來的能力?那種能把罹患心理疾病、有上癮問題、智力低於一般水平、童年遭受剝奪的程度高於一般水平的人關進牢裏的能力?”
“所以我們只是捕鼠人?”
“對,這就是為什麼當這種千載難逢的案子落到我們手上,我們會這麼開心的原因,這樣我們就有機會展開大規模狩獵,去射殺獅子、大象,或他媽的恐龍。”
卡翠娜並未大笑,反而嚴肅地點了點頭。
“希薇亞的雙胞胎妹妹說了什麼?”
“我險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卡翠娜嘆了口氣,雙手交疊,放在穿着絲襪的膝蓋上。
“說來聽聽。”
“呃,”卡翠娜開口說,哈利覺得卡翠娜的這聲“呃”,和他自己的十分相似。“奧娜告訴我說希薇亞跟羅夫交往的時候,他們兩人都覺得羅夫真是太幸運了,可是其他人覺得正好相反。當時羅夫剛從卑爾根的技術大學畢業,成為合格的工程師,在基瓦訥工程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也搬來了奧斯陸。希薇亞則是那種每天早上醒來都覺得自己的人生要走另外一條路的人,她在大學裏選修了很多種不同類型的課,做一份工作絕對無法超過六個月。她固執、暴躁、驕縱,公開宣佈自己是社會主義者,喜歡那些鼓吹消滅自我的理想主義。她有幾個女性朋友,卻會擺佈操控她們,跟她交往過的男人一陣子之後就會因為受不了而離開。她妹妹認為羅夫會那麼愛她,是因為她跟他正好相反。羅夫跟隨父親的腳步成為工程師,他的家庭相信資本主義的良善面和中產階級的幸福。希薇亞則認為西方世界是唯物主義的,會使人類墮落,讓人類失落了真正的自己和快樂的本源,她還認為埃塞俄比亞的某個國王是救世主轉世。”
“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哈利說,“那是拉斯特法里派的信仰。”
“你真厲害。”
“牙買加歌手鮑勃·馬利的唱片里提到過。呃,這也許能解釋他們跟非洲的關係。”
“也許吧,”卡翠娜換了個坐姿,左腿蹺上右腿,哈利的目光刻意移向別處,“反正羅夫和希薇亞休息了一年,去西非旅行,結果這趟旅行對他們來說都是重大轉折點。羅夫發現他的天職是協助非洲重新站起來,而對於背上刺了個埃塞俄比亞國旗大刺青的希薇亞來說,她發現每個人都只謀求自己的利益,就算在非洲也一樣。因此他們開了非洲風這家店,羅夫是為了幫助貧窮的非洲,希薇亞是認為便宜的進口商品和政府補助金可以讓錢輕鬆入袋。為了錢,有一次她從尼日利亞的拉各斯市回國時,還被海關發現她的背包里裝滿大麻。”
“果然。”
“希薇亞被判刑,刑期很短,因為她提出的理由讓法官從輕量刑。她說她不知道背包里裝的是什麼,她只是幫住在挪威的一家尼日利亞人帶這個背包回來而已。”
“嗯,還有呢?”
“奧娜喜歡羅夫,認為他是個善良體貼的人,對小孩有無窮的愛,但顯然羅夫對希薇亞的一切都是盲目的。希薇亞曾兩度愛上別的男人,還離開了羅夫和孩子,但那兩個男人最後都甩了她,羅夫也開心地迎接她回來。”
“你認為希薇亞是哪一點讓羅夫如此痴迷?”
卡翠娜露出一絲哀傷的微笑,凝視空中,一手撫摸裙角:“我猜是基於一種很常見的原因:沒有人能離開一個可以跟他共享美好魚水之歡的人,他可以去嘗試,但最後總會回到那個人身邊。我們都是如此簡單,不是嗎?”
哈利緩緩點頭:“那些離開希薇亞而沒有回來的男人呢?”
“每個男人是不一樣的,經過時間的洗禮,有些男人會對自己的表現產生焦慮。”
哈利注視着卡翠娜,決定不要繼續討論這個主題。
“你有沒有見到羅夫?”
“有,你離開十分鐘后他就回來了,”卡翠娜說,“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好多了。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比格迪半島的那家整形診所,不過他簽了醫患保密協議的放棄書。”她將對摺的放棄書放在哈利桌上。
冷風吹拂着荷芬谷體育場的矮看台,哈利坐在看台上,觀看場中繞圈的溜冰民眾。歐雷克的溜冰技術比去年更加靈活敏捷,每次他的朋友要加速超越他,他都會蹲低,腳下使力,冷靜地避開。
哈利打電話給艾斯本,交換彼此的進度。哈利得知碧蒂失蹤那天晚上曾有一輛深色轎車在半夜駛入賀福區,不久又從原路折返。
“那天深夜出現過一輛深色轎車。”哈利複述,打了個冷戰。
“對,我知道線索很有限。”艾斯本嘆了口氣。
哈利將手機塞回夾克口袋,發現有個影子擋住了強力照明燈的光線。
“抱歉我有點遲到。”
哈利抬頭望向馬地亞·路海森那張面帶微笑的愉悅臉龐。
馬地亞坐了下來:“你會從事冬季運動嗎,哈利?”
哈利發現馬地亞會用一種十分直接的方式注視別人,臉上帶着熱誠的表情,讓人覺得他說話的同時也在聆聽。
“不太會,溜冰會一點,你呢?”
馬地亞搖搖頭:“不過當我認為自己的畢生工作都已經完成,身體病得讓我不想再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搭電梯到那座山上的滑雪跳台。”
馬地亞用大拇指比了比肩膀後方,哈利不必回頭也知道他指的是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那是奧斯陸人最鍾愛的地標,也是最糟的滑雪跳台,從奧斯陸每個角落都看得到。
“然後我會往下跳,不穿滑雪板,直接從跳台上跳下去。”
“真戲劇化。”
馬地亞微微一笑:“四十米自由墜落,幾秒鐘就結束了。”
“我想這件事應該很久以後才會發生吧。”
“以我血液中的抗硬皮因子70抗體含量來說,天知道。”馬地亞冷笑道。
“抗硬皮因子70抗體?”
“對,抗體是個好東西,但你必須對它們的出現保持懷疑,它們會出現一定是有原因的。”
“嗯,我以為自殺對醫生來說是異端邪說。”
“沒有人比醫生更了解疾病涉及的範圍了。我同意古希臘斯多亞學派哲學家芝諾的論點,他認為當死亡比生命更有吸引力的時候,就值得去自殺。他九十八歲那年大拇指脫臼,覺得心煩意亂,回家就上吊自殺了。”
“那上吊就好了,幹嗎大費周章爬上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
“呃,死亡應該是對生命的致敬。老實說,我喜歡自殺所吸引的公眾目光,因為我做的研究可以吸引到的目光非常少。”馬地亞發出的愉悅笑聲被冰刀迅速滑動的聲音切成碎片,“對了,抱歉,我替歐雷克買了新的高速溜冰鞋,我買了以後,蘿凱才跟我說,你打算買一雙溜冰鞋送給他當作生日禮物。”
“沒關係。”
“他會比較喜歡你送的,你知道的。”
哈利並未接話。
“我羨慕你,哈利,你可以坐在這裏看報紙、打電話、跟別人聊天,對歐雷克而言,你只要在這裏就夠了。每次我按照《好爸爸手冊》上說的那樣替他加油打氣,都只是讓他覺得煩而已。你知道歐雷克每天都擦亮溜冰鞋,只因為他知道你以前都這樣做嗎?原本他都把溜冰鞋擺在外面的樓梯上,因為你說過冰刀應該保持冰冷,後來蘿凱才要求他把溜冰鞋收進家裏。你是他的偶像,哈利。”
哈利聳聳肩,但是在內心深處——不對,用不着那麼深——他很高興聽見這些話,因為他是個善妒的混蛋,心裏想對馬地亞下個小小的詛咒,只因馬地亞竟然想贏得歐雷克的心。
馬地亞玩弄着外套紐扣:“現在這個時代離婚盛行,反而讓孩子在內心深處察覺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一個新的父親永遠無法取代生父。”
“歐雷克的生父住在俄羅斯。”哈利說。
“對,可是他不存在於現實之中,”馬地亞苦笑,“他只存在於紙上,哈利。”
歐雷克迅速溜過,對他們兩人揮了揮手,馬地亞也對他揮手。
“你跟一個叫伊達·費列森的醫生共事過對不對?”哈利問。
馬地亞驚訝地看着哈利:“伊達,對,在馬倫利斯診所,天哪,你認識伊達?”
“不認識,我在網絡上搜索他的名字,結果在一個舊網站發現馬倫利斯診所的醫師群名單,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們在馬倫利斯診所有過快樂的時光。診所創立的那個時期,大家都認為私人醫療機構可以賺大錢,後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診所也關門了。”
“你們被開除?”
“我想那應該叫‘遣散’。你是伊達的病人?”
“不是,他跟我在查的一件案子有關。你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伊達?”馬地亞笑說,“他可以說的事可多了,我們是同學,跟同一群朋友混在一起很多年。”
“意思是說你們現在沒聯絡了?”
馬地亞聳聳肩:“伊達跟我們很不一樣,我們那群朋友把醫學視為……呃,一種天職,只有伊達不是這樣。伊達自己也直言不諱,他說他學醫是因為醫生能得到很多尊敬。反正我欣賞他的誠實。”
“所以他一心一意想贏得尊敬?”
“當然還有賺錢,無論是伊達選擇了整形外科,還是後來他去一家專為富豪和名流服務的診所上班,都沒有人覺得驚訝。他一向都很容易被上流社會那些人吸引,他想成為那種人,想打進他們的圈子。問題是伊達有點努力過頭,我猜那些上流人士表面上對他微笑以對,背地裏應該會說他是個纏人的、做作的蠢貨。”
“你是說他是那種為了達到目標會竭盡所能的人?”
馬地亞沉思了一會兒:“伊達總是在找成名的方法,他的問題不在於他沒有精力,而在於他從未找到人生的使命。我最後一次跟他說話的時候,他聽起來很泄氣,甚至是沮喪。”
“你能想像他找到一個能讓他出名的使命嗎?也許不是當醫生?”
“我沒想過,但也不無可能,他並不是生來就是當醫生的料。”
“怎麼說?”
“就跟他仰慕成功人士、鄙視弱者一樣,他不是唯一有這種心態的人,但他是唯一一個敢大聲說出來的人。”馬地亞笑着說,“在我們的圈子裏,大家一開始都是完全的理想主義者,後來卻都把注意力放在當顧問、買新車庫和加班費上。至少伊達沒有背叛他的理想,他從一開始就是那樣了。”
費列森笑着說:“馬地亞真的這樣說?我沒有背叛我的理想?”
費列森的臉討人喜歡,可以說有點陰柔:眉毛很細,讓人懷疑他是否修眉;牙齒潔白整齊,讓人懷疑是不是真的。他的膚色柔和,像是上了妝,頭髮濃密捲曲,健康亮麗。簡而言之,他看起來比三十七歲還要年輕。
“我不知道他那樣說是什麼意思。”哈利扯了個謊。
他們在一棟寬敞的白色房子裏,舒服地坐在書房的大扶手椅上,房子的建築風格是高貴的老式比格迪風格。費列森引領哈利走過兩間陰暗的大會客廳,說他的童年就是在這棟房子裏度過的,最後來到書房。書房牆上排滿了書,包括挪威作家米謝爾·芬胡斯(MikkjelFo/nhus)和謝爾·艾於克呂斯特(KjellAukrust)的作品、挪威首相埃納爾·基哈德森寫的《公會代表》,以及種類繁多的通俗文學和政治人物傳記。有個書架上全都是發黃的《讀者文摘》。哈利並未在書架上看見一九七〇年以後的作品。
“哦,我知道他的意思。”費列森咯咯笑着說。
哈利約略看出馬地亞說他們在馬倫利斯診所有過一段快樂時光是什麼意思,他們可能是在比賽誰笑得最多。
“馬地亞是個品德高尚的傢伙,應該說是個幸運的傢伙才對。不對,老天,我的意思是說兩者都是。”費列森哈哈大笑,“他們都說不信上帝,但我那些敬畏上帝的同事骨子裏其實都有很多恐懼,不斷努力做好事想累積自己的功德,因為他們非常害怕下地獄被火焚燒。”
“你不是嗎?”哈利問。
費列森揚起一道眉型優雅的眉毛,興味盎然地看着哈利。他腳踏柔軟的淺藍色鹿皮平底鞋,沒綁鞋帶,身穿牛仔褲,白色網球衫左側綉着馬球選手標誌。哈利記不得那是什麼品牌,只記得那個品牌總令他聯想到無趣。
“警監先生,我來自一個重視實際的家庭,我父親是出租車司機,我們只相信眼睛看得見的東西。”
“嗯,出租車司機的房子還真氣派。”
“我父親開了一家出租車公司,領有三張執照,不過在比格迪半島出租車司機永遠是平民。”
哈利看着費列森,想辨別他是否吃了迷幻藥什麼的。費列森以一種誇張的悠閑姿態坐在椅子上,像是要隱藏不安或亢奮。哈利打電話來說警方想問他幾個問題時,費列森幾乎是以洋溢的熱情邀請哈利來他家,當時哈利腦中就閃過這個念頭。
“可是你不想開出租車,”哈利說,“你想……讓人變得更好看?”
費列森微微一笑:“你可以說我在虛榮的市場裏提供服務,或是我整修人們的外表來舒緩他們內心的痛苦,哪一種都可以,我一點都不在乎。”費列森大笑,期待在哈利臉上看見震驚的表情,不料卻沒看見,於是稍微斂起笑容,“我把自己視為雕刻家,我沒有天職,我只是喜歡改變和雕塑別人的容貌。我向來喜歡做這件事,也很在行,而且人們會付錢給我,就是這樣而已。”
“嗯。”
“不過這並不代表我沒有原則,而維護病患私隱就是其中之一。”
哈利默然不語。
“我跟包格希談過,”費列森說,“我知道你要什麼,警監先生,我也了解這件事很嚴重,可是我幫不上忙,我曾宣誓保密,受到誓言的約束。”
“你不再受到約束了。”哈利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對摺的放棄書,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這份放棄書上有那對雙胞胎父親的簽名,免除了你的義務。”
費列森搖搖頭:“這不能改變什麼。”
哈利驚訝地蹙起眉頭:“哦?”
“我不能說誰來見過我或他們說過什麼話,但我可以籠統地說,那些帶着小孩來看醫生的病患都受到醫師誓言的保護,如果他們要求的話,即使是對他們的配偶也必須保密。”
“希薇亞為什麼要對丈夫隱瞞說她帶雙胞胎來找你?”
“我們的行為也許死板,但請你記住我們很多客戶都是名人,他們不希望受到無聊八卦和媒體的無謂騷擾。你只要星期五晚上去藝術人之家看看就知道了,來我診所整容過的名人數不勝數,他們如果知道來診所的事泄露出去,被大眾知道,恐怕會昏倒。我們的聲譽是奠定在謹言慎行上的,只要讓別人知道我們沒好好保管客戶資料,診所就會受到莫大的傷害。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了解。”
“我們手上有兩起命案,”哈利說,“就那麼巧,兩個被害人都來過你的診所。”
“我不會證實你這個說法,不過為了減少口舌之爭,暫時先假設她們來過好了,”費列森的手在空中轉動,“可是那又怎樣?挪威人口這麼少,醫生更少。你知道挪威的人際網絡有多小嗎?她們看同一個醫生的概率不比她們搭同一輛電車的概率來得高。你有沒有在電車上遇到過朋友?”
哈利想不起是否遇到過,但主要是他不常搭電車。
“你要我大老遠跑來這裏,就是要跟我說你什麼都不能說?”哈利問。
“抱歉,我邀請你來是因為我知道如果不找你來,我就得去警局,現在警局裏日夜都有很多記者在注意進出的人。對,我認識那些記者……”
“你知道我可以申請搜查令,這樣就可以取消你的醫師誓言嗎?”
“我沒意見,”費列森說,“這樣診所在道義上就不算背叛客戶,但是在那之前……”費列森在嘴巴前做了個拉拉鏈的手勢。
哈利改變坐姿。他知道費列森曉得他心裏很清楚,要拿到取消醫師誓言的法院命令,即使是用於調查命案,警方也必須掌握清楚的證據,證明醫師握有的信息十分重要。但現在他們手上有什麼?正如同費列森所說,兩名被害人看同一個醫生的概率跟搭同一班電車差不多。哈利覺得有股強烈的衝動想做些什麼,也許是喝酒,也許是舉重,他想做這些事純粹是出於報復心態。他吸了口氣。
“我還是必須問你,十一月二號和四號晚上你在哪裏?”
“我料到你一定會這樣問,”費列森微笑說,“所以我回想過了,我在這裏跟……正好她來了。”
這時一名老婦走進書房,她那頭灰褐色頭髮有如老鼠毛,頭髮像窗帘般垂掛在頭部周圍,踏着有如老鼠般的細碎腳步,手裏端着一個銀盤,上面放着兩杯咖啡,杯子不祥地咯咯作響。她臉上的表情彷彿身上背着十字架,頭上戴着荊棘冠。她瞥了兒子一眼,費列森立刻跳了起來,接過銀盤。
“謝了,媽。”
“把鞋帶綁好,”老婦半轉過身,對着哈利,“誰要跟我說說家裏來的人是誰啊?”
“媽,這位是哈利·霍勒警監,他想知道昨天和三天前我在哪裏。”
哈利站起身來,伸出了手。
“我當然記得,”老婦說,以順從的眼神瞥了哈利一眼,伸出佈滿肝斑的手,“我們在一起看你那個鬈髮朋友的談話節目,我不喜歡他說皇室的那些話,他叫什麼名字來着?”
“亞菲·史德普。”費列森嘆了口氣。
老婦朝哈利傾過身:“那個人說挪威人應該擺脫皇室,你能想像竟然有人說出這麼可怕的事嗎?二戰時期如果沒有皇室,我們都不知道會流落到哪裏去。”
“我們還是會在原來的地方,”費列森說,“很少一國之君會在戰爭時期替國家做那麼少事的。他還說君主政體受到廣大支持,就是大多數人民還相信巨人和精靈存在的最好證據。”
“是不是很可怕?”
“的確是。”費列森露出微笑,將一隻手放在母親肩膀上,同時看了看錶。他戴的是百年靈腕錶,那隻腕錶戴在他細瘦的手腕上顯得大而笨重。“天啊!哈利,我要出門了,我們得快點把這杯咖啡喝完才行。”
哈利搖搖頭,對費列森太太微微一笑:“我想咖啡一定很好喝,不過我可能得改天再來喝了。”
費列森太太深深嘆了口氣,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端起銀盤又拖着腳步走了。
費列森和哈利來到玄關,哈利轉過身,“你剛剛說‘幸運’是什麼意思?”
“什麼?”
“你說馬地亞不只是個品德高尚的傢伙,而且很幸運。”
“哦,那個啊!我是說他竟然替自己找到了一個女朋友,馬地亞在感情方面弱得無可救藥,我想他女朋友一定交往過一些爛人,所以才需要一個像他那樣敬畏上帝的人。呃,別告訴馬地亞我說過這些話,最好連提都別提。”
“對了,你知道抗硬皮因子70抗體是什麼嗎?”
“那是存在於血液中的一種抗體,可能表示這個人罹患硬皮症,你有朋友罹患這種病嗎?”
“我連硬皮症是什麼都不知道。”哈利明白在這種時候,自己應該放手,他希望自己放手,但是他辦不到,“馬地亞說他女朋友曾經跟一些爛人交往過?”
“那是我的解讀,我們的聖人馬地亞才不會用‘爛’這個字來形容別人呢,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有變得更好的潛能。”費列森的笑聲在陰暗的房間裏回蕩。
哈利道了謝,穿上靴子,來到外頭階梯上,轉過了身,在大門關上之際,看見費列森坐了下來,彎下腰正在綁鞋帶。
回程路上,哈利打電話給麥努斯,請他利用診所網站印出費列森的照片,拿去緝毒組詢問,看有沒有卧底警察見過費列森購買迷幻藥。
“在街上買?”麥努斯問道,“醫生在自己的葯櫃裏不是就有這種東西了嗎?”
“對,可是現在的藥品管理法非常嚴格,醫生寧願自己去船運街跟毒販買安非他命。”
哈利掛上電話,又撥回辦公室找卡翠娜。
“目前沒有新發現,”她說,“我要離開辦公室了,你正要回家?”
“對。”哈利遲疑片刻才說,“你認為法院裁定撤消費列森的醫師誓言,概率有多高?”
“以我們手上握有的證據來說嗎?我是可以換上超短迷你裙,去法院找個血氣方剛的法官來處理這件事,不過老實說,我覺得我們根本沒有勝算。”
“我也這麼認為。”
哈利駕車朝畢斯雷區駛去,想起了他家被剝得光禿禿的牆壁。他看了看錶,改變心意,在彼斯德拉街轉了個彎,朝警署前進。
凌晨兩點,哈利再度打電話給卡翠娜,她睏倦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又怎麼了?”她說。
“我在辦公室,我看了一下你的發現,你說所有失蹤女性都已婚而且有小孩,我想這裏頭可能有點蹊蹺。”
“什麼蹊蹺?”
“不知道,我只是需要聽自己跟別人說出這件事,看看聽起來會不會很白痴。”
“結果聽起來怎麼樣?”
“很白痴,晚安。”
艾莉雙眼圓睜躺在床上,身旁的安利亞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將全世界拋諸腦後。一抹月光從窗帘縫隙透入,照在牆上的十字架上,那十字架是他們去羅馬度蜜月時她買下的。是什麼吵醒了她?是不是特里夫?他下床了?今晚的安排和晚餐如她所願,十分順利。餐桌上的她看起來十分快樂,燭光映照着她的臉龐,閃閃發光。他們同時你一言我一句地搶着說話,有好多話可以講!講最多話的是特里夫。每當特里夫說起蒙大拿州和他在那裏的課業及朋友,她就會保持安靜,看着這個年輕人已經成熟,變成了大人,變成了他想成為的人,開創自己的人生。這是最讓她感到高興的地方:他有選擇,可以公開自由地選擇;不像她,只能私底下秘密地選擇。
她聽見房子發出嘎吱聲,聽見牆壁彼此對話。
她還聽見一種不同的聲音,一種外來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屋外。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邊,將窗帘打開一道縫隙。外頭下了雪,蘋果樹彷彿穿上了毛衣,地上鋪着薄薄一層白雪,反射着月光,也突顯了院子裏每樣東西的輪廓。她的視線從柵欄門掃到車庫,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突然間她的視線停止移動。她倒吸一口涼氣,心裏既驚訝又恐懼。別又開始了,她告訴自己。一定是特里夫,他有時差,無法入睡,所以才跑到院子裏。腳印從柵欄門延伸到她面前那扇窗戶的正下方,像是在薄雪上畫出一行黑點,猶如文字間的戲劇化停頓。
雪地里並沒有折返的腳印。
12對話
第七日
“有個緝毒組警探認得他,”麥努斯說,“我把費列森的照片拿給他看,他就說他在船運街和托布街的十字路口看到過費列森幾次。”
“那個十字路口有什麼?”哈根問,他堅持要參加周一早晨在哈利辦公室舉行的會議。
麥努斯看着他,面露遲疑之色,想看看隊長哈根是否在開玩笑。
“那裏有毒販、妓女、嫖客,”麥努斯說,“我們把這些人逐出布拉達廣場以後,那個十字路口就變成了新的熱門聚集場所。”
“只有那裏嗎?”哈根問,努了努下巴,“有人跟我說這些非法勾當日益蔓延了。”
“那裏像是個中心,”麥努斯說,“當然在其他地方也看得見他們的蹤影,比如證券交易所、挪威銀行、奧斯陸現代美術館、老羅根音樂廳、差傳會咖啡館……”哈利大聲打了個哈欠,麥努斯立刻住口。
“抱歉,”哈利道歉,“這個周末很累。請繼續。”
“那個警探不記得看到過費列森買毒品,只記得費列森是萊昂旅館的常客。”
這時卡翠娜走進門來,穿着有點邋遢,臉色蒼白,眼睛眯成一條細縫,但仍以活潑的卑爾根問候方式跟大家打招呼,然後在辦公室里找尋空位。侯勒姆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朝她揮了揮手,自己另找別的椅子。
“船運街的萊昂旅館?”哈根問道,“那是販賣毒品的地方嗎?”
“很有可能,”麥努斯說,“可是我見過很多黑人妓女走進那裏,所以那裏可能是所謂的按摩店。”
“完全不是那樣,”卡翠娜說,背對大家,將外套掛上衣帽架,“按摩店是室內市場的一部分,現在是越南人的天下,越南人只在郊區的低端住宅區開業,用的是亞裔女人,和非洲人的露天市場保持距離。”
“我好像在萊昂旅館外面看過廉價客房的廣告,”哈利說,“一晚四百克朗。”
“沒錯,”卡翠娜說,“枱面上他們的房間是以天計費,實際上是以小時計,賺的是黑錢。客人通常都不會要收據,而錢賺得最多的旅館老闆卻像是漂白過一樣,表面上是正派經營。”
“見解真是精闢,”麥努斯對哈根笑了笑,“沒想到卑爾根性犯罪小組竟然對奧斯陸妓院了如指掌。”
“這種事到哪裏都差不多,”卡翠娜說,“要不要賭賭看我說得對不對?”
“旅館老闆是巴基斯坦人,”麥努斯說,“我賭兩百克朗。”
“賭了。”
“好吧,”哈利說,拍了拍手,“那我們還坐在這裏幹嗎?”
萊昂旅館的老闆名叫布勒·韓森,來自挪威東部的索勒地區,身上的灰白膚色宛如地上的泥雪——泥雪是被所謂“房客”的鞋底帶進來的,留在櫃枱前磨損了的拼花地板上。櫃枱上方有個標誌用黑色文字寫着“接待貴台”,這裏的房客和韓森對更正錯字都不感興趣,因此韓森盤下萊昂旅館這四年來,這個寫錯字的標誌一直留在那裏,無人提出疑義。韓森原本在瑞典四處旅行,販賣《聖經》,並在史維松海灣嘗試做起二手色情片的邊境貿易生意,因此他說話的調調如同舞曲樂手和傳教士的混種。他就是在史維松海灣遇見娜塔莎的,娜塔莎是俄裔艷舞女郎,兩人費了好大工夫才逃離她俄裔經紀人的魔掌。娜塔莎取了個新名字,現在跟韓森一起住在奧斯陸。韓森從三個塞爾維亞人手中盤下萊昂旅館,那三個塞爾維亞人因為諸多原因而無法繼續居留於挪威。韓森延續他們的經營模式——因為沒有改變的理由,他繼續做旅館生意,提供休息的服務——這裏的客人住房時間多半很短。旅館通常收現,客人對客房質量和維護狀態也不太要求。這是樁好生意,他不想失去,因此他不喜歡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那兩個人,尤其不喜歡他們的證件。
高大的平頭男子在櫃枱上放了一張照片,“見過這個男人嗎?”
韓森搖搖頭,不禁鬆了口氣,原來他們要找的人不是他。
“你確定?”平頭男子說,將手肘放在櫃枱上,傾身向前。
韓森又看了看那張照片,心想剛才應該仔細看一下他們的證件才對,因為眼前這傢伙看起來比較像是在街上廝混的毒蟲而不像警察,而且他後面那個女人也不像警察。的確,她有種冷酷的神態,一種妓女的神態,但她其他部分是淑女,全身上下都是。假如她去找一個不壓榨她的皮條客來幫她拉生意,賺的錢少說會是目前薪水的五倍。
“我們知道你這裏開的是妓院。”男警察說。
“我經營的是正派旅館,每一種證照都有,你要看嗎?”韓森指了指接待區後方的小辦公室。
男警察搖搖頭:“你把房間租給妓女和嫖客使用,這樣做是違法的。”
“你聽好,”韓森說,吞了口口水——這段對話已朝他所害怕的方向發展,“只要房客付我錢,他們要在房間裏幹什麼我管不着。”
“可是我管得着,”男警察壓低嗓音說,“你再仔細看清楚點。”
韓森又看了一次。照片一定是多年前拍的,因為照片中的人看起來十分年輕,而且無憂無慮,看不出一絲絕望或苦惱。
“我查過,賣淫在挪威不犯法。”韓森說。
“對,”男警察說,“但是開妓院違法。”
韓森努力做出憤慨的表情。
“你知道,根據規定,警察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來檢查旅館有沒有遵守旅館業法規的規定,”男警察說,“比如說檢查每個房間的逃生口,以免發生火災。”
“還有旅館是否提交外國房客登記表。”男警察繼續補充道。
“旅館還要準備傳真機,讓警方詢問房客的相關問題。”
“還有增值營業稅的賬目。”
韓森有些站立不穩。接着男警察揮出了擊倒性的一拳。
“我們正在考慮派詐騙緝查處的人來查你的賬,尋找特定房客,我們的卧底警員最近幾個禮拜都看到這個特定房客在這裏進出。”
韓森覺得反胃。娜塔莎。房貸。他一想到自己又得在冰寒漆黑的冬夜,踏在不熟悉的樓梯上,腋下夾着《聖經》,就覺得恐慌即將來襲。
“也可能我們不會這樣做,”男警察說,“這隻不過是優先級的問題,以及如何運用警方有限資源的問題。你說是不是,布萊特?”
女警察點了點頭。
“他每兩個星期會來一次,”韓森說,“每次都開同一個房間,然後待一整個晚上。”
“一整個晚上?”
“他有好幾個訪客。”
“黑人還是白人?”女警察問。
“黑人,只有黑人。”
“幾個?”
“我不知道,每次都不太一樣,可能八個,也可能十二個。”
“同時嗎?”女警察驚訝地說。
“不是,來的人會有變動,有些是兩個人一起來的,她們在街上通常都是兩個人一起搭檔。”
“天啊。”男警察說。
“他用什麼名字住房?”
“我不記得了。”
“可是房客簿里查得到對不對?賬目里也查得到?”
韓森身穿亮面西裝外套,裏頭的襯衫背部已被汗水濕透,“那些來找他的女人都叫他懷特醫生。”
“醫生?”
“跟我沒有關係哦,他……”韓森心下躊躇,他既不想讓自己說得太多,同時又想表現出願意合作的樣子,況且這個客人的生意看來已別想再做了。“他都會提一個醫生用的大包,總是要求……多給他浴巾。”
“哦,”女警察說,“聽起來有點詭異。你清理房間的時候有沒有看見血跡?”
韓森默然不答。
“如果你真的會清理房間的話。”男警察加以更正,“怎麼樣?”
韓森嘆了口氣:“不是很多,不會比……”他頓了頓。
“比平常多?”女警察以諷刺的口氣問道。
“我不認為他傷害了她們。”韓森遲疑地說,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怎麼說?”男警察厲聲問道。
韓森聳聳肩:“不然她們就不會再來了。”
“來的只有女人?”
韓森點點頭。但那男警察一定察覺到了什麼,也許是他緊繃的頸部肌肉,也許是他充血的眼角膜出現些微抖動。
“有沒有男人來?”警察問。
韓森搖搖頭。
“年輕男孩?”女警察問,她顯然跟那警察一樣嗅到了什麼。
韓森又搖搖頭,但搖頭之前他的腦中必須做出選擇,因此出現極細微的延遲。
“小孩,”男警察說,壓低額頭彷彿準備進攻,“他帶小孩來過嗎?”
“沒有!”韓森大吼,全身冷汗直冒,“這我不允許!我有我的底線。只有兩次……他們也沒進來,我把他們都趕回街上去了!”
“非裔小孩?”男警察問。
“對。”
“男生還是女生?”
“都有。”
“他們是一起來的嗎?”女警察問。
“不是,是跟女人來的,我想應該是他們的媽媽。可是就像我剛剛說的,我不准他們到他的房間去。”
“你說他一星期來兩次,有固定時間嗎?”
“星期一和星期四,八點到午夜這段時間來,他一向準時。”
“今天晚上也是嗎?”男警察問,看了女警察一眼,“好,謝謝你的合作。”
韓森從肺臟里深深吐出一口氣,發現自己雙腿酸痛,原來剛剛他一直踮着腳。“樂意之至。”他說。
兩名警察朝大門走去。韓森知道自己應該閉嘴不再多說,但如果他沒得到保證,晚上肯定無法入睡。
“那個……”他對正在離去的兩名警察說,“……我們講好了對不對?”
男警察轉過身來,揚起一道眉毛,面露驚訝之色:“講好什麼?”
韓森吞口口水:“就是那些……檢查?”
男警察揉揉下巴:“你是在暗示說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韓森的眼睛眨了兩下,接着就聽見自己發出緊張的尖銳笑聲,高聲說:“沒有沒有,當然沒有!哈——哈!這裏的一切都沒有問題。”
“很好,那他們來的時候你就沒什麼好擔心的,檢查工作不是我負責的。”
兩名警察離去,只留下韓森張大了口。他想提出抗議,想說些話,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哈利剛走進辦公室就聽見電話響起。
是蘿凱打來的,說要把跟他借的DVD拿來還給他。
“《愛情磁場》?”哈利複述,十分驚訝。“你拿去看了?”
“你說它在你的‘評價過低的現代電影’名單上。”
“對,可是你一直都不喜歡那些電影。”
“才不是呢。”
“你就不喜歡《星河戰隊》。”
“因為那是一部強調男子氣概的爛片。”
“那叫諷刺作品。”
“諷刺什麼?”
“美國社會固有的法西斯主義,當單純的哈迪男孩遇見年輕的希特拉。”
“少來了,哈利,在遙遠的星球上跟巨型昆蟲戰鬥?”
“那是恐懼外來者。”
“反正我喜歡你那部七十年代電影,那個在講竊聽……”
“《對話》1,”哈利說,“那是科波拉導過的最棒的電影。”
“就是那部,我同意它被評價過低。”
“不是被評價過低,”哈利嘆了口氣,“而是被遺忘,它曾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獎。”
“我今天晚上要跟朋友吃飯,可以順便開車過去還你DVD。午夜的時候你還醒着嗎?”
“有可能,為什麼不去的時候拿來?”
“時間有點趕,不過也可以。”
她的回答來得很快,但還不至於快到讓哈利聽不見。
“嗯,”他說,“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吸入的是黴菌,很難呼吸。”
“這樣好了,我把DVD丟進樓下信箱,這樣你就不用起來了,好嗎?”
“好。”
兩人掛上電話。哈利看見自己的手在發抖,他認為這是缺乏尼古丁的徵兆,便往電梯走去。
卡翠娜走出辦公室,彷彿知道外頭的沉重腳步聲來自哈利,“我跟艾斯本·列思維克談過了,今天晚上的任務他會派一個人來支持。”
“太好了。”
“有好消息嗎?”
“好消息?”
“你在微笑。”
“有嗎?應該是開心吧。”
“開心什麼?”
他拍拍口袋:“要去抽煙。”
艾莉坐在餐桌旁,桌上擺了杯茶,她看着窗外的院子,聆聽洗碗機發出撫慰人心的隆隆聲響。料理台上放着一部黑色電話,話筒在她手中發熱,因為她將話筒握得非常之緊。對方說打錯了。特里夫享用了奶汁烤魚,他說那是他最喜歡吃的菜。很多事物他都說是他最喜歡的。他是個好孩子。外頭的草地是褐色的,毫無生氣;地上看不見下過雪的痕迹。而且天知道,也許整件事只是一場夢。
她漫不經心地翻看雜誌。她趁特里夫剛回來的這段時間請了幾天假,想在家裏享受一些天倫之樂,跟他兩個人好好聊一聊,但現在特里夫卻跟安利亞一起坐在客廳里。她特地撥出這段時間,結果特里夫卻跑去跟安利亞聊天,反正也沒關係,他們比較有話聊,畢竟兩人如此相像。再說她常常只是心裏想聊天,實際上未必,因為對話總是得在某個地方停止,在那道巨大且無法跨越的牆壁前停止。
當然了,她同意讓這孩子以安利亞父親的名字來命名,至少讓他取個安利亞家族那邊的名字。她在生產前差點把秘密給說了出來,差點說出那座空蕩的停車場、那片漆黑、雪地里的黑色腳印、抵住她脖子的刀、她臉頰旁沒有臉孔的呼吸聲。回家路上,他的精液流入她的內褲,她向上帝祈禱,希望精液繼續流出,直到流光為止,但她的願望並未獲得應許。
後來她常想,如果安利亞不是牧師,如果安利亞對墮胎的看法不是那麼堅持,如果她不是那麼懦弱,如果特里夫沒有出生,那麼事情會不會有所不同?但當時那道無可撼動的靜默之牆已然築起。
特里夫和安利亞那麼相像,如同在黑暗中亮起一絲光明,甚至點燃一絲希望。因此她去了一家沒人認識她的診所,給了他們兩根頭髮,頭髮是從他們的枕頭上拿來的。她在書上讀到說只要兩根頭髮就可以查出一種名叫DNA的密碼、一種基因指紋。診所把頭髮送到國立醫院的法醫學研究所,那裏採用一種新方法來鑒定親子關係。兩個月後,所有的懷疑都消失了。那不是夢:停車場、黑色腳印、喘息聲、疼痛,全都不是夢。
她又看着電話。當然打錯了。她在電話那頭聽見的呼吸聲顯露出不知所措的反應,因為對方聽見了意想不到的聲音,不知是否該掛上電話。僅此而已。
哈利走到玄關,拿起對講電話。
“哈啰?”他大喊,蓋過客廳音響播放的英國樂團法蘭茲·費迪南的歌聲。
沒有響應,只聽見蘇菲街傳來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
“哈啰?”
“嗨!我是蘿凱,你睡了嗎?”
他一聽就知道她喝了酒,喝的雖然不多,但足以讓她的聲音高了半音,美麗深沉的笑聲在話語間蕩漾。
“還沒,”他說,“晚上玩得開心嗎?”
“很開心。”
“現在才十一點。”
“她們想早點回家,明天還要工作。”
“嗯。”
哈利想像她的模樣:挑逗的神情、眼中的光芒。
“我把DVD拿來了,”她說,“你得開門,我才能丟進你的信箱。”
“好。”
他伸出手指準備按下開門按鈕,讓她進門,手指卻停在半空中。他知道現下這個片刻,機會之窗開啟,他們有兩秒時間可以把握機會,這時他們都有台階下。他喜歡有台階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因為要再重新來過一次實在太複雜也太痛苦。既然如此,他的胸膛為何劇烈起伏,彷彿裏頭有兩顆心在跳動?他為什麼不立刻按下按鈕,這樣她就可以進來然後離去,也離開他的腦海?按吧,他心想,將指尖放在按鈕的硬質塑料上。
“不然,”她說,“我也可以拿上去。”
哈利開口前就知道自己發出的聲音一定很怪。
“不用了,”他說,“我的信箱是沒名字的那個,晚安。”
“晚安。”
他按下開門按鈕,走回客廳,調高音響的音量,讓法蘭茲·費迪南的歌聲將他腦子裏的思緒轟出去,讓他忘記神經系統產生的愚蠢焦躁感。他只是吸收音樂,吸收結他的狂亂攻擊。結他手彈得憤怒且脆弱,演奏得不是很好。蘇格蘭人真是的。但一連串狂熱的彈奏聲里混入了另一種聲音。
哈利將音量調小,側耳傾聽。正當他打算再調高音量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猶如砂紙刮擦木頭的聲音,或鞋子在地上拖曳的聲音。他走到玄關,看見大門上的波紋玻璃外有人影晃動。
他把門打開。
“我按了門鈴。”蘿凱說,以抱歉的神情看着他。
“哦?”
她搖了搖手中的DVD盒:“信箱塞不進去。”
他打算說些什麼,也想說些什麼,卻已伸出手臂抓住她,將她摟進懷中,緊緊抱住。他聽見她倒吸一口氣,看見她張開嘴唇,舌頭迎向他,紅通通地似乎在逗弄他。基本上也沒什麼要說的。
她依偎在他懷裏,覺得柔軟、溫暖。
“我的天哪。”她輕聲說。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
薄薄一層汗水既隔開兩人,又將兩人粘在一起。
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樣。一切都和第一次一樣,只是少了緊張、笨拙和沒問出口的問題。一切也都和最後一次一樣,只是少了悲傷,也少了她事後的啜泣。你的確可以離開那個能跟你共享美好魚水之歡的人,但卡翠娜說得對,你總是會再回到那人身邊。然而哈利也知道這次的情況不太一樣。對蘿凱來說,這是她最後一次造訪舊情人,也是極為重要的一次,她是來跟他們所謂的生命中的濃情烈愛道別的,然後她就要邁入新紀元。至於她是不是準備投入另一段不那麼濃烈的愛情呢?也許吧,但肯定是一段較為持久的愛情。
她撫摸他的腹部,發出滿足的嚶聲。他依然感覺得到她身體產生的緊張。他可以讓她好過或難過。他選擇了後者。
“良心不安?”
“我不想談這個。”她說。
他也不想談這個。他只想靜靜躺着,聆聽她的呼吸聲,感覺她的手撫摸他的腹部。但他知道她得怎麼做,而他不希望拖延時間。“他在等你,蘿凱。”
“沒有,”她說,“他跟技術人員正在準備明天早上解剖部上課要用的屍體,我跟他說觸碰過屍體之後不要來碰我,所以今天晚上他會回家。”
“那我呢?”哈利在黑暗中微笑,心想原來這是她一手策劃的,她老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生,“你怎麼知道我沒碰屍體?”
“你有嗎?”
“沒有,”哈利說,心裏想着床頭桌抽屜里的那包煙,“我們沒有屍體。”
兩人陷入靜默。她的手在他腹部的圈圈越畫越大。
“我有個感覺,我被滲透了。”他突然說。
“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知道,我只是覺得有人一直在監視我,現在就有人在監視我,我是某人計劃的一部分,你懂嗎?”
“不懂。”她聳聳肩,朝他挨緊了些。
“跟我在辦的這件案子有關,好像我整個人被捲入……”
“噓,”她咬了咬他的耳朵,“你總是會被捲入,哈利,這就是你的問題。放輕鬆。”
凌晨三點,她起身下床。他看着窗外街燈的亮光照在她的背上,看着她弓起的背和脊骨的影子。他突然想起卡翠娜說過希薇亞背上刺有埃塞俄比亞國旗的刺青;他必須記得在簡報時提出這點。蘿凱說得對:他永遠不會停止思索案情,他總是被捲入。
他送她到玄關。她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唇,匆匆走下樓梯。沒什麼話好說。正要關門時,他發現門外有濕腳印。他跟着腳印來到樓梯間的陰暗處。這些腳印一定是蘿凱先前上樓時留下的。他想起貝豪斯海豹,想起母海豹在繁殖期跟公海豹交配之後,絕對不會在下個繁殖期回到同一隻公海豹身邊,因為這樣不利於優生繁殖。貝豪斯海豹一定是聰明的動物。
13紙
第八日
早上九點半,一輛車子在陽光照耀下孤單地行駛,經過高速公路上方的休利斯高架橋圓環,駛上比格迪街。比格迪街可通往距離市府廣場五分鐘車程的比格迪半島,島上是一片田園風光,街上很安靜,幾乎沒什麼車輛,皇家莊園裏不見牛隻或馬匹,夏季提供人們步行至海灘的狹窄小徑也空無一人。
哈利駕車在起伏地形上彎來拐去,同時聆聽卡翠娜說話。
“雪。”卡翠娜說。
“雪?”
“我依照你的指示,專心研究已婚且有小孩的失蹤女性,然後我開始研究日期,發現失蹤日期多半是十一月和十二月。我把這些案子挑出來,研究地理分佈,發現大部分都在奧斯陸,只有少部分在其他地區。你收到的那封信不是說雪人會在初雪降臨時再度出現嗎?我突然想到我們去賀福區的那天就是奧斯陸下初雪的那天。”
“真的?”
“我請氣象研究所去查看相關的日期和地方,結果你知道怎麼樣?”
哈利知道,他早該知道才對。
“初雪,”他說,“他在下初雪的那天殺害她們。”
“沒錯。”
哈利朝方向盤拍了一掌:“天啊,終於有眉目了,這些失蹤女性一共有幾個?”
“十一個,一年一個。”
“今年有兩個,他打破模式了。”
“一九九二年卑爾根下初雪的那天,發生了一起命案和兩起失蹤案,我想我們應該從那裏開始查起。”
“為什麼?”
“因為被害人是已婚且有小孩的女性,失蹤的是被害人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手上有一具屍體、一個命案現場和檔案數據,另外還有一個失蹤嫌犯,後來再也沒人見過這名嫌犯。”
“嫌犯是誰?”
“是個警察,名叫葛德·拉夫妥。”
哈利瞥了卡翠娜一眼:“哦,那件案子啊,我記得,那傢伙不是會在犯罪現場偷東西嗎?”
“傳言是這樣說的。有目擊證人指出拉夫妥在失蹤前幾小時,去了失蹤女子歐妮·黑德蘭的家,警方曾展開大規模搜查,但什麼都沒發現,拉夫妥就這樣人間蒸發,沒留下半點痕迹。”
哈利看着馬路和胡克大道兩旁葉子落盡的樹木。胡克大道可通往海邊和兩家博物館,裏頭展示着挪威人心目中的民族最高成就:橫越太平洋以及挑戰抵達北極卻未能成功的壯舉。
“現在你認為拉夫妥可能不是失蹤?”哈利說,“他可能每年下初雪的時候就會出現?”
卡翠娜聳起肩膀:“我認為我們可以花時間研究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嗯,我們得先從請求卑爾根警方支持開始。”
“是我的話不會這麼做。”卡翠娜立刻說。
“哦?”
“卑爾根警方現在對拉夫妥案依然相當敏感,他們動用大量資源去埋葬這件案子而不是去調查,他們害怕可能會挖出什麼東西來,既然這傢伙已經人間蒸發了……”她在空中畫了個大叉。
“了解,你有什麼建議?”
“我們可以去一趟卑爾根,自己展開調查,畢竟這件案子現在已經屬於奧斯陸命案的一部分。”
哈利在目的地的地址停車,地址上的房子是一棟四層濱海磚房,旁邊就是泊船碼頭。他關上引擎,坐在駕駛座上,視線越過福隆納灣,朝菲力斯塔港望去。
“為什麼你會想到要去研究拉夫妥案?”他問,“第一,拉夫妥案發生的時間比我要你去調查的時間還要更早。第二,我們手上的案子應該是命案而不是失蹤案。”
哈利轉頭望向卡翠娜,卡翠娜眼睛眨也不眨,直視他的雙眼。
“拉夫妥案在卑爾根很有名,”她說,“而且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
“對,卑爾根警局會把那張照片放給所有新訓生看,照片里是厄里肯山頂的命案現場,那張照片對新訓生來說就好像是一場震撼教育,大部分的人都被前景的細節給嚇壞了,根本沒去看背景,也或許他們從來沒去過厄里肯山頂。反正呢,背景遠方有個不合常理的雪墩,如果拿放大鏡去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什麼。”
“哦?”
“那是個雪人。”
哈利緩緩點頭。
“說到照片……”卡翠娜說,從包里拿出一個A4信封丟到哈利大腿上。
診所在二樓,候診室的裝潢所費不貲,用的是意大利傢具,裏頭擺放着一張跟法拉利跑車底盤一樣低的咖啡桌、挪威藝術家尼科·維德貝里(NicoWiderberg)的玻璃雕刻、美國波普藝術家羅伊·利希滕斯坦(RoyLichtenstein)的原版版畫,畫中是一把冒煙的槍。
候診室里沒有一般常見的玻璃隔間挂號處,只在中央擺了一張美麗的老桌子,桌前坐着一名女子。女子身穿藍色套裝,外頭罩一件沒扣扣子的白色外套,臉上掛着親切的笑容。哈利自我介紹並表明來意后,女子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並未變得僵硬。哈利猜想那女子應該就是包格希。
“請稍等一下好嗎?”她說,伸手朝沙髮指去,姿態優雅,彷彿受過訓練的空姐指向逃生門。哈利婉拒了意式濃縮咖啡、茶或水。兩人坐了下來。
哈利注意到候診室里擺設的雜誌是最新的;他打開一本《自由雜誌》,注意力被一篇評論吸引過去。亞菲·史德普在這篇評論中聲稱政客願意上娛樂節目,其實是在“炫耀自己”並擔任丑角,這是民治政府的終極勝利——坐在王位上的是人民,政客是宮廷小丑。
一扇貼有“伊達·費列森醫師”名牌的門打開,一名女子快步走出,穿過候診室,只跟包格希說了聲“拜”就離開,眼睛沒朝左也沒朝右看。
卡翠娜盯着那女子瞧:“她不是TV2新聞主播嗎?”
這時包格希說費列森醫生可以見他們了,走到門前,替他們把門打開。
費列森的診間大小是主任級的,外頭是奧斯陸峽灣的美麗景緻,辦公桌後方牆上掛了一張裱框的醫師文憑。
“請稍等。”費列森說,頭也沒抬,面對計算機屏幕正在打字。接着他臉上露出勝利表情,按下最後一個按鍵,轉過椅子,摘下眼鏡。
“需要整容嗎,霍勒警監?還是陰莖增大?或是抽脂?”
“謝謝你的建議,”哈利說,“這位是布萊特警探。我們來找你是想再次請你提供希薇亞·歐德森和碧蒂·貝克的資料。”
費列森嘆了口氣,拿起手帕擦拭眼鏡。
“我該怎麼解釋才能讓你了解呢,霍勒警監?雖然我滿懷誠意和渴望想協助警方,基本上又不在乎什麼原則,可是我還是覺得有些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伸出食指,“我當醫生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曾……”他的食指跟隨話語左右擺動,“……打破醫師誓言,現在也沒打算打破。”
接着是一陣長長的靜默,費列森看着他們,顯然相當滿意於他創造出來的效果。
哈利清清喉嚨。
“也許現在你可以滿足你想幫忙的真心渴望了,費列森醫生。我們正在調查一宗疑似兒童賣淫的案件,地點是在奧斯陸的萊昂旅館,昨天晚上我們有兩名警察在旅館外的車子裏,替進出旅館的客人拍下照片。”
哈利打開卡翠娜給他的A4褐色信封,傾身向前,將照片放在費列森面前。
“請問那是不是你?”
費列森看着照片,喉嚨像是噎着似的,眼珠突出,頸部青筋暴凸。
“我……”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沒做什麼壞事或犯法的事。”
“對,你沒有,”哈利說,“我們只是在考慮傳喚你當證人,說說這家旅館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知道萊昂旅館是妓女和嫖客的集散地,而且有新消息指出旅館裏也出現兒童。你知道兒童賣淫和其他賣淫不一樣,是違法的。我們只是想在整件事見報之前先通知你一聲。”
費列森瞪着那張照片,用力搓揉臉龐。
“對了,我們剛剛看見TV2的新聞主播走出去,”哈利說,“她是叫什麼名字來着?”
費列森並不回答,他年輕光滑的容貌像是在他們眼前被吸干,瞬間老了好幾歲。
“如果你在醫師誓言裏找到漏洞,請打電話給我們。”哈利說。
哈利和卡翠娜正要走到門前,費列森叫住他們。
“他們是來這裏做檢查的,”他說,“就這樣而已。”
“什麼樣的檢查?”哈利問。
“一種疾病的檢查。”
“同樣的疾病?什麼病?”
“那不重要。”
“好吧,”哈利說,朝門口走去,“你被傳喚出庭做證的時候,可以跟法官說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畢竟我們也沒發現什麼違法的事情。”
“等一下!”
哈利轉過身。費列森手肘撐桌,雙手托臉。
“法氏症候群(Fahr’sSyndrome)。”
“髮絲症候群?”
“法國的法,姓氏的氏,這是一種遺傳疾病,有點像阿爾茨海默病,會造成開車技術退化,尤其是在認知區域,行動時還會出現抽筋癥狀。好發於三十歲后,但也可能在幼年時期發病。”
“嗯,所以碧蒂和希薇亞懷疑她們的小孩罹患這種病?”
“她們來的時候有這種懷疑。法氏症候群很難診斷,碧蒂和希薇亞帶小孩去看過好幾個醫生,可是都沒得到確切的診斷。我記得她們好像在網絡上搜索過,輸入癥狀,然後發現非常符合法氏症候群。”
“所以她們就來跟你這個整形醫生聯絡?”
“我正好是法氏症候群的專家。”
“正好?”
“挪威大概有一萬八千名醫生,你知道世界上有幾種已知疾病嗎?”費列森轉頭望向牆上的文憑,“我去瑞士進修過有關神經線路的課,裏頭正好包括法氏症候群,我學到的那一點點東西足以讓我成為挪威這種疾病的專家。”
“關於碧蒂和希薇亞,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
費列森聳起肩膀。“她們帶小孩來這裏,一年一次,我檢查她們的小孩,判斷他們的狀況是否惡化,除此之外,我對她們的生活一無所知,也對……”他將劉海甩到一旁,“……她們的死一無所知。”
“你相信他說的話嗎?”哈利問,駕車穿過荒涼的空地。
“不完全相信。”卡翠娜說。
“我也是,”哈利說,“我想我們應該專心調查這件事,暫時把卑爾根擺在一旁。”
“不行。”卡翠娜說。
“不行?”
“這裏頭有某個地方互有關聯。”
“什麼關聯?”
“我不知道,聽起來雖然很瘋狂,但拉夫妥和費列森之間說不定有關聯,說不定拉夫妥就是這樣才躲藏了這麼多年。”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替自己做了張面具,一張真正的面具,一張整容后的臉。”
“是去找費列森做的?”
“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兩名被害人都去找同一個醫生。拉夫妥可能在診所見過碧蒂和希薇亞,所以才挑她們兩個人下手。”
“你操之過急了。”哈利說。
“操之過急?”
“調查這種命案就好像拼拼圖一樣,一開始必須耐着性子拿幾塊拼起來玩一玩,可是你的做法卻是硬把拼圖湊到位子上。現在說這些有點太早。”
“我只是把腦子裏的想法說出來而已,看看聽起來會不會很白痴。”
“是很白痴。”
“這條不是去警署的路。”她說。
哈利聽出她的說話聲因為好奇而發顫,瞥了她一眼,但卡翠娜的表情並未透露任何信息。
“我想把費列森說的話拿去跟一個人核對,”他說,“這個人也認識費列森。”
馬地亞身穿白色外套,手上戴着黃色標準洗滌手套,在教學大樓樓下的車庫迎接哈利和卡翠娜。教學大樓是古斯達精神病院的一棟褐色建築,面對三環線高速公路。
馬地亞指揮哈利將車子停入他沒使用的停車位。
“我都盡量騎自行車。”馬地亞解釋說,用磁卡打開一扇門——這扇門從車庫通往解剖部的地下室走廊,“這種通道可以方便運送屍體進出。我很想泡咖啡招待你們,可是我剛上完課,下一批學生很快就會來了。”
“抱歉來打擾你,你今天一定很累。”
馬地亞用疑惑的神情看着哈利。
“蘿凱和我通過電話,她說你昨天工作到很晚。”哈利補上一句,在心裏暗罵自己,希望臉上並未露出異樣神色。
“蘿凱,原來如此,”馬地亞搖搖頭,“她昨天晚上也很晚回家,出去跟女性朋友聚會,今天還得請假。不過今天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正在家裏大掃除。女人哪!我還能說什麼呢?”
哈利擠出僵硬的微笑,暗自納悶,不知道這個問題有沒有標準答案。
一名身穿醫院綠制服的男子推着一張金屬桌朝車庫大門走來。
“又要送到特羅姆瑟大學?”馬地亞問。
“跟謝森說拜拜吧。”綠衣男子微笑着說,他的耳朵別了一串小耳環,有點像馬塞族女人的頸環,只不過這串小耳環讓他的臉產生出一種令人不安的不對稱感。
“謝森?”馬地亞高聲說,停下腳步,“真的嗎?”
“服務三十年了,現在輪到特羅姆瑟大學來解剖他。”
馬地亞掀開白布。哈利看見了白佈下的屍體,只見頭蓋骨上的皮膚是緊繃的,拉平了年長死者臉上的皺紋,形成一張無性別的臉,膚色白得彷彿灰泥面具。哈利知道這是因為屍體經過防腐,也就是說,動脈被灌入了福爾馬林、甘油和酒精混合物,使屍體不會從內部開始腐化。死者一邊耳朵綁着金屬標籤,上面印有三位數的號碼。馬地亞站在原地看着那名助手將謝森推往車庫大門,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
“抱歉,謝森跟我們共事很久了,解剖部還在市中心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教授了,是個非常出色的解剖學家,身材維持得很好。我們會想念他的。”
“我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哈利說,“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費列森跟女性患者的關係,以及費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小孩的關係。”
馬地亞抬起頭來,驚訝地看看卡翠娜,又看看哈利。
“你在問的是我認為的那件事嗎?”
哈利點點頭。
馬地亞領着他們穿過另一扇上鎖的門,進入一個房間。房裏有八張金屬桌,桌上有燈和水槽,對面那側是黑板。每張桌子上都放着某種橢圓形的物體,包裹在白色手巾內。從那物體的形狀和大小來看,哈利猜測今天的主題應該介於臀部和足部之間。房裏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氣味,但味道沒有哈利已經習慣的法醫研究所解剖室那麼刺鼻。馬地亞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哈利坐在講師桌桌緣。卡翠娜走到一張桌子前,仔細觀察三個人腦,那三個人腦很難看得出是模型還是實品。
馬地亞沉思很久才回答:“就我個人來說,我從來沒注意過也沒聽說過,有人說伊達跟他的患者發生過任何關係。”
馬地亞的口氣強調“患者”這兩個字,哈利心念一動:“那非患者呢?”
“我沒有跟他熟到可以發表意見,不過以我跟他認識的程度,我覺得不發表意見比較好。”他露出猶豫的微笑,“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另外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知道法氏症候群嗎?”
“所知不多,那是一種很糟的疾病,不幸的是多半來自遺傳……”
“你知道挪威有哪個醫生是這種病的專家嗎?”
馬地亞沉思了一會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有誰。”
哈利搔搔脖子:“好,謝謝你的幫忙,馬地亞。”
“不客氣,我很樂意。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法氏症候群的事,今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我手邊有幾本書可以查。”
哈利站了起來,走到卡翠娜身旁。她打開了牆邊四個大金屬箱中一個的蓋子,探頭去看。哈利只覺得舌頭感到刺痛,全身都起了反應。他之所以起反應,並不是因為看見浸泡在清澈酒精里的各種人體部位,彷彿肉店裏販賣的肉塊,而是因為酒精的氣味——那是濃度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屍體一開始的時候多少是完整的,”馬地亞說,“然後我們會依據每個部位的需要把屍體切開。”
哈利觀察卡翠娜的臉,她看起來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們背後的門打了開來,第一個到教室的學生走進門來,穿上藍色外套,戴上白色乳膠手套。
馬地亞送他們回車庫。來到門口時,馬地亞抓住哈利的手臂,令他停下腳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應該說,哈利,或者不應該說,我不確定。”
“那就說吧。”哈利說,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馬地亞發現了他跟蘿凱的事。
“我有點遇上道德兩難,是關於伊達的事。”
“哦,是嗎?”哈利說,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鬆一口氣。
“我想應該沒什麼,但也許不應該由我來決定,面對這麼令人髮指的命案,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對朋友的忠誠擺在前面。去年我還得在急診室工作的時候,一個也認識伊達的同事跟我在值完夜勤后,去波斯特餐館吃早餐。波斯特餐館在黎明的時候開門,店裏提供啤酒,所以很多早起的愛酒人士和可憐蟲會聚在那裏。”
“我知道那家餐館。”哈利說。
“我們驚訝地發現伊達也在那裏,他跟一個骯髒的年輕男孩坐在同一桌,男孩正在喝湯,喝得嘖嘖作響。伊達看見我們大吃一驚,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還說了些理由來搪塞我們。當時我也沒多想,也就是說,我認為我沒多想,直到剛剛聽你說了那些話。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說不定……呃,你明白的。”
“我明白,”哈利說,看見馬地亞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又補上一句,“你這樣做是正確的。”
“謝謝,”馬地亞擠出微笑,“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出賣朋友的猶大。”
哈利想再說一些通情達理的話,卻只是伸出手,咕噥一聲“謝謝”。他的手一握上馬地亞那冰冷的洗滌手套,全身立刻打了個冷戰。
猶大。猶大之吻。車子沿史蘭冬街行駛,哈利心裏想着蘿凱口中那饑渴的舌頭、她溫柔的嘆息、高聲的呻吟、他撞擊蘿凱時骨盆的痛感、他停下時她沮喪的呼喊,只因他希望時間能延長一點。她去找他並不是去尋找長久關係,她是去驅除惡魔、凈化身體,好讓她可以回家凈化靈魂,清洗家裏每一層樓,越快越好。
“打電話去診所。”哈利說。
他聽見卡翠娜的手指快速移動和細微的嗶嗶聲。她將手機交給他。
包格希接電話的嫻熟口吻混合了溫柔與效率。
“我是哈利·霍勒,請告訴我,如果我罹患了法氏症候群,應該看哪位醫生?”
一陣靜默。
“要視情況而定。”包格希遲疑地說。
“視什麼情況而定?”
“要視你的髮絲有什麼症候群而定。”
“原來如此。請問費列森在嗎?”
“他已經下班了。”
“這麼早?”
“他今天要去打冰壺,請你明天再打來。”
她的口氣透露出不耐煩,哈利心想她應該正要下班。
“他是去比格迪冰壺俱樂部嗎?”
“不是,是私人的俱樂部,在富麗別墅。”
“謝謝,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哈利將手機還給卡翠娜。
“我們去把他帶回局裏。”他說。
“誰?”
“那個法氏症候群專家,他的助理從來沒聽過他有醫治這種病的專長。”
問路之後,他們找到了富麗別墅。那是一座奢華的別墅,二次大戰期間,這座別墅的主人廣為全世界所知,不像駕駛木筏的水手和勇闖北極的探險家在挪威以外默默無聞;當時富麗別墅的主人就是挪威叛國賊吉斯林。
別墅南邊的山坡底端有一棟長方形木屋,看起來如同舊時的兵營。一走進木屋,迎面襲來的是寒意,走進隔壁房間,溫度又更下降了些。
冰面上有四名男子,他們的呼喊聲在木壁間回蕩,沒有人注意到哈利和卡翠娜走進門來。四名男子正對着溜冰場上一塊滑動的閃閃發光的石頭喊叫,那塊石頭是重達二十公斤的花崗岩,名為鈉閃石,原產地是蘇格蘭的艾爾薩岩島。練習場末端的冰層底下,一內一外畫了兩個圓圈,冰壺滑動到圓圈前緣就被另外三個冰壺擋住。在練習場上滑行的男子用一腳保持平衡,另一腳在冰面上踢動,同時彼此討論,用刷子支撐身體,準備下一個冰壺。
“真是一種高傲的運動,”卡翠娜低聲說,“你看他們那個樣子。”
哈利默然不語。他喜歡冰壺運動,這種運動具有冥想的元素,你必須看着冰壺緩緩移動,在零摩擦力的世界裏旋轉,彷彿美國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拍攝的太空漫遊情節中的宇宙飛船,只不過伴隨着的不是施特勞斯的音樂,而是冰壺安靜滑動的轆轆聲響和刷子猛烈刷動的聲音。
練習場中的男子看見了他們。哈利認出兩張臉孔,其中之一是經常在媒體上露臉的亞菲·史德普。
費列森朝哈利溜了過來。
“要不要加入我們啊,霍勒?”
他在遠處大喊,彷彿這句話是對其他男子說的,而不是哈利,接着他發出聽起來相當愉快的笑聲,但他下巴的肌肉線條背叛了他假裝愉快的意圖。費列森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口中噴出陣陣白霧。
“遊戲結束了。”哈利說。
“我可不這麼想。”費列森微微一笑。
哈利開始感到冰面散發的寒意滲入鞋底,往雙腳蔓延。
“我們希望你去警署一趟。”哈利說,“現在就走。”
費列森臉上的微笑瞬間蒸發:“為什麼?”
“因為你對我們說謊,你並不是法氏症候群的專家。”
“誰說的?”費列森問,瞥了其他冰壺玩家一眼,確定他們站得很遠,聽不見這裏的談話。
“你的助理說的,她根本沒聽過這種病。”
“聽着,”費列森說,語調中多了之前不曾出現過的絕望,“你不能來這裏把我帶走,而且就當著他們的面……”
“你是說你的客戶?”哈利問,越過費列森的肩膀望去,看見史德普一邊刷拭冰壺底下的冰層,一邊打量卡翠娜。
“不管你到底想查什麼,”哈利聽見費列森說,“我都很樂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毀了,這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費列森,我們要繼續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空間裏回蕩,那是史德普的聲音。
哈利看着悶悶不樂的費列森,心想不知道他對“最要好”的朋友的定義是什麼?轉念又想,如果同意費列森的要求能有些許機會換來線索,那也值得。
“好,”哈利說,“我們可以離開,不過請你一小時後去警署報到,如果你沒去,我們會打開警笛和擴音器來找你,這些聲音在比格迪半島應該很容易聽得見。”
費列森點點頭,由於習慣使然,忽然間他看起來似乎想笑。
歐雷克砰的一聲甩上門,踢掉靴子,奔跑上樓。家裏飄散着檸檬和肥皂的清新香味。他衝進自己房間,天花板垂掛的金屬風鈴慌張地發出叮叮聲響。他脫下牛仔褲,換上寬鬆的褲子,又跑了出去,正當他抓住欄杆,準備三步並作兩步奔下樓時,聽見開着的房門內傳來母親叫喚他的聲音。
他走進門,看見母親跪在床前,手中拿着一支硬毛刷。
“你不是周末才打掃過嗎?”
“對啊,可是不夠乾淨,”母親說,站了起來,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運動場溜冰,卡許登在外面等我,我會回來喝下午茶。”他離開門邊,蹲低身體,用穿着襪子的雙腳滑過地面,這是荷芬谷體育場的溜冰高手艾瑞克·V.教他的。
“等一等,年輕人,說到溜冰……”
歐雷克停了下來。不好了,他心想,她發現溜冰鞋了。
蘿凱站在房門口,側頭質問他說:“那功課呢?”
“不多啊,”他說,臉上露出放心的微笑,“喝完下午茶再做就好了。”
他看見母親遲疑不決,迅速補上一句:“你穿這件衣服看起來真漂亮,媽。”
她低下雙眼,看着身上那件綴以白花的天藍色舊洋裝。她露出警告的神色,嘴角卻泛起一絲微笑:“小心點,歐雷克,你說話跟你爸一個樣。”
“哦?我以為他只會說俄語。”
他這麼說並無他意,卻見母親臉色一變,彷彿受到打擊。
他踮起腳:“我可以走了嗎?”
“對,你可以走了?”卡翠娜的聲音猛烈地射向警署地下室的健身房牆壁,“你真的這樣說?那個費列森可以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
哈利躺在長椅上,看着卡翠娜低頭望着他的臉龐,圓形的天花板燈光在她頭部周圍形成黃色光環。哈利大口呼吸,只因杠鈴正壓在他胸前。他打算推舉九十五公斤的杠鈴,剛把杠鈴舉離支架,卡翠娜就衝過來,擾亂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這樣說,”哈利說,將杠鈴推高了些,來到胸骨的位置,“他是跟他的律師尤漢·孔恩一起來的。”
“那又怎樣?”
“呃,孔恩一開口就問我是用什麼方法恐嚇他的客戶,又說在挪威購買和販賣性服務是合法的,還有我們用這種方式逼迫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違反醫師誓言,絕對可以上頭條新聞。”
“見鬼了!”卡翠娜大喊,聲音既顫抖又憤怒,“這是命案啊!”
哈利不曾見過她發脾氣,於是用最溫和的口氣回答她。
“聽好了,我們沒辦法把命案跟法氏症候群聯繫在一起,甚至連讓它們看起來有關聯都沒辦法。孔恩知道這點,所以我不能留住費列森。”
“好,那你也不能只是……躺在這裏……什麼都不做啊!”
哈利只覺得胸骨發疼,突然想到她說得完全正確。
她用雙手捧住臉頰:“我……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沒關係,”哈利呻吟說,“你可以幫我拉一下杠鈴嗎?我快……”
“另一頭!”她高聲喊着,雙手離開臉頰,“我們可以從另一頭開始查起,可以從卑爾根開始查起!”
“不對,”哈利用肺里殘存的空氣低聲說,“卑爾根不算另一頭,可以請你……?”
他抬眼朝她望去,看見她的深色眼睛裏噙着淚水。
“都是因為我月經來了,”她低聲說,隨即露出微笑。轉瞬之間,站在他眼前的卡翠娜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眼中閃現出奇異的光芒,聲音中展現了充分的自制力,“你去死吧。”
哈利驚訝無比,耳中聽着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同時聽見自己的骨骼發出噼啪聲,眼前開始出現飛舞的紅點。他咒罵一聲,握緊杠鈴,狂吼一聲,出力上舉,但杠鈴紋絲不動。
她說得沒錯;他這樣是會死的。他可以選擇要不要死,十分滑稽,卻是事實。
他蠕動身體,讓杠心倒向一邊,直到耳中聽見杠片跌落地面,發出震耳欲聾的噹啷聲,接着另一端的杠片也跌落地上。他坐了起來,看着滾落一地的杠片。
他沖了個澡,穿上衣服,爬上六樓,在旋轉辦公椅上坐了下來。他的肌肉已產生甜美的酸痛,告訴他說明天早上肯定肌肉僵硬。
語音信箱裏有一通侯勒姆的留言,請他儘快回電。
侯勒姆接起電話,話筒另一頭傳來悲痛的哭腔,同時伴隨着踏板電結他的滑音。
“怎麼了?”哈利問。
“那是美國歌手德懷特·約卡姆的聲音,”侯勒姆說,將音量調小,“很性感的傢伙對不對?”
“我是說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
“雪人那封信的化驗報告出來了。”
“怎麼樣?”
“字跡沒什麼特別,是用標準噴墨打印機印出來的。”
哈利等侯勒姆往下說,他知道侯勒姆有所發現。
“特別之處在於他用的紙,化驗室沒有人見過這種紙,所以才花了一點時間研究。這種紙是用三椏樹皮做的,三椏樹皮是日本一種類似紙莎草的韌皮纖維,單是從氣味就可以辨別出這種樹皮做的紙。這種紙是用三椏樹皮以手工製成,非常獨特,叫作河野紙。”
“河野紙?”
“這種紙必須去專賣店才買得到,像是賣那種上萬克朗的鋼筆、上等墨水和真皮筆記本的地方,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侯勒姆坦言,“反正呢,老德拉門路有一家店在賣河野紙,我去問過,他說這種紙現在很少人買,店裏也不打算再訂貨,還說他覺得現在的人比較不講究品質了。”
“這表示……?”
“對,這表示他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賣出河野紙了。”
“嗯,河野紙只有這家店在賣?”
“對,”侯勒姆說,“還有一家是在卑爾根,可是他們幾年前就不賣這種紙了。”
侯勒姆等待哈利回話,也就是說,等待哈利再度發問。德懷特·約卡姆正小聲地以真假嗓音交替唱着他的愛隨她埋葬。哈利一聲不吭。
“哈利?”
“我在思考。”
“太好了!”侯勒姆說。
侯勒姆的這種內地式冷笑話經常讓哈利在過了很久之後才咯咯發笑,即便等他笑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哈利清了清喉嚨。
“我只是覺得奇怪,如果你不希望調查命案的警察追查到你,你絕對不會把這種紙寄到警察手中,只要看過犯罪電影就知道,這種線索我們一定會追查。”
“說不定他不知道這種紙很罕見?”侯勒姆建議說,“說不定紙不是他買的?”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我覺得雪人絕對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失誤。”
“可是他已經失誤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認為這是失誤。”哈利說。
“你是說……”
“對,我認為他要我們追蹤他。”
“為什麼?”
“很典型啊,自戀的連環殺手會建構一場遊戲,自己扮演所向無敵的主角、全能的征服者,最後一定會贏得勝利。”
“贏得什麼的勝利?”
“呃,”哈利說,第一次把這種話大聲說出來,“贏過我而獲得的勝利,雖然我這樣說可能有點自戀。”
“贏過你?為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我是挪威唯一逮到過連環殺手的警察,所以把我視為挑戰。那封信也透露出這種跡象——他提到了圖翁巴,可是我也不確定。對了,你有卑爾根那家店的名字嗎?”
“我是弗萊伯!”
或者該說那發音聽起來像弗萊伯。弗萊施(Flesch)這個姓氏的發音為fl?sk,l為輕音,?為長音,中間的s只是輕輕帶過。但是用較重的卑爾根腔念起來,就變成了弗萊伯(Flab)。將自己的名字念成菲萊伯的彼得·弗萊施氣喘吁吁、說話大聲、彬彬有禮。能和人談天他感到開心;是的,他販賣各種古董,只要是小古董他都賣,但他專攻煙斗、打火機、筆、真皮公文包和信紙。他的商品有些是二手的,有些是全新的。他的顧客多半是常客,年齡和他相仿。
哈利問起河野紙,弗萊施用遺憾的語氣說他們已經不賣這種紙了。的確,他進河野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我想問的事可能有點強人所難,”哈利說,“我知道你的顧客大部分是常客,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以前有誰跟你買過河野紙?”
“可能記得一些人,有姓莫勒的,還有來自慕蘭的老基卡森。我們不做記錄的,不過我老婆的記憶力很好。”
“可不可以請你寫下你記得的那些顧客的全名、大概年齡和地址,寄電子郵件到……”
哈利的話被嘖嘖聲給打斷,“我們這裏不用電子郵件,年輕人,以後也不會用,你最好給我傳真號碼。”
哈利給了他警署的傳真號碼。這時哈利忽然猶豫了一下,他突然有個靈感,靈感總是毫無來由可言。
“你幾年前不會剛好有個顧客叫葛德·拉夫妥吧?”哈利問。
“你是說鐵面人拉夫妥?”弗萊施笑說。
“你聽過這個人?”
“城裏每個人都知道拉夫妥,他不是我的顧客。”
前任隊長莫勒總是說,為了找出可能性,你必須排除所有的不可能,這就是為什麼當警探排除一條無法導向結論的線索時,不該感到絕望,反而應該感到高興。再說,反正這也只是突發奇想而已。
“好吧,還是謝謝你,”哈利說,“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他不是顧客,”弗萊施說,“我才是。”
“哦?”
“對,他常會帶一些小東西來給我,像是銀打火機、金筆之類的。有時候我會跟他買,對,在我還沒發現那些東西是來自……”
“來自哪裏?”
“難道你不知道嗎?他會從犯罪現場偷東西。”
“他沒跟你買過東西嗎?”
“他不需要我們賣的這種東西。”
“那紙呢?每個人都需要紙不是嗎?”
“嗯,請稍等一下,我問問我老婆。”
一隻手捂上了話筒,但哈利仍然可以聽見吼聲,接着是比較低聲的對話。然後那隻手移開,弗萊施興高采烈地用卑爾根腔高聲說:“她說我們打算停賣河野紙的時候,拉夫妥把剩下的全都拿走了,她說他是拿一個壞了的銀筆架來換的。你知道我老婆的記憶力真是超好的。”
哈利掛上電話,知道自己即將出發,再度前往卑爾根這個城市。
晚上九點,奧斯陸布爾斯巷六號的一樓依然燈火通明。從外觀看來,這棟六層建築和一般的複合式商業大樓沒有兩樣,外牆由現代化紅磚和灰色鋼材構成。這棟建築物的內部也和一般商業大樓相同,裏面有四百多名員工,包括工程師、信息科技專家、社會科學家、化驗員、攝影師等等。然而這棟大樓卻是“打擊組織犯罪和其他重大犯罪的國家單位”,舊稱是Kriminalpolitisentralen,也就是“警察犯罪中心”的意思,簡稱克里波。
艾斯本·列思維克在聽取命案調查進度后解散組員,燈光直射且刺眼的會議室里只剩下兩個人。
“進度好像有限。”哈利說。
“你說得客氣了,應該是等於零吧。”艾斯本說,用拇指和食指按摩眼皮,“要不要去喝杯啤酒,順便告訴我你有什麼發現?”
艾斯本駕車前往市中心的悠思提森餐館,兩人從那裏回家都順路。他們在熱鬧的餐館深處找了張桌子坐下。這家餐館的常客包括愛喝啤酒的學生,以及更愛喝啤酒的律師和警察。
“我考慮帶卡翠娜·布萊特去卑爾根,而不是史卡勒,”哈利說著,從瓶中啜飲一口蘇打水,“我出來之前查過她的工作記錄,她還很菜,可是檔案上說她在卑爾根做過兩起命案的訊問工作,我記得你好像被派去那裏帶領他們。”
“布萊特,對,我記得她。”艾斯本咧嘴而笑,伸出食指,又點了一杯啤酒。
“你對她滿意嗎?”
“非常滿意,她……非常……有能力。”艾斯本對哈利眨眨眼。哈利見艾斯本三杯啤酒下肚之後,臉上已露出疲憊警探的獃滯表情。
“如果不是我們都已經結婚,我一定會瘋狂地愛上她。”
艾斯本將啤酒一飲而盡。
“我想知道的是你認為她穩不穩定?”
“穩定?”
“對,她有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有點激烈。”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斯本緩緩點頭,盡量將視線聚焦在哈利臉上,“她的工作記錄毫無瑕疵,不過,私下告訴你,我在卑爾根的時候聽見一個小夥子說過她跟她丈夫的事。”
艾斯本在哈利臉上尋找促使他說下去的鼓勵神情,卻未找到,但還是繼續往下說。
“像是……你知道的……像是皮革、橡膠、性虐待之類的,他們會去那種俱樂部,有點變態。”
“這我不在意。”哈利說。
“不不不,我也不在意!”艾斯本高聲說,舉起雙手做出防衛姿態,“只不過是謠言而已,還有你知道嗎?”艾斯本發出竊笑,俯身越過桌面,令哈利聞到他噴出的酒氣,“她隨時都可以來支配我。”
哈利發現自己眼神中肯定流露出某種神色,因為艾斯本似乎立刻對自己的坦誠感到後悔,退到桌子另一邊,用談公事的口吻繼續說。
“她專業、聰明、激烈、投入。我記得我幫她處理過幾宗懸案,她十分堅持,態度有點強烈,可是完全不會不穩定,恰好相反。她是比較封閉、陰沉那一類的人。對,我覺得你們搭檔應該正好。”
哈利對艾斯本的諷刺言語微微一笑,站了起來:“謝謝你的建議,列思維克。”
“那你的建議呢?你跟她……有什麼進展嗎?”
“我的建議是,”哈利說,在桌上丟了一百克朗鈔票,“你最好不要開車回家。”
14卑爾根市
第九日
八點二十六分,DY604班機的輪胎着陸在卑爾根機場濕漉漉的柏油跑道上,降落力道猛烈,令哈利在一瞬間完全清醒過來。
“睡得好嗎?”卡翠娜問。
哈利點點頭,揉揉眼睛,望向窗外滂沱大雨中的黎明。
“你剛剛說夢話。”她露出微笑。
“嗯。”哈利不想問自己說了什麼夢話,而是立刻回想剛才的夢境。他不是夢到蘿凱,他好幾個晚上沒夢見她了,他已將她放逐。在他們的關係中,她已被放逐。他夢到的是他的前任上司兼良師益友莫勒。莫勒步行至卑爾根高原,兩星期後在列弗田湖裏被人發現。莫勒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他認為生命不再值得活下去,就和大拇指發炎的古希臘哲學家芝諾一樣。拉夫妥是否也歸納出了相同結論呢?還是他依然活在某個地方?
“我聯絡過拉夫妥的前妻,”卡翠娜說,兩人正穿過入境大廳,“她和她女兒都不想再跟警察說話,她們不想重新揭開舊傷疤。不過沒關係,有當時的報告已經很足夠了。”
他們在航站外搭上出租車。
“回家的感覺很好吧?”哈利高聲問,外頭大雨嘩啦嘩啦地落下,雨刷規律地擺動。
卡翠娜表情冷淡,聳了聳肩:“我討厭下雨,我討厭卑爾根人說這裏不下雨的日子跟挪威東部人做愛的日子一樣多。”
出租車經過丹麥廣場,哈利抬頭望向厄里肯山頂,山頂為白雪覆蓋,看得見移動中的纜車。車子穿過猶如蛇行般彎曲濕滑的道路,來到市中心。對遊客來說,經過路上單調乏味的景緻后,來到市中心總是感到驚喜。
他們走進港口前方布里根碼頭旁的SAS飯店。哈利問過卡翠娜是否要回父母家,但卡翠娜答說回去只睡一晚壓力太大,麻煩太多,而且她根本沒和父母說她要回來。
兩人拿了客房鑰匙卡,走進電梯,默然無語。卡翠娜看着哈利,微微一笑,彷彿電梯裏的靜默是個含蓄的笑話。哈利垂下雙眼,希望自己的身體並未發出錯誤的信息,或發出真正的信息。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搖擺着臀部,走進走廊。
“五分鐘后櫃枱見。”哈利說。
六分鐘后,他們坐在大廳里。“時間怎麼安排?”哈利問。
卡翠娜坐在深扶手椅中,傾身向前,翻動真皮日誌。她換上了優雅的灰色套裝,顯然已立刻融入這家飯店的商務房客中。
“你去見失蹤人口和暴力犯罪組組長克努特·穆勒尼森。”
“你不一起去嗎?”
“我去的話就得跟每個人打招呼話家常,等於浪費一天,你最好連我的名字都不要提,如果我沒去打招呼,他們一定會生氣。我去厄休史路找最後看見拉夫妥的證人問話。”
“嗯,這個證人是在哪裏看見拉夫妥的?”
“在碼頭旁邊,證人看見拉夫妥下車,走進諾德勒斯公園。拉夫妥的車一直停在原地沒人去開,那個地區也進行過地毯式搜索,但什麼線索都沒發現。”
“然後我們要做什麼?”哈利用拇指和中指撫摸下巴,心想出門前應該刮鬍子。
“你跟調查過這件案子而且還留在署里的警探一起去看舊報告,掌握他們的調查狀況,看能不能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件案子。”
“不行。”哈利說。
卡翠娜從日誌上抬起頭來。
“當時參與調查的警探都做出了他們的結論,而且會捍衛那些結論,”哈利解釋說,“我比較想回奧斯陸,在安靜不受打擾的環境裏自己讀報告,花點時間多了解拉夫妥這個人。有地方能看他的私人物品嗎?”
卡翠娜搖搖頭:“他的家人把他的東西全都捐給救世軍了,他的東西不多,只是一些傢具和衣服。”
“那他住過的地方呢?”
“他離婚後一個人住在頌維根區的公寓裏,那間公寓很早以前就賣掉了。”
“嗯,他的家族沒有童年故居、鄉間農舍或小屋之類的嗎?”
卡翠娜微一遲疑:“報告中提到他在費迪厄的芬島警察避暑別墅區有個小屋,在這種狀況下,那間小屋應該還是為他的家族所有,也許我們可以過去看看。我有拉夫妥前妻的電話,我會打電話給她。”
“她不是不跟警察說話嗎?”
卡翠娜對哈利眨眨眼,露出狡獪的微笑。
哈利向飯店櫃枱借了一把傘,才走到海港魚市的所在地“水產廣場”,傘就被一陣狂風吹翻。他低着頭,慢慢跑到卑爾根警署門口,看起來活像一隻翅膀打結的蝙蝠。
哈利站在警署櫃枱前等候POB穆勒尼森時,卡翠娜打電話來說芬島那間小屋依然為拉夫妥家族持有。
“但自從那件案子發生以來,拉夫妥的前妻一步也沒踏進去過,她認為她女兒應該也沒進去過。”
“我們去那裏看看好了,”哈利說,“我這裏一點鐘就會結束。”
“好,我去找一艘船,你去薩扎里斯碼頭跟我碰面。”
穆勒尼森喜歡咯咯笑,外形像只泰迪熊,有一雙愛笑的眼睛,手掌有如網球拍那麼大。辦公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讓他看起來像是被雪埋在桌子裏。他那雙有如網球拍的大手抱在腦後。
穆勒尼森先跟哈利解釋說,卑爾根不下雨的日子和挪威東部人做愛的日子一樣多,然後才說:“拉夫妥啊,嗯。”
“看起來警察似乎容易從你指縫間溜走。”哈利說,大腿上放着一份報告,他從裏頭拿出一張拉夫妥的照片看了看。
“哦,是嗎?”穆勒尼森問,眼望哈利。哈利現在坐的這張紡錘式靠背椅,是他從辦公室里沒放文件的角落拉過來的。
“畢悠納·莫勒。”哈利說。
“嗯……”穆勒尼森說,語氣遲疑,顯然他想不起此人是誰。
“那個在弗拉揚山失蹤的警官。”哈利說。
“哦對!”穆勒尼森拍了額頭一掌,“真是不幸,他來這裏的時間很短,所以我還沒能……根據分析他可能是迷路了對不對?”
“的確是。”哈利說,看向窗外,想起莫勒從理想主義走向墮落、莫勒的善意出發點、那個不幸的錯誤。這些事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關於拉夫妥,你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這個人簡直就像我在卑爾根的分身,哈利聽完穆勒尼森對拉夫妥的描述之後,心裏這樣想。穆勒尼森說拉夫妥有不健康的飲酒習慣,脾氣暴躁,是個獨行俠,為人不可靠,品行令人懷疑,不良記錄一籮筐。
“可是他有優秀的分析能力和直覺,”穆勒尼森說,“還有鋼鐵般的意志力。他似乎是被……某種東西所驅使,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拉夫妥是個很極端的人。呃,既然我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一點就不用多說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哈利問,在文件堆中看見一個煙灰缸。
“拉夫妥是個暴力的人,我們知道歐妮·黑德蘭失蹤前,拉夫妥去過她家,歐妮可能握有殺害萊拉·奧森的兇手的線索。另外,他在歐妮遇害后就失蹤了,要說他投海溺斃也不無可能。總之,我們認為沒有展開大規模調查的必要。”
“他不可能潛逃出國嗎?”
穆勒尼森露出微笑,搖了搖頭。
“為什麼?”
“關於這件案子,我們掌握了一項優勢,那就是我們很了解嫌犯。雖然在理論上他有可能離開,但他不是那種會離開卑爾根的人,就這麼簡單。”
“後來有親友報案說見過他嗎?”
穆勒尼森搖搖頭:“他的雙親都去世了,他也沒多少朋友,他跟前妻之間關係緊張,所以也不可能跟她聯絡。”
“那他女兒呢?”
“他們很親密,她是個聰明的好女孩,以她的成長背景來說,結果卻能長得這麼好,對不對啊?”
哈利注意到穆勒尼森那種“你應該知道”的口氣。“對不對啊?”這句話在小警局裏經常可以聽見,因為他們認為你應該對大部分的事都了如指掌。
“拉夫妥在芬島有個小屋是嗎?”哈利問。
“對,他當然很可能躲在那裏一段時間,經過再三考慮,然後……”穆勒尼森用他的大手在喉嚨前劃了一刀,“我們帶警犬去搜索過小屋和芬島,也在水裏打撈過,但一無所獲。”
“我想去那裏看看。”
“沒什麼可以看的,我們在鐵面人拉夫妥的小屋對面也有一間小屋,可惜年久失修。他老婆不肯交還那間小屋真是不要臉,她又不去。”穆勒尼森朝時鐘望了一眼,“我得去開會了,負責這件案子的一位資深警官會跟你說明報告內容。”
“我不需要。”哈利說,看着大腿上的照片。突然間拉夫妥的面容變得異常熟悉,彷彿很久以前見過。會不會是某人喬裝打扮?會不會是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會不會是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沒引起他的注意?會不會是蘇菲街上鬼鬼祟祟的交通管理員?還是酒品專賣店的店員?哈利放棄思索。
“所以你不叫他葛德?”
“你是說……?”穆勒尼森說。
“你叫他鐵面人拉夫妥,你只稱呼他姓氏,不叫他名字?”
穆勒尼森以曖昧的神情看了哈利一眼,發出咯咯笑聲,最後露出苦笑:“對,我想我跟他還沒有那麼熟。”
“好,謝謝你的協助。”
哈利朝警署大門走去時,聽見穆勒尼森在背後叫喚,便轉過身。穆勒尼森站在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門口,拉開嗓門對哈利說話,聲音在走廊牆壁間形成短暫的振動迴音。
“我想拉夫妥應該也不喜歡我叫他名字。”
哈利來到警署門外,站在原地,看人們彎着腰,艱難地走在風雨中。那種感覺就是不肯散去。他一直覺得某種東西或某個人就在他附近,就在他的活動圈之內,他只要去看就能看見,但是他必須在恰當的光線下用恰當的眼光去看。
一如約定,卡翠娜在碼頭駕船載哈利。
“這艘船是我跟朋友借的。”她一邊說,一邊駕駛一艘長六米多的所謂岩礁吉普船,駛出狹窄的海港出口。吉普船繞行諾德勒斯半島時,一種聲音傳來,聽得哈利頭暈目眩。就在此時,他看見了一根圖騰柱,圖騰柱上的木刻臉孔張開嘴巴,正對他發出刺耳尖叫。一陣冷風吹過船身。
“那是水族館的海豹叫聲。”
哈利將外套裹得更緊了些。
芬島是座小島,這座被雨水摧殘的小島上,除了石楠以外看不見其他種類的植物。島上設有一個碼頭,卡翠娜熟練地把船停靠在碼頭邊。別墅區共有六間小木屋,建築比例有如玩具房屋,讓哈利聯想到他在南非索韋托見過的礦工小屋。
卡翠娜帶領哈利走上小屋間的碎石路,來到一棟小屋前。那棟小屋外牆油漆斑駁,還破了一扇窗戶,十分顯眼。卡翠娜踮起腳,伸長了手,抓住前門上方的壁燈,開始旋轉。壁燈內部傳出刮擦聲。她旋開圓形燈罩,昆蟲屍體紛紛飄落下來,一把鑰匙也掉了出來。她在半空中抓住鑰匙。
“拉夫妥的前妻喜歡我。”卡翠娜說著,將鑰匙插入門鎖之中。
屋內瀰漫著發霉和潮濕木頭的氣味。哈利盯着昏暗的空間,聽見電燈開關發出輕彈聲,接着燈就亮了起來。
“她雖然不來這裏,卻也沒讓這裏斷電。”他說。
“這是國有財產,”卡翠娜說,緩緩環視四周,“警方會付錢。”
小屋佔地共二十五平方米,內有一個客廳兼餐廳和卧室。料理台和客廳桌上擺滿空啤酒罐。牆上沒掛任何東西,窗台上沒有裝飾品,書架上沒有書。
“還有個地下室,”卡翠娜說,指着地上一扇活板門,“這是你的專業領域,現在我們要做什麼?”
“搜查。”哈利說。
“搜查什麼?”
“最好別去想要搜查什麼。”
“為什麼?”
“因為你如果一心要找某個特定的東西,就會錯過重要的東西。清空你的腦袋,當你看見的時候,就知道你在找的是什麼了。”
“好。”卡翠娜說,語調慢得誇張。
“你從這裏開始找。”哈利說,走到活板門前,拉起嵌入式鐵環,將活板門拉開,只見一道狹窄樓梯通往下方的幽暗空間。他暗自希望卡翠娜沒發覺他心生猶豫。
哈利走下潮濕陰暗的地下室,早已死亡的蜘蛛所結的乾枯蜘蛛網粘上他的臉,泥土和腐木的氣味撲鼻而來。地下室完全建於地底下。他找到電燈開關,按下去,但沒有反應。地下室唯一的光源來自牆邊一台冰箱上方的紅色小燈。他按亮小手電筒,一道光束射在儲藏室的門板上。
他打開門時,鉸鏈發出尖鳴。門內是個小隔間,擺滿各式木工工具。這個儲藏室屬於一個除了逮到殺人兇手之外,尚有野心做一番事業的人,哈利心想。
那些工具看起來沒用過幾次,也許拉夫妥最後發現自己對其他事情都不在行。他不是那種會做東西的人,而是懂得收拾殘局的人。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哈利立刻轉身,隨即鬆了口氣,原來是冰箱的恆溫裝置啟動了風扇。哈利走進第二間儲藏室,看見裏頭的東西都被一張毯子蓋住。他拉開毯子,潮濕和發霉的氣味竄了出來。他在手電筒的光線照射下,看見一把腐爛的洋傘、一張塑料桌、一堆冰箱抽屜、幾張褪色的塑料椅和一套遊戲槌球。地下室里別無他物。他拉開毯子時,一個抽屜滑落到門口,他打算用腳把抽屜推回去,卻在手電筒的光芒下看見抽屜內部有幾個浮凸文字,那是“伊萊克斯”的品牌標誌。他走到牆邊的冰箱,聽見冰箱風扇仍在嗡嗡旋轉。那台冰箱正是伊萊克斯牌。他抓住門把,拉動冰箱門,門卻動也不動。他在門把下方發現一個鎖,明白冰箱被鎖住了。他走進工具儲藏室,拿起一根鐵撬杠,轉身出來時,卡翠娜正好走下樓梯。
“上面什麼都沒有,”她說,“我想我們可以走了。你在幹嗎啊?”
“闖空門。”哈利說著,將鐵撬杠頂端嵌入冰箱門鎖上方之處,用盡全力扳動鐵撬杠另一端,冰箱門依然不動。他調整雙手握住的位置,伸出一腳抵住樓梯,再用力扳。
“媽的……”
冰箱門傳出乾澀的啪的一聲,盪了開來,哈利一頭往前跌了出去。他聽見手電筒掉落磚地的聲音,同時感覺一股寒意襲來,猶如冰河的吐息。他在地上摸尋手電筒,耳中卻聽見卡翠娜發出尖叫聲。那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凄厲叫聲,發自喉嚨深處,過了一會兒,叫聲轉變為歇斯底里的嗚咽,聽起來彷彿笑聲。她吸了口氣,安靜幾秒,又再度開始發出相同的尖叫聲,既長且久,猶如女性分娩時發出規律的、儀式性的痛苦歌聲。這時哈利也已看見一切,明白了卡翠娜為何發出尖叫。
她之所以尖叫是因為經過十二年後,那台冰箱依然運作良好,冰箱內的小燈照亮了塞在裏頭的屍體。屍體的手臂位於前方,膝蓋彎曲,頭部被壓到一旁。屍體表面覆蓋著白色冰晶,猶如一層以啃食屍體維生的白色黴菌;屍體的扭曲模樣正好是卡翠娜尖叫聲的可視化顯現。但令哈利胃部翻攪的並不是這幕情景。冰箱門打開后不久,屍體便往前倒,額頭撞上門邊,撞得臉上冰晶紛紛跌落,猶如瀑布般灑落地面,這就是為什麼哈利會看見葛德·拉夫妥正在對他們咧嘴而笑。然而拉夫妥的笑容並不是由嘴巴形成的,他的嘴唇被類似粗麻繩的繩線一進一出、曲曲折折地縫了起來,笑容橫越下巴,呈弧形上揚至雙頰,最後被一排黑色釘子固定住;看那模樣,那排釘子只可能是被釘進去的。吸引哈利注意的是鼻子。哈利儘力將上涌的膽汁逼回胃裏。拉夫妥臉上的鼻骨和軟骨一定是事先就被挖除了。紅蘿蔔的色澤已被凍氣吸食殆盡。雪人已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