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人》(1)
第一部
1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三
這天,天空開始飄雪。早上十一點,大片雪花從無色天際落下,入侵魯默里克區的野地、庭院、花園、草地,猶如來自外層空間的白色大軍。下午兩點,利勒史托市出動掃雪機。下午兩點半,莎拉·齊納蘭小心翼翼地駕駛她那輛豐田卡羅拉SR5,緩緩行駛在克羅路的獨棟洋房之間。十一月的白雪鋪在蜿蜒起伏的鄉間道路上,宛如替馬路蓋上一層羽絨被。
莎拉覺得這些房子在白天看起來很不一樣,以至於她差點開過頭,錯過了他家的車道。她踩下剎車,車子猛然剎住。她聽見後座傳來呻吟聲,朝後視鏡望去,看見兒子擺出一張臭臉。
“不會花太久時間的,寶貝。”莎拉說。
她看見車庫前方的積雪之間露出一大塊黑色柏油路面,心知那個位置停過一輛搬家卡車。她覺得喉頭緊縮,只希望自己並未來得太遲。
“誰住在這裏啊?”兒子的聲音從後座傳來。
“媽媽認識的一個人。”莎拉說,下意識地在鏡子裏查看自己的頭髮,“等我十分鐘就好,寶貝。我把鑰匙留在車上,讓你聽收音機。”
她沒等兒子回話就下了車,踩着滑溜的鞋底,連走帶跑來到門口。這裏她來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是像這樣在大白天前來,完全暴露在鄰居窺探的視線中。倒不是說深夜來訪就顯得比較清白,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行為在夜幕降臨後進行似乎比較恰當。
她聽見門鈴聲在門內響了起來,猶如受困於果醬罐的大黃蜂發出嗡嗡聲響。她感到急切之情在體內不斷升高,不由得朝鄰居窗戶瞥了一眼,卻不見任何動靜,窗戶上只映照着光禿禿的黑色蘋果樹、灰色天空和乳白色地面。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這才鬆了口氣。片刻之後,她已在屋內,投身在他的懷抱中。
“親愛的,不要走。”她說,聽見自己的聲帶不由自主發出嗚咽聲。
“我非走不可。”他語氣平淡,顯然這句話很久以前就說得膩了,但他的雙手依然熟悉地在她身上遊走,並不覺得厭膩。
“不對,你不是非走不可,”她在他耳畔低聲說,“你只是想離開,你不敢再繼續下去。”
“我走不走跟我們的事沒關係。”
她聽見他的口氣中透出些微怒意,同時感覺到他強壯溫柔的手滑下她的脊椎,伸進裙子腰帶,來到大腿上。他們就像一對配合嫻熟的舞者,熟知對方的每個動作、腳步、呼吸、節奏。首先他們會做愛;他們的性愛是純白色的,而這是美好的部分。做完愛之後,他們就得迎接黑暗的部分,也就是痛苦。
他的手在她外套上撫摸,在厚厚的衣料下找尋她的乳頭。他時常為她的乳頭神魂顛倒,無論如何總是會回到她的乳頭上,也許是因為他自己沒有乳頭的緣故。
“你是不是把車停在車庫前面?”他問,聲音顯然有點焦躁。
她點點頭,覺得歡愉如同飛鏢射入她的腦際,帶來痛苦。她的性慾已為他張開雙翅,準備迎接他的手指:“我兒子在車上等。”
他的手陡然停住。
“他什麼都不知道。”她呻吟一聲,感覺到他的手開始撤退。
“你丈夫呢?他在哪裏?”
“你說呢?當然是在上班啊。”
這次換她語帶惱怒。她之所以惱怒除了因為他提到了她丈夫,也因為她只要一說到丈夫就無法不惱怒。她的身體需要他,立刻就要。她拉下他的褲子拉鏈。
“不要……”他說,抓住她的腰際。她揮出另一隻手,摑了他一巴掌。他詫異地望着她,臉頰浮現紅色掌印。她微微一笑,抓住他的濃密黑髮,將他的臉拉到面前。
“你要走就走,”她輕聲說,“可是在你走之前,你得再干我一次,明白嗎?”
她感覺他的氣息噴上面頰,這時他的吐息已接近喘息。她用空着的那隻手又摑了他一巴掌,另一隻手則感覺他的慾望在她手中逐漸膨脹。
他的撞擊一次比一次強烈,但對她而言一切都已結束。她覺得麻木。魔法消失了,張力消散了,留下的只有絕望。她就要失去他了。她躺在床上的這一刻,已然失去了他。這麼多年來,她為他思念渴慕,為他流過無數眼淚,為他涉險過無數次,而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唯一得到的只有一樣東西。
他站在床尾,閉着雙眼朝她衝刺。她看着他的胸膛。他們剛開始交往時,她看見他的胸肌上只有一大片白色肌膚,覺得頗為怪異,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她開始喜歡上這片胸膛,這片胸膛讓她想到許多老式雕像為了不讓社會大眾有多餘聯想,刻意省去了乳頭。
他的呻吟聲越來越大,她知道他很快就會發出狂暴的吼聲。她喜歡那狂暴的吼聲,他的吼聲總是充滿驚奇,狂喜連連,幾乎是以痛苦的方式呈現,彷彿每次高潮都遠遠超過他最狂野的想像。她等待着他發出那最後的吼聲,像是對這間少了照片、窗帘和地毯的冰冷卧室發出道別的吼聲。之後他會穿上衣服,前往挪威另一個角落。他說那裏有人提供給他一份令他難以說不的工作,但他卻可以對她說不,可以對她的求歡說不,而且依然可以發出歡愉的吼聲。
她閉上雙眼。吼聲並未到來。他停止了動作。
“我看見一張臉。”他低聲說。
她猛吃一驚:“在哪裏?”
“窗戶外面。”
窗戶位於床鋪另一端,就在她頭部正上方。她翻過身來,感覺他已然垂軟,滑出體外。她仍躺在床上,頭部上方的窗戶位置太高,她無法往外看。此外,如果有人要站在窗外往屋內窺看,那扇窗戶的位置也同樣過高。外頭的陽光已逐漸黯淡,她只能在窗玻璃上看見天花板燈光的雙重映像。
“你只是看見你自己吧。”她說,語氣近乎懇求。
“我本來也這樣想。”他說,依然盯着窗外。
莎拉在床上跪了起來,朝窗外庭院望去。她看見了一張臉。
她不由得鬆了口氣,放聲大笑。那張臉是白色的,上頭有兩個眼睛,嘴巴以黑色卵石排成,卵石可能是車道上撿來的,兩隻手臂是蘋果樹的樹枝。
“我的老天,”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個雪人而已嘛。”
她的笑聲逐漸轉變為哭聲;她無助地啜泣,直到感覺他的手臂環抱住她。
“我得走了。”她嗚咽地說。
“再待一會兒。”他說。
她又待上了一會兒。
莎拉往車庫走去,看了看錶,發現她已離開將近四十分鐘。
他答應偶爾會打電話給她。他向來是個說謊高手,但這次她很高興他扯了這個謊。她還沒上車,就看見兒子的蒼白臉龐在後座里凝視着她。她伸手去拉門把,卻發現上了鎖。她透過佈滿霧氣的車窗看著兒子,敲了敲窗戶,兒子才打開門鎖。
她坐進駕駛座,發現收音機靜默無聲,車內冷森森的,車鑰匙在前座上。她轉頭望向兒子,看見他臉色發白,下唇顫抖不已。
“出了什麼事嗎?”莎拉問。
“對,”兒子說,“我看見他了。”
兒子的語氣中帶有一種又細又尖的驚恐。自從小時候他擠在他們夫婦中間,坐在沙發上,雙手捂着眼睛看電視以來,她已經很久沒聽見他用這種恐懼的語氣說話了。如今他已開始變聲,不再跟她擁抱互道晚安,開始對汽車引擎和女孩感興趣。有一天,他會跟一個女孩坐上車,離她而去。
“你是什麼意思?”她說著,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然後轉動。
“雪人……”
引擎沒有反應。毫無預警之下,驚慌突然將她攫獲。莎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她朝擋風玻璃外看去,再次轉動鑰匙。電池是不是沒電了?
“那雪人長什麼樣子?”她問,將油門踩到底,急切地轉動鑰匙,轉得那麼用力,以至於她覺得鑰匙似乎就要被她扭斷了。他給了回答,但聲音被引擎的怒吼聲淹沒。
莎拉掛好擋,放開手剎,彷彿突然急着想離開此地。輪胎在柔軟的雪泥中轉動。她催動油門,車尾滑向一邊,輪胎抓上柏油路面,車子蹣跚地向前駛去,滑上馬路。
“爸爸在等我們,”她說:“我們得快點才行。”
她打開收音機,調高音量,讓冷森森的車內除了她自己的聲音之外,還灌滿廣播的聲響。新聞播報員正在播報今天已播出上百次的新聞: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出爐,朗奴·列根打敗吉米·卡特,當選美國總統。
兒子又說了一句話,她朝後視鏡瞥了一眼。
“你說什麼?”她拉高嗓門說。
他又說了一次,但她依然聽不清楚。她調低收音機的音量,駕車朝主幹道及河川的方向駛去,兩者有如兩條陰鬱的黑色條紋貫穿鄉間。兒子傾身湊到前座之間,嚇了她一跳。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嘶啞,彷彿他說的話絕對不能讓別人聽見。
“我們都得死。”
2卵石眼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頭一驚,猛力睜開雙眼,只覺得寒冷徹骨。黑暗中傳來說話聲,吵醒了他。那聲音說,今天美國人民將決定未來四年是否讓小布殊繼續連任美國總統。十一月。哈利心想,他們絕對正在朝黑暗時期邁進。他掀開被子,雙腳踏上地面。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腳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讓收音機鬧鐘繼續用刺耳聲音播報新聞,走進浴室,在鏡中端詳自己。他在鏡子裏也看見了十一月:扭曲、灰白、陰鬱。一如往常,他雙眼佈滿血絲,鼻頭毛孔彷彿又黑又大的隕石坑,眼睛下方掛着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滌過的淡藍色。等臉龐用熱水浸潤過,拿毛巾擦乾,再吃一頓早餐,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或者該說,他猜想到時候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如今他已要邁入四十大關,他不知道自己的臉龐在白天呈現何種樣貌。他幾乎每晚都被噩夢侵擾,早上醒來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那張持續被噩夢獵捕的面容是否會有平靜浮現?臉上皺紋是否會被撫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他一離開蘇菲街那間斯巴達式的簡樸住所,就開始扮演奧斯陸警察總署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警監,同時盡量避免去照鏡子。他會透過別人的容貌,尋找別人的痛苦、弱點、噩夢、動機和自我欺騙的原因,聆聽別人述說那些聽來令人倦怠的謊言,並試着找出他做這份工作背後的意義。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內心禁錮自己的人關進監獄,他十分了解那些充滿仇恨和自我輕視的監獄是怎麼回事。
哈利撫摸頭上剛剪過的、根根直豎的短髮。從他凍僵的腳底板到頭上金髮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二厘米。他的鎖骨突出於肌膚之下,彷彿一支衣架。自從上一件承辦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後,他進行了大量的體能訓練,有些人認為他鍛煉身體到近乎狂熱的地步,除了騎飛輪之外,還開始在警署內部的健身房練習舉重。哈利喜歡做重量訓練產生的那種灼熱痛楚,以及思緒受到抑制的感覺。然而他的身形越變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了,剩下肌肉鋪排在肌膚和骨骼之間。過去他看起來肩寬膀圓,蘿凱都說他是天生的運動員身材,如今他開始看起來像是曾在照片里見過的一頭精瘦北極熊,一隻肌肉虯結但體型精實得嚇人的掠食動物。他會變成這樣,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台。反正無所謂。哈利嘆了口氣。十一月。天空將越來越幽暗。
他走進廚房,喝了杯水舒緩頭痛,然後朝窗外看去,登時訝異不已。蘇菲街另一邊的房子,屋頂全變成了白色,亮白表面折射耀眼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原來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來到。他想起了那封信。他偶爾會收到這種信,但那封信頗為特別,裏頭提到了圖翁巴。
收音機開始播放大自然生態節目,一個表情豐富的聲音正熱切地描述海豹的行為和生活。“每年夏天,貝豪斯海豹都會聚集在白令海峽準備交配,這種海豹以公海豹佔大多數,因此競爭相當激烈。公海豹一旦爭取到一隻母海豹,整個繁殖期都會跟這隻母海豹廝守在一起。公海豹會照顧他的伴侶,直到小海豹誕生並能夠獨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顧母海豹並非出於對母海豹的愛,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後代的愛。若以達爾文的進化論來看,貝豪斯海豹之所以維持一夫一妻完全出於天擇,而非道德。”
真是這樣嗎?哈利心想。
收音機傳出的聲音十分亢奮,幾乎是以假音在說話:“可是當貝豪斯海豹離開白令海峽,準備去開闊海域覓食的時候,公海豹就會試圖殺害母海豹。為什麼呢?因為母海豹再也不會跟同一隻公海豹交配了!對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後代的風險,就好像投資股市必須分散風險一樣,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純粹只是基於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當明了這一點。公海豹殺害母海豹,是為了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後代和它自己的後代爭奪食物。”
“我們正在進入進化論的領域,怎麼人類不借鑒海豹的思維呢?”另一個聲音說道。
“我們人類是這樣想的啊!人類社會其實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維持一夫一妻,而且從來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兒童其實並非他們認定的父親所生。百分之二十啊!也就是每五個兒童就有一個活在謊言中!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維持生物多樣性。”
哈利調整收音機頻道,找尋耳朵可以忍受的音樂,最後停留在上了年紀的約翰尼·卡什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門上傳來堅實的敲門聲。
哈利走進卧室,穿上牛仔褲,來到玄關,打開了門。
“請問你是哈利·霍勒嗎?”門外男子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過厚重的眼鏡看着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你這裏有黴菌嗎?”男子一臉正經地問道,他的額頭橫貼一縷頭髮,脅下夾着一個塑料寫字板,寫字板上夾着一張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嚴格說起來,”哈利說,“這件事屬於個人私隱。”
男子從心底厭煩聽見這種玩笑話,只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你家裏有黴菌嗎?有沒有哪裏發霉?”
“我想應該沒有吧。”哈利說。
“黴菌就是這樣,大家都認為自己家裏應該沒有滋生黴菌。”男子嘖了幾聲,抖着腳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長。
“可是就是有。”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鄰居家裏有。”
“嗯哼?所以你認為黴菌可能擴散了?”
“黴菌不會擴散,木材幹腐病才會。”
“所以說……?”
“這棟房子沿着牆壁建造的通風管道有工程瑕疵,會讓干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廚房嗎?”
哈利讓到一旁。男子快步踏進廚房,迅速拿出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橘色裝置,壓在牆上,只聽見那橘色裝置發出兩聲短促的尖銳聲響。
“這是濕氣偵測儀,”男子說,看着偵測儀上看起來顯然是指示器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你確定你沒看過奇怪的東西或聞過奇怪的味道嗎?”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麼。
“就好像發霉的麵包表面會有一層東西,”男子說,“還會發出霉味。”
哈利搖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眼睛酸澀?”男子問,“常常覺得疲倦?還會頭痛?”
哈利聳聳肩:“這些癥狀我都有,而且已經很久了。”
“你是說從你住在這裏就有了?”
“可能吧,你聽着……”
男子並不聽哈利說話,逕自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後退一步,眼睜睜看着男子握刀的那隻手揚了起來,用力往牆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紙後方的石膏板,發出呻吟似的聲音。男子抽出刀子,接着又是一刀,然後伸手將佈滿粉塵的石膏板往後扳。牆上現出一個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往洞內照去,過大的眼鏡後頭逐漸浮現深刻的皺眉紋。男子將鼻子深深探入洞內,吸了幾口氣。
“沒錯,”男子說,“哈啰,小傢伙。”
“你在跟誰打招呼?”哈利問,湊近了些。
“麴黴屬的真菌,”男子說,“麴黴屬是黴菌的屬,這個屬裏頭有三四百種黴菌,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因為黴菌生長在這種堅硬表面上只有薄薄一層,肉眼看不出來,可是聞這個味道絕對沒錯。”
“這表示我有麻煩了對嗎?”哈利問,開始回想上次他和父親贊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遊后,自己的銀行賬戶里還剩多少錢。他的小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但根據小妹自己的說法,她只是“有一點點唐氏綜合征”而已。
“這不是真正的干腐菌,不會害這棟房子倒塌,”男子說,“但可能會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黴菌影響的話就會。有些人只要和黴菌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會生病,他們會長年感到身體虛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戶又都住得好好的,於是他們會被判定為罹患憂鬱症,使得這些害菌繼續啃食壁紙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麼建議?”
“當然是讓我把這些黴菌連根拔除。”
“順便把我的財產也連根拔除嗎?”
“所有費用房屋保險都會理賠,你一克朗都不用花,只要讓我進來處理幾天就好了。”
哈利從廚房抽屜里找出一份備用鑰匙,遞給男子。
“對了,”男子說,“只有我一個人會進來你家,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是嗎?”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着窗外。
“怎麼了?”
“沒什麼,”哈利說,“反正我家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我得出門了。”
早晨的太陽低懸空中,照亮奧斯陸警署大樓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樓位於格蘭斯萊達街旁的山坡頂端,已在該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樓設在這裏有其原因,這個位置讓警方得以接近奧斯陸東區的高犯罪率地區,而且位於老釀酒廠舊址的監獄就在旁邊。警署周圍環繞着褐色枯草地和楓樹及椴樹,昨夜初雪過後,這些植物全都覆蓋了薄薄一層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園看起來有如亡者家中罩了白布的各類傢具。
哈利沿着帶狀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進大廳。警署大廳的陶瓷壁面由挪威陶瓷藝術家卡里·克里斯滕森(KariChristensen)設計,引有活水潺潺流過,低訴着永恆的秘密。哈利對接待櫃枱的保安人員點了點頭,前往六樓的犯罪特警隊。哈利被分配到紅區的新辦公室已經六個月了,但他還是經常去那間昔日他和傑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既窄小,又沒有窗戶,如今使用的人是麥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於維斯雅克墓園。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兒子的遺體能運回家鄉斯泰恩謝爾市安葬,因為他和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隆恩並未結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當他們得知貝雅特懷了他的孩子,而且預產期是在夏天後,便同意將他葬在奧斯陸。
哈利走進他的新辦公室。他知道這間辦公室將永遠被他稱為“新辦公室”,就如同巴塞隆拿足球俱樂部的主球場完工至今已過了五十個年頭,但它的名稱依然是CampNou,這是加泰羅尼亞語,也就是“新球場”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開收音機,對三張照片點頭道早安。那三張照片斜倚牆壁,立在書柜上。
哪天他如果記得買來照片掛鈎,就會將它們掛上牆壁。三張照片里分別是愛倫·蓋登、傑克·哈福森、畢悠納·莫勒,以卒年順序排列,正好組成“已故警察俱樂部”。
收音機里,挪威政治家和社會科學家正針對美國總統大選提出看法。哈利認出亞菲·史德普的聲音,史德普是暢銷的《自由雜誌》創辦人,也是最博學、最自負、最能娛樂大眾的挪威意見領袖。哈利調高音量,直到收音機發出的說話聲從磚牆上彈射回來,躺在新辦公桌上那副蓋世牌手銬都為之震動。他常利用桌腳來練習快速上銬,將桌腳銬得都迸裂開來。這是他去芝加哥參加FBI研習營后染上的惡習,當時他下榻於糟透了的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為了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裏伴着鄰居的哄鬧聲和一杯杯金賓威士忌,反覆練習快速上銬。快速上銬的目的,是運用熟練手法將手銬銬上嫌犯,使彈簧銬環圈住嫌犯手腕,並在另一端迅速扣上。只要力道和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個動作就可以將自己和嫌犯銬在一起,讓嫌犯完全來不及反應。哈利在工作上從未用到快速上銬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學來的另一項技能派上過一次用場,那就是如何緝捕連環殺手。手銬鏗鏘一聲銬上桌腳,收音機里持續傳出嗡嗡作響的說話聲。
“史德普,你認為挪威人為什麼對小布殊老是存有疑慮?”
“因為挪威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國家,我們從來不曾打過仗,我們非常樂於讓其他國家像是英國、蘇聯、美國來替我們打仗。沒錯,自從拿破崙戰爭以後,我們就喜歡躲在這些老大哥背後,每當情勢變得危急,挪威總是仰仗其他國家擔起責任,只求能夠維護自身安全就好。這套把戲我們玩得太久了,以至於我們跟現實脫了節,基本上我們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們這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個大腦只有豌豆那麼一丁點大的金髮女人,說話嘰嘰喳喳,在危險的紐約布朗克斯區暗巷裏迷了路,還怪保鏢對搶匪太凶。”
哈利撥打蘿凱的電話號碼。除了小妹的電話號碼之外,蘿凱的電話號碼是哈利唯一背得起來的號碼。過去他年紀尚輕、歷練尚淺之時,曾認為記憶力差對警探而言是個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這麼認為。
“你所謂的保鏢是指小布殊和美國嗎?”主持人問。
“沒錯。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曾說,美國從未自願選擇要扮演這個角色,但這個角色除了美國之外沒有其他國家能夠勝任。約翰遜說得沒錯。我們的保鏢是個改過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戀父情結、酗酒問題、智能有限,而且沒有骨氣和榮譽感去服兵役。簡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話,我們大家都應該要高興才對。”
“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反話吧?”
“並不是,這樣一個懦弱的總統一定會對顧問言聽計從,相信我,白宮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顧問團。大家看了那些可笑的美國電視、電影,都誤以為白宮的橢圓辦公室里只有民主黨員才有大腦,但其實頭腦最為靈活銳利的白宮幕僚,反而往往是極右派共和黨人士,很令人驚訝對不對?小布殊如果再次當選總統,挪威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還跟你上過床呢。”
“真的嗎?”哈利說。
“我不是說你,”蘿凱說,“我是說那個史德普。”
“抱歉。”哈利說,調低了收音機音量。
“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講完后,邀請她去他房間。她對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說她動過乳房切除手術。史德普說他得想一想,就去了酒吧,後來史德普回來帶她回房間。”
“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滿足。”
“沒有什麼可以滿足期望。”
“是哦。”哈利說,有點搞不清楚這段對話到底在說什麼。
“今天晚上安排得怎麼樣?”蘿凱問。
“皇宮燒烤餐廳晚上八點沒問題,可是他們扯了一堆不能事先訂位的鬼話。”
“可能只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級吧。”
兩人約好先在旁邊的吧枱碰面。掛上電話后,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蘿凱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也可以說是開朗,既開朗又愉快。他試着去感覺自己是否替蘿凱感到開心?是否替這個他深愛的女人正和別的男人快樂交往而感到開心?蘿凱和他有過相愛的時光,他有過機會,但他浪費了機會。既然如此,何不為了她過得好而開心?何不拋開那些想改變既定事實的念頭,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他答應自己會再加把勁做到這點。
晨間會議很快就結束了,現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很快就把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討論完畢。哈根的隊長頭銜全名為Politioverbetjent,簡稱POB。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不多,其中並沒有新的謀殺案,而謀殺案是唯一能讓隊員精神為之一振的案子。前來參加晨間會議的還有托馬斯·海勒,他隸屬於制服警察的失蹤組,負責報告一件女子失蹤案,這名女子在自家失蹤已超過一年。警方在女子家中並未發現任何暴力跡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迹,也一直無法掌握到她的行蹤。她是個家庭主婦,最後被人看見是在一家託兒所,當天早上她將一對兒女送到託兒所之後就離開了。她的丈夫和親友都有不在場證明,經過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蹤組討論過後,認為應該將此案轉交給犯罪特警隊偵辦。
麥努斯說他去過伍立弗醫院,探視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史戴·奧納,奧納請他向大家問好。哈利聽了覺得良心不安。奧納不只是哈利偵辦刑案的顧問,也是他私底下對抗酒癮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於知交的好友。奧納因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願踏入醫院的情結。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醫院探望奧納。
“我們隊上來了一位新警官,”甘納·哈根宣佈說,“卡翠娜·布萊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輕女子自動站了起來,臉上並未露出笑容,卻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沒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了,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纖細,一綹綹頭髮毫無生氣地垂落臉頰兩側,臉龐蒼白,輪廓鮮明,臉上帶着嚴肅且疲憊的神情,這種神情哈利在其他美麗絕倫的女人臉上也曾見過。這類美麗女子相當習於被人觀看,早就對這件事沒有了好惡。卡翠娜身穿藍色套裝,很能展露女性曲線,裙子底下卻露出厚重的黑色緊身褲襪和實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賣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掃視眾人,彷彿她站起來只是為了看看每個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裝和她來警署這樣和大家做個小小的初次會面,應該都經過她的計劃。
“卡翠娜在卑爾根警署任職了四年,主要處理妨害風化的案件,但也曾執行犯罪特警隊分派的任務。”哈根低頭看着一張紙繼續說道,哈利心想他看的應該是卡翠娜的履歷,“一九九九年畢業於卑爾根大學法律系,隨後進入警察學院,現在是我們這裏的警官。沒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細眉微微上揚。哈根可能因為看見她這個表情,或認為最後這句話有點多餘,於是又補上一句:“以免你們對她有興趣……”
哈根頓了頓,這句話的餘韻讓現場氣氛一片凝重。哈根覺得自己似乎只是越描越黑,用力咳了兩聲,宣佈說還沒報名參加聖誕派對的人,請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報名。
椅子紛紛發出刮擦聲,哈利快步踏出走廊,這時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看來我是你的。”
哈利轉過身,看着卡翠娜的臉龐,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
“或者說你是我的,”她說,露出整齊的貝齒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她說的是一口帶有卑爾根腔的標準挪威語,碰到r只微微捲舌。哈利敢打包票,她這口音代表她來自卑爾根的法納區或卡法勒區,或是某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地區。
哈利繼續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來隊長忘了通知你。”
她對哈根這個隊長頭銜的每個音節都稍微加強重音。
“這幾天你應該帶我熟悉環境,照顧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獨立作業。你想你可以做到這些嗎?”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為止,他喜歡卡翠娜這個人,但他的心胸當然也保持開放,隨時可以改變看法,總是給別人機會成為他黑名單上的一員。
“我不知道,”哈利說,在咖啡機旁停下腳步,“不然就從這個開始好了。”
“我不喝咖啡。”
“不過呢,這玩意兒一目了然,就跟這裏絕大多數的東西一樣。你對那件女子失蹤案有什麼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機的按鈕,這台咖啡機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輪咖啡沒兩樣。
“你是指什麼?”卡翠娜問。
“你認為她還活着嗎?”哈利輕描淡寫地問,不讓卡翠娜察覺出他其實是想掂掂她的斤兩。
“你當我是白痴嗎?”卡翠娜說,看着咖啡機一陣一陣地將黑色液體噴濺到白色塑料杯中,臉上露出作惡神情,絲毫不加掩飾,“你剛剛沒聽見隊長說我在性犯罪小組待了四年嗎?”
“嗯,”哈利說,“所以你認為她死了?”
“早就死透了。”卡翠娜說。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發現了一個他也許會欣賞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家,看見行人路和馬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細細的雪花在空中迴旋飛舞,一碰觸地面就被柏油吞噬。他走進奧克許街那家他常去的唱片行,買了一張加拿大搖滾歌手尼爾·揚的最新專輯,儘管他覺得那張專輯可能十分無趣。
他一打開家門,就注意到屋裏有些不同,也許是聲音不同,也許是氣味有異。他趕緊衝到廚房門口,赫然發現一整片牆壁不見了,也就是說,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紋壁紙的地方,如今只看見銹紅色磚牆、灰泥和佈滿釘孔的黃灰色壁骨。地上放着黴菌清除員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張字條,寫說他明天會再來。
哈利走進客廳,將尼爾·揚的CD放進播放器,十五分鐘后又悶悶不樂地取出,換上美國搖滾歌手瑞安·亞當斯的CD。想喝酒的念頭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他閉上雙眼,凝視血液的脈動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圖翁巴。
電話鈴聲打斷了瑞安·亞當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on9thStreet)。
電話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紹說她叫歐妲,是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的工作人員,很高興再次跟他通話。哈利不記得這女子是誰,但記得這個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曾邀請他上電視談連環殺手,因為他是唯一去過FBI研習營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經逮到過一名真正的連環殺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應。他告訴自己說他上節目是去談論要事,略為描述殺人者的狀態,而不是為了要在這個全挪威最受歡迎的脫口秀露臉。如今回想起來,他已不這麼確定當初去上節目的動機是什麼,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節目現場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確信自己只喝了一杯,但電視上他看起來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齒十分清晰,但雙眼獃滯,分析遲緩,無法做出任何結論,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紹新一屆全歐洲插花冠軍出場。哈利不發一語,但他的肢體語言明白地表示他對現場眾人討論插花有什麼想法。當主持人面帶鬼祟的微笑,詢問他說調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會有什麼交集,哈利說他發現挪威喪禮上的花環水平之高,絕對登得上國際舞台。也許是哈利那種稍微迷糊又事不關己的態度,引來現場觀眾哄堂大笑。錄像結束后,電視台人員滿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說他“達成使命”。他還跟一小群電視台人員去“藝術人之家”縱情地喝了點酒,隔天早上醒來全身細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於是他繼續痛飲,醉了一整個周末。他坐在施羅德酒館,吼叫說再來一杯啤酒,但酒館燈光明明滅滅,表示即將打烊,酒客應該識趣地離開。女服務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訴他說他該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覺,否則以後店裏不歡迎他來。星期一早上,哈利雖然準時八點出現在辦公室,卻對隊上工作毫無貢獻。晨間會議結束后,他就往水槽里吐,然後粘在辦公椅上抽煙喝咖啡,接着又跑去吐,只不過這次是跑去廁所吐。這就是他上回屈服於酒癮的經過,那次之後他沒再碰過一滴酒。
現在他們又來找他上節目。
歐妲說這次討論的主題是阿拉伯國家的恐怖主義,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分子變成殺戮機器。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哈利打斷。
“不要。”
“可是我們好希望你可以來哦,你是那麼……那麼的……熱情有勁!”她熱切地大笑,其中有幾分誠意哈利無法確定,但哈利認出了她的聲音,那晚她也去了藝術人之家。她頗有姿色,但是帶有一種年輕而無趣的味道,她的談話也是年輕而無趣的。那晚她用饑渴的眼神看着哈利,彷彿哈利是一頓充滿異國風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頤;難道他真的那麼充滿異國風味嗎?
“請你們找別人。”哈利說,掛上電話,閉上雙眼,聆聽瑞安·亞當斯唱道:“哦,寶貝,為何我如此思念着你?”
小男孩抬頭看着身旁站在廚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裏覆蓋著皚皚白雪,白雪折射陽光,照在男孩父親的光禿頭頂上。父親的頭骨頗為碩大,頭皮緊貼頭骨。媽咪說過爸爸有個大頭是因為他腦袋好,小男孩問媽咪為什麼她要說爸爸腦袋好,不說爸爸有個好腦袋?媽咪聽了大笑,撫摸着他的額頭說,因為物理學教授都是腦袋好的人。這時腦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龍頭下清洗馬鈴薯,直接將馬鈴薯放進鍋子。
“爸,你不削馬鈴薯皮嗎?媽咪平常都……”
“尤納斯,你媽不在這裏,現在要照我的方法來做。”
父親並未拉高嗓門,口氣中卻帶有一股慍怒之意,令尤納斯瑟縮不安。尤納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生氣,有時他甚至不知道父親是否生氣,直到他看見母親臉上帶着焦慮神情,嘴角下垂,而母親的這個表情似乎只會讓父親更為煩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親趕快回家。
“爸,我們不用盤子它們!”
父親大力甩上櫥櫃門,尤納斯咬住下唇。父親彎下腰,將臉湊到他面前,臉上那副薄如紙的眼鏡閃閃發光。
“要說我們不用‘那些’盤子,而不是我們不用盤子‘它們’,”父親說,“尤納斯,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了?”
“可是媽咪都說……”
“你媽不懂得怎樣說話才是正確的,你明白嗎?你媽成長的環境和家庭一點也不注重語言。”父親口中發出的氣息聞起來帶有鹹味,猶如海藻的氣味。
前門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
“哈啰。”母親在玄關高喊。
尤納斯立刻就想朝母親奔去,卻被父親按住肩膀,父親指了指還沒擺放餐具的餐桌。
“你們好棒哦!”
尤納斯聽得出母親氣喘吁吁的說話聲中帶着微笑。母親正站在他背後的廚房門口,看着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擺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們堆的那個雪人好大哦!”
尤納斯轉過身,訝異地望向母親,她正在解開外套扣子。母親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着深色肌膚、深色頭髮,就跟他一樣,她的眼睛也經常都是那麼溫柔。母親已不像她和父親的新婚照片里那樣苗條,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親出去散步,都會有男人看她。
“我們沒堆雪人啊。”尤納斯說。
“沒有嗎?”媽咪蹙起眉頭,解開圍在頸部的粉紅色大圍巾,那條圍巾是尤納斯送給媽咪的聖誕禮物。
尤納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見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着一個雪人,而且如同母親所說是個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紅蘿蔔。雪人沒戴圓邊帽、鴨舌帽或圍巾,只有一隻手臂,手臂是一根細樹枝,尤納斯猜想應該是從樹籬那邊撿來的。但那個雪人有點怪,它面對的方向不太對。尤納斯不知道為何不對,只覺得雪人應該面向馬路,面向空曠的空間。
“為什麼……?”尤納斯才開口說話,就被父親打斷。
“我會去找那些人好好談一談。”
“為什麼?”媽咪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尤納斯聽見媽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鏈,“又沒什麼關係。”
“我不希望那種人在我們家的院子裏晃來晃去,我一回來就去找他們談。”
“那個雪人為什麼不往外看?”尤納斯問。
母親在玄關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親愛的?”
“明天某個時候。”
“幾點?”
“你幹嗎問?有約會嗎?”父親的口氣中帶有一種不在乎的調調,令尤納斯打了個冷戰。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媽咪說,走進廚房,來到爐子前,查看鍋子,調高兩塊電熱板的溫度。
“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親說,轉頭望向料理台上那疊報紙,“反正我會回來。”
“好,”媽咪走到爸爸背後,摟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爾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點的課,”爸爸說,“飛機降落以後還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大學,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機會來不及。”
尤納斯看見父親的頸部肌肉放鬆下來,可見媽咪再一次找到了適當的語言。
“那個雪人為什麼看着我們家?”尤納斯問。
“去洗手吧。”媽咪說。
三人在靜默中用餐。偶爾媽咪會打破靜默,問幾個小問題,不外乎是今天學校如何之類的,尤納斯的回答都簡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詳細,便會引來父親藉由學校的話題而問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們在學校學了什麼或沒學什麼,或是發出一連串如機關槍掃射般的質問,問說剛剛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學是哪裏人?父母親是做什麼的?這些問題尤納斯無論怎麼回答,父親都不會滿意。
尤納斯上床時,聽見樓下傳來父親和母親道別的聲音,然後大門關上,外頭的汽車發動引擎,引擎聲漸去漸遠。家裏又剩下他們母子倆了。母親打開了電視。尤納斯思索着母親問的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很少再帶朋友來家裏玩了?尤納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希望讓母親傷心,但現在反倒是他自己傷心起來。他咬着臉頰內側,感覺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際,眼睛盯着天花板垂落的金屬風鈴管。他起身下床,拖着腳走到窗前。
院子裏的白雪折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楚樓下那個雪人的輪廓。那雪人看起來甚是孤單,應該給它戴頂鴨舌帽,圍上圍巾,或許再讓它拿一把掃帚才對。這時月光從雲朵後方透了出來,尤納斯看見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齒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兩步。那對卵石眼在月光下閃爍光芒,卻不是看着屋子,而是往上看,看着這裏。尤納斯拉上窗帘,爬回床上。
3洋紅
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宮燒烤餐廳的吧枱高腳椅上,閱讀牆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賒賬、不要找工作人員麻煩、保持合宜舉止否則請離場。這時剛入夜不久,酒吧里只有兩名年輕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機按鍵,另有兩名年輕男子正在練習射飛鏢,他們站定位置,瞄準射出,但成績不佳。美國歌手多莉·帕頓透過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聲。哈利知道多莉·帕頓擁有一流的鄉村及西部音樂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從冷宮裏順利解凍,重出歌壇。哈利又看了看錶,跟自己打賭說蘿凱在八點零七分一定會來到門口。他感到緊張不安,每次再和蘿凱碰面,他心裏都有這種感覺。他告訴自己說這只是條件反射,就如同蘇聯生理學家巴甫洛夫對狗建立條件反射之後,狗只要一聽見吃飯鈴聲響起,即使沒看見食物也會立刻開始流口水。他們今晚只打算“純”吃飯,愜意地聊個天,聊聊現在過的生活,也就是說,聊聊她現在過的生活,也聊聊歐雷克。歐雷克是過去蘿凱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館工作時,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兒子。他生性內向謹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漸和他建立起互動。從許多方面來看,歐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動比和他父親來得更深入。最後當蘿凱再也無法忍受哈利,決定分手時,哈利心想不知道誰的損失比較大。如今他知道了。時間來到八點零七分,蘿凱站在門口,一如往常抬頭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覺得到她背部的弧線,他的肌膚感覺得到她明亮肌膚下的高聳顴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蘿凱看起來氣色不會這麼好、心情不會這麼愉悅。
蘿凱走到哈利面前,和他貼了貼臉頰。他強迫自己先離開她的臉頰。
“你在看什麼?”蘿凱問,解開外套紐扣。
“你知道的。”哈利說,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就發覺開口之前應該先清清喉嚨。
蘿凱咯咯嬌笑,這笑聲對哈利產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賓威士忌,令他感到溫暖放鬆。
“別這樣。”她說。
哈利清楚知道她這句“別這樣”代表什麼意思,那就是不要對她表示愛意,不要讓彼此尷尬,我們不會往那個方向發展。這句話她說得十分輕柔,幾乎難以聽見,感覺起來卻像是摑了他一記熱辣辣的耳光。
“你變瘦了。”她說。
“大家都這樣說。”
“桌子……”
“服務生會過來叫我們。”
蘿凱在哈利對面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開胃酒。不消說,蘿凱點的開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過去哈利常用“洋紅”來稱呼蘿凱,因為香甜金巴利酒的獨特天然色澤就是洋紅色,而蘿凱喜歡穿亮紅色的衣服。蘿凱聲稱她穿亮紅色是用來作為警告,就好像動物會用鮮艷的顏色來警告其他動物保持距離一樣。
哈利又點了一杯可樂。
“你怎麼會變這麼瘦?”蘿凱問。
“因為黴菌。”
“什麼?”
“黴菌顯然會把人吞噬掉,它會吞噬你的大腦、眼睛、肺臟、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記憶。黴菌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少,它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它。”
“你在嘮嘮叨叨說什麼啊?”蘿凱高聲說,做個鬼臉,表示噁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見笑意。她喜歡聽哈利說話,即使哈利說的只是些瑣碎而令人費解的話。哈利將他家有黴菌滋生的事說給了蘿凱聽。
“你最近怎麼樣?”哈利問。
“我很好啊,歐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
“他這樣說嗎?”
“你明明知道他會這樣說,你應該多關心他一點。”
“我?”哈利看着蘿凱,愕然地說,“分手又不是我決定的。”
“那又怎樣?”蘿凱說,從酒保手中接過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歐雷克的關係不再,這對你們兩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你們都不容易對別人交心,所以更應該繼續培養彼此之間已經建立起來的關係。”
哈利啜飲一口可樂。“歐雷克跟你那個醫生處得怎樣?”
“他的名字叫馬地亞,”蘿凱嘆了口氣,說,“他們正在試着相處,他們……是不一樣的人。馬地亞很努力嘗試,可是歐雷克讓他不太好過。”
哈利心頭浮現一陣甜美酥麻的滿足感。
“馬地亞的工作時間也很長。”
“我以為你不喜歡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說,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蘿凱竟然也不生氣,只是哀傷地嘆了口氣。
“哈利,工作時間長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一工作起來就好像着了魔似的。你就等於你的工作,驅動你工作的不是愛、不是責任感、不是企圖心,而是憤怒,渴望復仇的憤怒。這樣是不對的,哈利,工作的驅動力不應該來自憤怒,你應該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對,很清楚,哈利心想,我還讓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嚨:“那你那個醫生的工作驅動力是……正面的嘍?”
“馬地亞還是會去急診室值夜班,他是志願的,同時也在解剖部當全職講師。”
“他還捐血,而且是國際特赦組織的會員。”
蘿凱嘆說:“哈利,B型陰性血非常罕見,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國際特赦組織。”
她用頂端有匹馬的橘色塑料攪拌棒攪弄着那杯金巴利酒,紅色調酒在冰塊周圍旋繞。
“哈利?”她說。
她的口氣讓哈利緊張起來。
“聖誕假期的時候馬地亞會搬去跟我住。”
“這麼快?”哈利用舌頭舔了舔上顎,尋求水分,“你們才認識沒多久。”
“夠久了,我們計劃明年夏天結婚。”
麥努斯看着熱水流過雙手,流進水槽,消失不見。不對,沒有東西會消失,只是去了別的地方,就好像過去這幾個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對象一樣。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說事情可能別有蹊蹺,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報告,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會分派這類工作給他們,是為了讓他們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制服警察組成的失蹤組拒絕繼續調查這件舊案子,他們的新案子已經夠多了。
麥努斯經過無人走廊,走回辦公室,卻發現辦公室的門微微開着。他確定自己出來之後把門帶上了,而且現在時間已過九點,清潔人員早已完成清潔工作。兩年前他們的辦公室遭過小偷,於是麥努斯憤怒地把門推開。
卡翠娜站在辦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彷彿是他闖入了她的辦公室。卡翠娜轉過身,背對麥努斯。
“我只是來看看而已。”她說,眼望牆壁。
“看什麼?”麥努斯環視四周,他的辦公室和其他人的辦公室沒什麼兩樣,只是少了窗戶而已。
“這以前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
麥努斯皺起眉頭:“你是說誰?”
“我是說哈利,過去這些年來,這間辦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亞調查連環殺人案的時候,這也是他的辦公室對不對?”
麥努斯聳聳肩:“應該是吧,為什麼這樣問?”
卡翠娜伸手撫摸桌面:“他為什麼要換辦公室?”
麥努斯繞過卡翠娜,砰的一聲坐上旋轉辦公椅:“因為這間辦公室沒有窗戶。”
“他先和愛倫·蓋登共享這間辦公室,然後是傑克·哈福森,”卡翠娜說,“結果這兩個人都不幸身亡。”
麥努斯的雙手抱在腦後,心想這個新來的女警官挺有格調的,比他高了一兩個層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闆級的人物,而且有錢。她身上那件套裝看起來可不便宜,但當他更仔細地觀察她,他發現她身上有一點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上來。
“你想哈利是不是聽得見他們的聲音?所以才換辦公室?”卡翠娜問,仔細觀看牆上貼的那張挪威全圖,麥努斯在那張地圖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來,挪威東部厄斯蘭地區所有失蹤人口的家鄉。
麥努斯笑了幾聲,並不答話。卡翠娜腰肢纖細,背部曲線柔美。麥努斯知道卡翠娜曉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卡翠娜問。
“為什麼這麼問?”
“每個人都會想了解一下新長官是什麼樣的人吧?”
卡翠娜說得對,只不過麥努斯從沒這樣想過,他一直不覺得哈利是他的長官。的確,哈利分派工作給他們,也帶領調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只是要他們離他遠一點。
“你可能已經聽說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人。”麥努斯說。
卡翠娜聳聳肩:“我聽說他是酒鬼,還揭發過同事的惡行,所有的上級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護在羽翼之下。”
“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麥努斯說,看着地圖上畫在卑爾根周圍的圓圈。莫勒失蹤之前,最後被人看見的地方就是卑爾根。
“還有警署的人不喜歡媒體把他塑造成一個通俗偶像。”
麥努斯咬了咬下唇:“他是個優秀得要命的警探,這樣對我來說就夠了。”
“你喜歡他這個人?”卡翠娜問。
麥努斯咧嘴而笑,轉過了頭,直視卡翠娜的雙眼。
“我想我沒辦法說喜歡,也沒辦法說不喜歡。”他說。
他將椅子向後一推,雙腳擱上桌子,伸了個懶腰,假裝打哈欠:“這麼晚了你還在忙什麼?”
他做這些動作是想取得優勢,畢竟卡翠娜只是個低階警探,而且很菜。
卡翠娜只是微微一笑,彷彿他說了些逗趣的話,轉身出門而去。
她就這麼消失了。一想到消失,麥努斯咒罵一聲,直起身來,回到計算機前繼續工作。
哈利從睡夢中醒來,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他睡了多久?他翻過身往床頭桌上的時鐘瞧去。三點四十五分。昨晚那頓晚餐折煞了他,他看着蘿凱的嘴說話、喝酒、嚼肉,用話語將他吞沒。她說她和馬地亞打算去非洲博茨瓦納住個幾年,當地政府建立了對抗愛滋病病毒的設施,但缺少醫生。蘿凱問哈利跟誰碰過面,哈利回答說他和童年好友愛斯坦及崔斯可碰過面。愛斯坦是嗜酒的出租車司機,也是計算機怪胎;崔斯可則是嗜酒賭徒,如果他擺撲克臉的功力和他讀出別人表情的功力一樣高超,早已登上世界撲克冠軍寶座。哈利甚至說起崔斯可在拉斯韋加斯世界撲克冠軍錦標賽上的落敗經過,後來才想到這件事以前就跟她說過了。此外,他說他跟愛斯坦和崔斯可碰過面並不是真的,他根本沒跟任何人碰面。
他看着服務生往隔壁桌的杯子裏倒酒,有一度心中浮現出一種極為瘋狂的感覺,想將酒瓶從服務生手中搶過來,往自己嘴裏灌,結果他只是答應蘿凱會帶歐雷克去看演唱會。歐雷克一直央求蘿凱讓他去看美國滑結樂團的演唱會。哈利沒告訴蘿凱說她讓兒子去看的是哪種樂團的演唱會,因為他自己也想去。這個樂團雖然有金屬樂團必備的死亡囈語、魔鬼標誌和高速低音大鼓,經常令他發笑,但他還是覺得頗有意思。
哈利掀開被子,走進廚房,等待水龍頭流出的水轉涼,再掬水來喝。他總是認為水要這樣喝比較好喝,讓水流過自己的肌膚,從自己的手中喝水。突然間他讓水直接流入水槽,看着黑沉沉的牆壁。他是不是看見了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動了動?不是,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移動本身而已,猶如無形的水流在海底輕撫海草。黴菌的死亡纖維有如手指,如此細微,以至於肉眼無法看見。細微的空氣流動帶起孢子,讓孢子降落在新的區域,開始啃食與吸食。哈利打開客廳的收音機。小布殊二度入主白宮。
哈利回到床上,拉起被子,蓋住了頭。
尤納斯被聲音吵醒,掀開蓋在頭上的被子。至少他覺得自己聽見了某種聲音,某種嘎吱聲,就像周日早晨的寂靜中,房屋間的黏稠積雪踩在腳底發出的嘎吱聲。他一定是做夢了。但即使他閉上雙眼,睡意也不再回來,回來的只有夢的碎片:爸爸動也不動,靜默地站在他面前,眼鏡里映着光影,使鏡片看起來有如難以穿透的冰面。
這一定是噩夢,因為尤納斯心中害怕。他再度睜開眼睛,看見天花板吊著的金屬風鈴微微擺動。他跳下床,打開房門,奔過走廊。他經過通往一樓的樓梯間,努力不去看那個黑漆一團的樓梯間,腳下並不停步,一直奔到父母卧房門前才停下來,小心翼翼壓下門把。這時他想起爸爸不在,他會吵醒的是媽咪。他輕手輕腳走進房間,只見方形的白色月光射落地面,灑在鋪得整整齊齊的雙人床上。數字鬧鐘的數字在黑暗中發光:一點十一分。尤納斯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他回到走廊,朝樓梯間走去。黑魆魆的樓梯間猶如廣闊巨大的虛空,在那裏等着他。樓梯底下沒有一絲聲響。
“媽咪!”
他一聽見自己的叫聲化為短暫刺耳且充滿恐懼的迴音,立刻後悔出聲叫喚,因為這麼一來它就知道了;黑暗知道他害怕了。
沒有回應。
尤納斯吞了口口水,躡手躡腳朝樓梯下走去。
他踏到第三級樓梯時,覺得腳底踩到濕濕的東西,第六級樓梯也是,第八級也是,像是曾有人穿着濕了的鞋子或踏着濕了的雙腳走過階梯。
客廳的燈亮着,但不見媽咪的蹤影。他走到窗前,往班狄森一家人的屋子望去,媽咪有時會去那裏找艾芭,但班狄森家的窗戶都黑沉沉的。
他走進廚房,來到電話前,不讓自己胡思亂想,不讓黑暗入侵。他撥打母親的手機號碼,一聽見母親輕柔的聲音就覺得歡喜雀躍,但那只是母親的電話語音,請他留下姓名,祝他有愉快的一天。
但這天已經過去,現在是夜晚。
他走到玄關,把腳塞進父親的一雙大鞋子裏,在睡衣外頭罩上一件厚夾克,走出了門。媽咪說過雪到明天就會融化,但外頭依然寒冷,微風在柵欄門旁邊的橡樹間喃喃低語。他家距離班狄森家不超過兩百米,幸好這段路上有兩盞街燈。媽咪一定是在班狄森家。他朝左看了看,又往右瞧了瞧,確定沒有人會把他攔下來。就在此時,他看見了雪人。雪人依然佇立原地,並未移動,面向他們家,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但雪人有個地方不太一樣,多了點人味,令他感到十分熟悉。尤納斯望向班狄森家。他決定用跑的,但他並未移動雙腳,只是站在那裏,感覺間歇的寒風吹拂着他。他慢慢轉過頭,望向雪人。他知道雪人為什麼看起來十分熟悉了,因為它圍着一條圍巾,一條粉紅色圍巾,那條圍巾是他送給母親的聖誕禮物。
4失蹤
第二日
正午時分,奧斯陸市中心的雪已然融化,但哈利和卡翠娜駕車駛過賀福區時,道路兩側的院子裏仍看得見一塊塊冰雪。美國歌手米高·斯蒂普正在收音機里唱道他有一種消沉感,某種東西勾起了這種感覺,他知道有件事不大對勁,以及井裏有個男孩。車子駛入極為安靜的住宅區,來到極為安靜的街道上,哈利伸手朝一輛車指了指,那是一輛閃爍光芒的銀色豐田卡羅拉,就停在柵欄旁。
“那是史卡勒的車,把車停在後面。”
柵欄內的宅邸是黃色的,佔地廣大。一家三口住這樣一棟房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哈利心想。他和卡翠娜踏上碎石小徑。周圍的一切都在滴水和嘆息。院子裏佇立着一個雪人,身形有些傾斜,前景不甚看好。
麥努斯打開大門。哈利彎下腰,細看門鎖。
“四處都沒發現外人侵入的跡象。”麥努斯說。
麥努斯領着他們走進客廳。客廳地上坐着一個小男孩,背對他們正在看電視,看的是卡通頻道。一名女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跟哈利握了握手,自我介紹說她叫艾芭·班狄森,是這家人的鄰居。
“碧蒂從來沒做過這種事,”艾芭說,“至少我認識她的這段時間沒有。”
“你認識她多久了?”哈利問,環視四周。電視前方擺着厚實的大型真皮傢具和八角形深色玻璃咖啡桌,餐桌旁的鋼管餐椅十分輕巧優雅,是蘿凱會喜歡的風格。牆上掛着兩幅畫,畫中男子看起來都像銀行經理,一臉威嚴看着哈利。畫的旁邊是現代主義抽象藝術品,那種成功地變得不現代之後又再度變得非常現代的藝術品。
“十年了,”艾芭說,“我們搬到對面那天,正好尤納斯出生。”她朝地上的小男孩點了點頭。尤納斯依然動也不動,看着電視裏疾馳的嗶嗶鳥和爆炸的炸胡狼。
“據我所知,昨天晚上是你報警的?”
“對,沒錯。”
“尤納斯大概一點十五分左右按她家門鈴,”麥努斯低頭看着筆記說,“報案中心在一點三十分接到電話。”
“我先生跟我和尤納斯一起過來,在屋子裏找了一圈。”艾芭解釋說。
“你們找了哪些地方?”哈利問。
“地下室、浴室、車庫,每個地方都找過了,真奇怪,竟然有人會就這樣跑了。”
“跑了?”
“我是說消失、失蹤。接電話的那個警察問我能不能照顧尤納斯,還說我們應該打電話給碧蒂認識的每一個人,以及她可能去住的朋友家,然後等到今天,看看碧蒂有沒有去上班。他說這類案件的失蹤者,十個裏頭有八個過幾個小時就會自己出現。我們想聯絡菲利普……”
“菲利普是碧蒂的丈夫,”麥努斯插口說,“他在卑爾根教書,是某個學科的教授。”
“他是物理學教授,”艾芭微笑說,“可是菲利普的手機沒開機,我們又不知道他住哪家飯店。”
“今天早上我們在卑爾根聯絡到他,”麥努斯說,“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對,謝天謝地。”艾芭說,“今天早上我們打電話去碧蒂工作的地方,可是到了上班時間她還沒出現,所以我們又打電話去警局。”
麥努斯點頭確認。哈利示意麥努斯繼續和艾芭談話,自己走到電視機前,在尤納斯旁邊的地上坐了下來。電視上炸胡狼正在點燃一根炸藥的引信。
“哈啰,尤納斯,我叫哈利,其他警察有沒有告訴你,通常這種失蹤案件最後都會沒事,有的人失蹤以後會自己出現?”
尤納斯搖搖頭。
“可是他們真的都會自己出現。”哈利說,“如果要你猜的話,你猜你媽媽現在會在哪裏?”
尤納斯聳聳肩:“我不知道她在哪裏。”
“尤納斯,我知道你不曉得,現在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不過如果她不在家也沒去上班,你第一個會想到她在什麼地方?不管有沒有可能都沒關係。”
尤納斯並不答話,只是盯着電視中的炸胡狼,炸胡狼正焦急地想甩掉粘在手上的炸藥。
“你們會去小屋或類似的地方嗎?”
尤納斯搖搖頭。
“當她想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會不會去什麼特別的地方?”
“她不想單獨一個人,”尤納斯說,“她想跟我在一起。”
“只跟你在一起?”
尤納斯轉頭望向哈利,他和歐雷克一樣有一對褐色眼眸,哈利在這對褐色眼眸中,看見預料中的恐懼和預料外的憤怒。
“那些失蹤又出現的人,”尤納斯問,“他們為什麼要失蹤?”
同樣的眼神,哈利心想,同樣的問題,重要的問題。
“各式各樣的理由都有,”哈利說,“有些人迷路了,迷路的方式有很多種,有些人則是需要休息,暫時離開一下,去找尋平靜。”
大門砰的一聲被用力甩上,哈利看見尤納斯嚇了一跳。
就在此時,炸胡狼手中的炸藥爆炸,他們背後的客廳門打開。
“哈啰,”一個聲音說,說話聲尖銳且頗為克制,“最新情況怎樣?”
哈利一回頭,就看見一名年約五十、身穿條紋西裝的男子走向咖啡桌,拿起遙控器。電視畫面向內聚爆,化為一個白點,電視機發出嘶嘶聲以示抗議。
“尤納斯,我說過白天看電視會怎樣。”男子說,語帶認命之意,彷彿是要告訴屋內眾人,現今這個時代要養育小孩簡直是件沒有指望的差事。
哈利站起來自我介紹,也介紹了麥努斯和卡翠娜。卡翠娜進門后只是站在門邊觀看。
“我叫菲利普·貝克。”男子說,推了推眼鏡,儘管眼鏡已高高立在鼻樑上。哈利想看清楚菲利普的眼睛,希望在心中對這個可能的嫌犯形成關鍵性的第一印象,以備日後不時之需,但菲利普的眼睛藏在眼鏡的反射光影之後。
“我已經打電話給所有碧蒂可能聯絡的人,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菲利普說,“你知道些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哈利說,“不過你能幫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家裏是不是少了行李箱、背包或衣服,好讓我們建立假設,”哈利仔細觀察菲利普的神情,再繼續往下說,“看看碧蒂的失蹤是臨時起意的,還是經過計劃。”
菲利普回望哈利搜尋的眼神,點了點頭,走上二樓。
哈利在尤納斯身旁彎下腰,尤納斯依然盯着黑漆漆的電視屏幕。
“你喜歡嗶嗶鳥對不對?”哈利問。
尤納斯默默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喜歡?”
尤納斯低聲說:“因為我覺得炸胡狼很可憐。”聲音細若蚊鳴。
五分鐘后,菲利普走下樓來說家裏沒少什麼東西,沒少行李箱,也沒少衣服,除了他出門時碧蒂身上穿的衣服,加上她的外套、靴子和圍巾。
“嗯,”哈利搔了搔沒刮鬍子的下巴,瞥了艾芭一眼,“貝克先生,我們可以去廚房嗎?”
菲利普當先領路,哈利示意卡翠娜加入他們。菲利普走進廚房,立刻開始將咖啡粉舀進濾紙,再把水倒進咖啡機。卡翠娜站在門邊,哈利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雪人的頭已陷入肩膀。
“你昨天晚上是什麼時候出門的?搭幾點的班機去卑爾根?”哈利問。
“我大概九點半離開,”菲利普毫不遲疑地說,“飛機十一點五分起飛。”
“你出門以後有沒有跟碧蒂聯絡?”
“沒有。”
“你認為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警監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嗯。”哈利望着窗外的街道。自從他們來到這裏之後,他連一輛汽車經過的聲音都沒聽見。這裏非常安靜。在城裏的這個地區,光是安詳與寧靜可能就得花上五十萬克朗才能買到。“你跟你太太的婚姻關係怎麼樣?”
哈利聽見菲利普停下雙手動作,又補上一句:“我必須問這個問題,因為配偶是可能就這麼起身走人的。”
菲利普清清喉嚨:“我可以跟你保證,我跟我太太的婚姻關係好得很。”
“你會不會認為她瞞着你有外遇?”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這三個字有點強烈,貝克先生,婚外情其實很常見。”
菲利普露出虛弱的微笑:“我並不天真,警監先生,碧蒂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比我年輕很多歲,而且我得說她來自一個比較自由的家庭,但她不是會有外遇的那種人。這樣說好了,她的活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咖啡機發出隆隆聲響,彷彿不祥預兆。哈利張口想繼續追問,又改變主意。
“你有沒有發現你太太出現情緒起伏?”
“警監先生,碧蒂沒有憂鬱症,她不會走進森林上吊或投湖,她一定在某個地方,而且還活着。我知道人們常常會搞失蹤,然後又出現,只為了非常自然平常的原因,是不是這樣?”
哈利緩緩點頭:“你介意我在屋裏四處看看嗎?”
“為什麼?”
菲利普的這句話頗為無禮,這讓哈利判斷菲利普應該慣於掌控一切,什麼事都要知道,而他妻子沒交代一句話就離開了家,顯然違逆了他。哈利已在心裏剔除碧蒂主動離家的可能性,適應良好的健康母親通常不會三更半夜將十歲兒子丟在家裏,況且還有其他那些跡象。警方在這類失蹤案發生初期,通常只會動用極少資源來進行調查,除非有跡象顯示案情不單純或涉及犯罪。促使哈利親自前來賀福區調查的正是“其他那些跡象”。
“有時候要等你找到了,你才會知道你要找的是什麼,”哈利答道,“方法論就是如此。”
哈利看見菲利普躲在眼鏡後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跟他兒子不同,閃爍着強烈而清澈的光芒。
“請便,”菲利普說,“隨便看。”
卧室冷颼颼地,裏頭毫無異味,十分整齊。雙人床上鋪着一條針織被,一邊的床頭桌上擺着一張老婦人的照片,老婦人的容貌和菲利普頗為神似,因此哈利判斷床的這一邊應該是菲利普睡的。另一邊的床頭桌上擺着尤納斯的照片。擺放女性衣物的衣櫥里有一絲淡淡的香水味,哈利看見每一個衣架邊角跟彼此之間都間隔相同的距離,只要不去動它們,它們會一直保持這個距離。衣架上掛有開衩的黑色洋裝,以及飾以粉紅色圖案與亮片的套頭毛衣。衣櫥下方是抽屜。哈利拉開第一格抽屜,看見裏頭是黑色和紅色的內衣。第二格抽屜是吊襪帶和絲襪。第三格抽屜里放的是珠寶,一個個安置在亮紅色絨氈格子裏。哈利注意到一枚俗麗的大戒指,上頭鑲飾着珍貴寶石,閃爍不已。這個抽屜里所有的珠寶都帶有一點賭城拉斯韋加斯那種華麗艷俗的味道。絨氈上每一格都放有珠寶,並無空格。
卧室里有一扇門通向新裝潢的浴室,裏頭設有蒸氣淋浴間和兩個鋼製洗臉盆。
哈利來到尤納斯的房間,在小桌旁的小椅子上坐下。小桌上擺着一個計算器,上頭設有幾排先進的數學功能。計算器看起來是新的,尚未用過。小桌上方是一張海報,裏頭是七隻海豚悠遊在海浪中,另有一份年曆,年曆上有幾個日期被圈了起來,旁邊標註着許多小字。哈利看見上面寫着“媽咪和爺爺的生日”“丹麥的假日”“早上十點看牙醫”,七月有兩個日期寫着“醫生”。但哈利並未看見任何足球賽、看電影或生日派對的註記。他看見床上放着一條粉紅色圍巾,尤納斯這個年紀的小男孩絕對不可能用這種顏色的圍巾。哈利拿起圍巾,摸到圍巾是濕的,但仍聞得到肌膚、頭髮和女性香水的獨特氣味,這香水的味道和衣櫥是一樣的。
哈利走下樓,在廚房門口停下腳步,聆聽麥努斯滔滔不絕地講述失蹤案的處理程序,廚房裏還傳來咖啡杯發出的叮叮聲。客廳那張沙發看起來偌大無比,也許是因為坐在沙發上看書的身影十分嬌小。哈利走到沙發旁,看見一張英國喜劇演員卓別林身穿禮服的盛裝照。
“你知道卓別林有爵士頭銜嗎?”哈利問道:“他叫作查理·卓別林爵士。”
尤納斯點了點頭:“他們把他從美國趕走。”
他用指尖翻動書頁。
“今年夏天你生過病嗎,尤納斯?”
“沒有。”
“可是你去看過醫生,還看了兩次。”
“是媽咪要帶我去檢查的,媽咪……”尤納斯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哈利說,把手放在尤納斯窄小的肩膀上,“她沒帶走你床上那條粉紅色圍巾對不對?”
“有人把那條圍巾圍在雪人的脖子上,”尤納斯說,“是我把它拿進來的。”
“你媽媽不想讓雪人着涼。”
“她才不可能把她最心愛的圍巾送給雪人呢。”
“那一定是你爸爸圍的。”
“不是,是昨天晚上有人在爸爸離開以後圍的,那個人帶走了媽咪。”
哈利緩緩點頭:“尤納斯,那個雪人是誰堆的?”
“我不知道。”
哈利望向窗外的院子。這正是他之所以來這裏的原因。一陣冷風似乎穿牆而過,吹進了屋子。
哈利和卡翠娜駕車行駛在索克達路上,朝麥佑斯登區的方向駛去。
“我們走進那間屋子的時候,你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住在裏頭的夫妻算不上是靈魂伴侶,”卡翠娜說,駕車駛過收費亭,完全沒減速,“可能是一樁不快樂的婚姻,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最痛苦的人是老婆。”
“嗯,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很明顯啊,”卡翠娜微微一笑,瞥了後視鏡一眼,“品味衝突。”
“請你說明。”
“你沒看見那張可怕的沙發和咖啡桌嗎?典型的八十年代風格,卻被男人在九十年代買回家。老婆買的是那張有鋁製桌腳的白色上油橡木餐桌,還有Vitra。”
“Vitra?”
“Vitra的餐椅,是瑞士品牌,很貴的,貴到如果她肯買價格便宜一點的仿製品,剩下的錢夠她把所有那些該死的傢具都給換掉。”
哈利注意到“該死的”這幾個字,聽起來不像是卡翠娜經常使用的語彙,她突然使用這種用語只是更突顯了她出身的社會階級。
“意思是?”
“那麼大一棟房子,又在奧斯陸那麼高級的地段,代表錢不是問題,是老公不准她換掉他買的沙發和咖啡桌。當一個沒品位或是對室內設計沒有明顯興趣的男人做出這種事,等於是告訴我那個家庭里是誰支配誰。”
哈利點點頭。他之所以點頭其實是向自己確認,確認他對卡翠娜的第一印象並沒有錯:她很行。
“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吧,”卡翠娜說,“要學習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哈利望向車窗外的列思維克咖啡館,那家咖啡館老舊而傳統,但從未受到敬重。
“我不認為碧蒂離開屋子是出於自由意志。”哈利說。
“為什麼不是?屋子裏沒有暴力跡象。”
“那是因為計劃周全。”
“誰是犯人?是不是丈夫?通常都是丈夫對不對?”
“對,”哈利說,同時察覺到自己腦中出現疑惑,“通常是丈夫。”
“只不過這個丈夫跑去了卑爾根。”
“看起來是這樣。”
“他搭的是末班飛機,所以不可能回來,再說他還必須趕得上早上第一節課。”卡翠娜踩下油門,車子從麥佑斯登區一個十字路口的黃燈底下飛馳而過,“如果菲利普是犯人,那你撒下的餌應該早就釣到他了。”
“餌?”
“對啊,你問他說碧蒂有沒有出現情緒起伏,暗示說你懷疑碧蒂跑去自殺。”
“所以說呢?”
卡翠娜大笑:“哈利,你少來了,每個人——包括菲利普在內,都知道警方對疑似自殺的案件不會投入太多調查資源,簡而言之呢,你給了他一個支持自殺理論的機會,如果他是犯人,這樣不就解決了絕大多數的問題?結果他卻回答說碧蒂快樂得跟雲雀一樣。”
“嗯,所以你認為我問這個問題只是在測試他?”
“哈利,你一天到晚都在測試別人,包括我在內。”
哈利並不接話,直到車子駛上玻克塔路。
“人們總是比你以為的聰明。”哈利說,接着又沉默不語,直到他們來到警署停車場。
“今天的其他時間我要自己工作。”
他這樣說是因為他正在思索那條粉紅色圍巾,並做出了結論。他急切地想去看看麥努斯做的失蹤人口報告,也急切地想確認自己的懷疑是否正確。倘若他害怕的事果然成真,那麼他就得去找隊長哈根,同時帶着那封信,那封見鬼的信。
5圖騰柱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日
威廉·傑斐遜·布萊思三世在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九日來到這個世界,出生於阿肯色州的霍普小鎮,當時他的父親正好在三個月前因車禍去世。四年後,威廉的母親再嫁,威廉便換上繼父的姓氏。四十六年後,一九九二年的十一月夜晚,霍普鎮街上灑落了有如雪花般的白色碎紙花,慶祝鎮民的希望、霍普鎮出身的威廉——或稱為比爾——克林頓,當選美國第四十二屆總統。當天晚上卑爾根市落下的白雪並未觸碰到地面,雪花一如往常在半空中便已融化,化為雨水落在街上;這種天候自九月中旬就開始了,但隔天清晨太陽升起時,守護這個美麗城市的七座山上,山頂出現了有如白砂糖般閃閃發亮的積雪,而這時葛德·拉夫妥警探已來到其中最高的厄里肯山頂。他的肩膀在他那顆大頭旁弓起,一邊顫抖,一邊呼吸着山上的空氣。他臉上的皮膚滿布皺褶,彷彿被人揍過一般。
黃色纜車載着拉夫妥和三名卑爾根警署犯罪現場鑒識員,爬上距離城市地面六百四十二米高之處,吊在堅實的鋼索上輕輕搖晃,停在原地靜靜等待。早上第一批遊客走下纜車,爬上人氣頗高的厄里肯山頂併發出警報之後,纜車就已停止載客。
“出去走走吧。”一名鑒識員不經意地說。
這句話原本是卑爾根市的旅遊口號,卻常常被拿來嘲諷卑爾根人,以至於卑爾根人幾乎都已不再使用這句話。但是當恐懼蓋過意志力,內心深處的語彙便會浮現。
“對,出去走走吧。”拉夫妥複述,語帶挖苦之意,他的眼睛在彷彿被人用平底鍋打過的肌膚皺褶後方閃爍光芒。
躺在雪中的屍體被切成無數碎塊,幸虧有一個裸露的乳房才讓人得以判別死者性別。屍體的其他部分讓拉夫妥聯想到一年前在艾索凱瑟鎮發生的車禍,當時一輛卡車轉彎車速過快,車上載運的鋁板鬆脫滑落,將對向來車削成碎片。
“兇手就在現場殺害死者,分割她的肢體。”一名鑒識員說。
這句話對拉夫妥來說似乎是多餘的,因為屍體周圍的積雪濺滿了血,濃厚的血痕顯示至少有一條動脈被切斷時,心臟仍在跳動。他在心中記下必須查出昨晚何時停止降雪。最後一班纜車昨天下午五點離站,但死者和兇手可能是走纜車下方的小徑來到這裏,也可能是搭乘弗拉揚纜索鐵路來到旁邊的山峰,再步行過來,但這兩條路都得耗費大量體力,因此拉夫妥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是搭纜車來的。
雪地里有兩組鞋印,小鞋印無疑是那名女性死者的,雖然現場並未看見她的鞋子。另外一組鞋印必定是兇手的。這兩組鞋印往小徑延伸而去。
“很大一雙靴子,”一名年輕的鑒識員說——他來自索特拉島的濱海地區,雙頰凹陷,“至少有四十八號,這傢伙一定人高馬大。”
“那可不一定,”拉夫妥說,鼻子呼哧一聲吸了口氣,“他的鞋印大小不一,可是這裏的地面卻是平整的,這表示他的腳比他的鞋子還小,說不定這傢伙想愚弄我們。”
拉夫妥感到眾人的視線都朝他射來,他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又來了,這個過氣的警察明星又在眩人耳目了。他是媒體的寵兒,有一張大嘴,面容嚴厲,精力旺盛。簡而言之,這個男人專門製造頭條新聞。但同時拉夫妥對他們而言又過於傲慢,無論是對媒體或對他的同僚而言都是如此。於是流言蜚語開始流傳,說拉夫妥想的只有他自己和他在聚光燈下的地位,還說他是個利己主義者,不知道曾把多少人踩在腳下當作墊腳石,曾犧牲多少人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這些流言他只當作耳邊風,他們手中沒有他的把柄,就算有也少得可憐。但犯罪現場有些零散不值錢的小飾品不見了,也許是死者的珠寶或手錶,一些沒有人會注意的小東西。有一天,拉夫妥的一個同事要找筆,打開了他辦公桌的一個抽屜——至少那個同事是這樣說的——卻在抽屜里發現了三樣東西。拉夫妥被POB叫了去,要他將這件事解釋清楚。最後POB叫他把嘴閉上,不要對別人多說,僅此而已。但謠言開始滿天飛,最後連媒體都開始注意到這件事,因此當警署被控執法過當時,很快就出現某個警察犯下這類罪行的鐵證,這名警察就是專門製造頭條新聞的拉夫妥,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拉夫妥被判有罪,每個人都認為他有罪,毫不懷疑。但大家都知道拉夫妥只是成了卑爾根警界行之有年的地下文化的代罪羔羊,他只不過是簽了幾份囚犯報告,而這些囚犯被押回牢房時摔倒在老舊鐵梯上,身上多處瘀傷——這些囚犯多半是兒童猥褻犯或毒販。
報社記者對拉夫妥毫不留情,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鐵面人,而不稱呼他名字。這個綽號也許不夠有創意,卻很恰當。一名記者訪問了拉夫妥在黑白兩道上的幾個宿敵,這些人自然藉此機會一償宿怨。有一天拉夫妥的女兒哭着從學校回來,說她被人嘲弄欺負,他的妻子說她受夠了,他不能要求她坐在那裏眼睜睜看着他把整個家都給拖垮。一如往常,他大發雷霆,隨後他的妻子就帶着女兒離家出走,這次再也沒回來。
那段時間很難熬,但他一直沒忘記自己是誰。他是鐵面人拉夫妥。他自我放逐的時期結束后,就傾注全力、沒日沒夜地工作,只為了收復失地。但沒有人願意原諒他,因為傷口太深,他也發現警界內部並不願意讓他成功。警方當然不想讓他再度意氣風發,將他們和媒體都急着想拋諸腦後的畫面又喚回來,再次目睹那些手上銬着手銬、全身瘀青的囚犯照片。但他會證明給他們看,證明葛德·拉夫妥不是個會讓自己從此被埋葬的人,他要證明腳下那座城市是屬於他的,而不是屬於社工人員、懦夫,還有那些巧舌如簧的人,那些人只會坐在辦公室里,舌頭長到可以去舔當地政客和左派記者的鬆弛屁眼。
“拍幾張照片,查出死者的身份。”拉夫妥對拿着相機的鑒識員說。
“這樣是要找誰來指認?”年輕的鑒識員伸手一指。
拉夫妥不去理會那鑒識員說話的語氣:“有人已經報案或即將報案這個女人失蹤,去辦就是了,小夥子。”
拉夫妥走到山頂,回頭望向卑爾根人所稱的Vidden,也就是高原。他的視線掃過鄉間,停在一座山坡上,看見坡頂似乎有個人。如果那是人,那麼那個人動也不動。說不定是石冢?拉夫妥眯起雙眼。他來這裏少說也有上百次,跟妻女一起來散步,但他不記得在那裏見過石冢。他步下山頂,來到纜車旁,向操作員借瞭望遠鏡。十五秒后,他確定那不是石冢,而是有人滾了三個大雪球,一個一個堆疊起來。
拉夫妥不喜歡卑爾根市的斜坡區,這個地區叫作菲雷希恩區,區內的木屋美麗如畫、歪歪斜斜、無法隔熱保暖,木屋設有階梯和地下室,位於狹窄巷弄內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爸媽有錢的時髦小孩時常會花數百萬克朗買下一棟純正的卑爾根木屋,加以裝修,直到屋子裏看不見一絲原本鋪上的灰泥為止。這裏已聽不見孩童在碎石路上奔跑的聲音,高房價早已將年輕的卑爾根家庭逼到山頭另一側的郊區。此地十分安靜,彷彿一排排荒棄的商店。然而當他站在石階上按門鈴時,卻有種被人監視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門打了開來,一張蒼白焦慮的女子臉龐出現在門后,滿臉錯愕看着他。
“請問你是歐妮·黑德蘭嗎?”拉夫妥問,亮出警察證,“我是來請教關於你的朋友萊拉·奧森的事。”
這棟公寓很小,格局令人費解,浴室位於廚房後方,就在卧室和客廳中間。客廳貼的是酒紅色花紋壁紙,歐妮在狹小的客廳里設法擠進了一張沙發和一張綠橘相間的扶手椅,剩餘的狹小地面堆滿周刊、書籍和CD。拉夫妥跨過一碟翻倒的清水和一隻貓,來到沙發前。歐妮在扶手椅上坐下,不安地玩弄自己的項鏈,鏈墜上鑲着一顆綠色寶石,上面有一道黑色裂痕,也許是瑕疵,也許是那顆寶石的特點。
歐妮今早從萊拉的丈夫貝斯欽那裏得知萊拉的死訊,但是當她聽見拉夫妥無情地說出細節,臉上表情依然出現好幾次大幅轉變。
“太可怕了,”歐妮低聲說,“貝斯欽沒提到這些。”
“那是因為我們不想宣揚,”拉夫妥說,“貝斯欽跟我說你是萊拉最要好的朋友。”
歐妮點點頭。
“那你知道萊拉為什麼去厄里肯山嗎?因為她丈夫什麼都不知道,他昨天帶孩子去弗羅勒鎮探望他母親。”
歐妮搖搖頭,態度十分堅定,不會讓人產生任何疑惑。然而問題並不在於她搖頭的態度,而在於她搖頭前遲疑了零點零一秒,這零點零一秒正是拉夫妥要找的。
“黑德蘭小姐,這是一件謀殺案,希望你明白如果你不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
歐妮迅速瞥了一眼面前這個貌似鬥牛犬、臉上表情複雜難解的警察。拉夫妥嗅到了獵物的氣味。
“如果你認為你是在替萊拉的家庭着想,那你就錯了,這些事無論如何都會曝光。”
歐妮吞了口口水。她看起來相當害怕,剛才她開門時看起來就已經相當驚慌了。拉夫妥又推了她最後一把,給她一個事實上微不足道的威脅,這個威脅無論對清白或犯罪的人都相當有用。
“你可以現在就告訴我,或是去警局接受偵訊。”
歐妮眼中盈滿淚水,細微得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從她喉嚨後方傳了出來:“她去那裏見一個人。”
“誰?”
歐妮顫抖地吸了口氣:“萊拉只跟我提到那人的名字和職業。這件事是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讓貝斯欽知道。”
拉夫妥低頭看着筆記本,極力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這個人的名字和職業是什麼?”
他記下歐妮所述,看着筆記本。那是個相當常見的名字,也是個相當常見的職業,但卑爾根市是個不算大的城市,因此他認為這些線索就已足夠。他整個人都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所謂他“整個人”代表的是他三十年來的辦案經驗,以及他根據憤世嫉俗的心態得來的人性知識。
“答應我一件事,”拉夫妥說,“不要把你剛剛對我說的事告訴別人,不要告訴萊拉的家人,也不要告訴媒體,連其他警察都不要說,明白嗎?”
“連……其他警察都不要說?”
“絕對不能說,這件案子由我主導調查,我必須完全掌控這項信息。你什麼人都不能說,除非接到我的進一步指示,否則你要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拉夫妥再度站上門外的階梯,心想終於有了眉目。巷子深處有一扇窗戶晃了開來,拉夫妥臉色微變,再度覺得受到監視。可是那又怎樣?要復仇的人是他,復仇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拉夫妥扣上外套,靜靜地沉浸在勝利中,完全沒發現外頭正下着大雨。他在滑溜的街道上邁開大步,朝卑爾根市中心走去。
下午五點,卑爾根的天空像是被拔開瓶蓋的水瓶一樣,澆下傾盆大雨。拉夫妥面前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張名單,這張名單是他從職業公會那裏拿來的。他已經開始尋找符合那個名字的可能人選,目前只找到三個人。他離開歐妮家才兩個小時,但他認為自己很快就能查出誰是殺害萊拉的兇手。不到十二小時就偵破一宗謀殺案,沒有人可以將這個成績從他手中奪去,榮耀將屬於他,只屬於他一個人,因為他將會親自聯絡媒體。挪威各大媒體早已佔據厄里肯山頂,也湧進了警署。署長下令不得泄露任何有關屍體的細節,但禿鷹般的記者早已嗅到了血腥味。
“一定有人泄露消息。”署長說,看着拉夫妥。拉夫妥不發一語,剋制着不讓臉上浮現任何笑容,只因記者正坐在外頭,準備發佈新聞。很快地,拉夫妥將再度成為卑爾根警署之王。
他調低收音機的音量,美國歌手惠特尼·休斯頓正在收音機里對整個秋天高唱我將永遠愛你。他正要拿起電話,電話響起。
“我是拉夫妥。”他不耐煩地說,幾乎不想繼續接這通電話。
“你要找的人是我。”
向來多疑的拉夫妥一聽電話里的聲音,就知道這不是開玩笑或惡作劇電話。這聲音冷靜節制、發音清晰、乾淨利落,排除一般瘋子或酒鬼打來的可能性。但這聲音也帶有一種別的東西,是什麼拉夫妥一時間說不上來。
拉夫妥大聲咳嗽,咳了兩聲,慢悠悠地回答,彷彿表示自己沒被嚇到,“請問你是哪位?”
“你知道的。”
拉夫妥閉上眼睛,激烈地無聲咒罵。該死!該死!該死!兇手跑來自首了。如此一來,引發的衝擊效果將遠不及他拉夫妥親手逮到兇手。
“你為什麼認為我在找你?”拉夫妥咬牙切齒地問。
“我就是知道,”那聲音說,“如果你肯照我說的話去做,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什麼?”
“你想逮捕我,而且你可以逮捕我,獨自一個人逮捕我,你聽見了嗎,拉夫妥?”
拉夫妥先點點頭,才打起精神,回答說聽見了。
“十分鐘后,”那聲音說,“跟我在諾德勒斯公園的圖騰柱旁邊碰面。”
拉夫妥努力思索。諾德勒斯公園位於水族館旁,他十分鐘內就可以抵達,可是有那麼多地方可以選擇,為什麼偏偏要挑在海岬盡頭的一座公園裏見面?
“這樣我就能看見你是不是一個人來,”那聲音說,彷彿響應着他的思緒,“如果我看見其他警察,或是你遲到,那我就會永遠消失。”
拉夫妥的腦子開始分析情勢、推演計算、歸納結論。他來不及組成一支逮捕小組,勢必得寫一份書面報告,說明他為什麼要獨自去逮捕兇手。太完美了。
“好,”拉夫妥說,“然後呢?”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還有我自首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審判期間我不要戴手銬,媒體不準進入法庭,我服刑的地方不能跟其他囚犯混在一起。”
拉夫妥差點嗆到:“好。”他說,看了看錶。
“等一下,還有其他條件,我的房間要有電視,我要什麼書都必須提供給我。”
“這可以安排。”拉夫妥說。
“你只要簽下這些條件的同意書,我就會跟你走。”
“如果……”拉夫妥開口說,卻聽見話筒傳來快速的嗶嗶聲,表示對方已掛斷電話。
拉夫妥將車子停在卑爾根船塢旁,從這裏步行前往諾德勒斯公園的路並不是最近的,但走進公園時會有比較清楚的視野。這座大公園的地形起起伏伏,裏頭有被人踏平的小徑、黃色的小山丘、枯黃的草地。樹木朝濃密雲層伸出黑色多節的手指,雲層從奧斯古島後方的海上被吹來。公園裏一名男子正快步行走,他牽的那隻羅威納犬緊張地拉扯着他。拉夫妥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摸了摸他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邁開步伐走過諾德勒斯海水池。這個海水池是個空蕩的白色水盆,看起來像是位於海洋邊緣的特大號浴缸。
他在轉彎處後方看見了十米高的圖騰柱,那根圖騰柱是西雅圖市贈送的禮物,重達兩噸,用來祝賀卑爾根市建立九百周年。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濕葉子踩在腳下發出的嘎吱聲。天空開始飄落絲絲細雨,打在他臉上。
一個身影單獨站在圖騰柱旁,面對拉夫妥走來的方向,彷彿那人知道拉夫妥會從這邊走來,而不是另一邊。
拉夫妥用手捏了捏他的左輪手槍,踏出最後幾步,來到那人前方兩米處,停下腳步。他在霏霏細雨中眯起雙眼,心想怎麼可能。
“驚訝吧?”那人說。拉夫妥認出了那人的聲音。
拉夫妥默然不語,腦子再度開始分析計算。
“你自以為了解我,”那聲音說,“但其實只有我了解你而已,所以我猜你一定會單槍匹馬前來。”
拉夫妥瞪着那人。
“這只是一場遊戲。”那聲音說。
拉夫妥清清喉嚨:“一場遊戲?”
“對,你喜歡玩遊戲。”
拉夫妥握住左輪槍柄,取好角度,避免快速抽出手槍時被口袋卡住。
“為什麼要特別選我?”拉夫妥問。
“因為你是最棒的,我只把最棒的人當成對手。”
“你瘋了。”拉夫妥低聲說,話一出口立刻就後悔了。
“這一點呢,”那人說,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還有待商榷。不過老兄,你也瘋了,我們都瘋了,我們都是焦躁的靈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都是這樣。你知道印第安人為什麼要做圖騰柱嗎?”
拉夫妥面前那人用戴了手套的食指指節叩擊圖騰柱;圖騰柱上雕刻的人像一個疊着一個,睜着盲目的黑色大眼,望向峽灣的另一端。
“是為了照看靈魂,”那人繼續說,“好讓靈魂不會迷失。但是圖騰柱會腐爛,它們當然會腐爛,這是圖騰柱的功能之一。圖騰柱腐爛崩壞以後,靈魂就得去找新家——也許是面具,也許是鏡子,也許是初生的嬰兒。”
水族館傳來嘶啞的叫聲,那是企鵝奔跑發出的聲音。
“你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要殺她?”拉夫妥問,發覺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嘶啞。
“遊戲結束了,真可惜,拉夫妥,我玩得很開心。”
“你是怎麼發現我會查到你身上的?”
那人抬起一隻手,拉夫妥反射性地後退一步。那人手上垂落一樣東西,是一條項鏈,項墜鑲着一顆淚滴形綠色寶石,上面有一條黑色裂痕。拉夫妥感覺自己心跳加速。
“歐妮起初什麼都不肯說,後來她……這該怎麼說……她被說服了。”
“你說謊。”拉夫妥說,屏住氣息,並不相信對方的話。
“她說你不准她告訴你的同僚,所以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接受我的建議,一個人來,因為你認為這會是你靈魂的新居所,是你復活的機會,對不對?”
冰冷細雨打在拉夫妥臉上有如汗水一般。他的手指扣上手槍扳機,集中精神,控制自己,緩緩說話。
“你挑錯地方了,你站的地方背對海面,而且離開這裏的每一條路都有警車守住,沒有人逃得了。”
那人嗅了嗅空氣的氣味:“拉夫妥,你有沒有聞到?”
“聞到什麼?”
“恐懼。腎上腺素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不過這你應該知道,我敢說你在你毆打的那些囚犯身上,一定也聞過這種味道。萊拉身上也有這種味道,尤其是當她看見我要使用的工具時;歐妮身上的這種味道更濃,也許是因為你跟她說過萊拉身上發生的事,所以她知道自己會有什麼遭遇。這種味道很能讓人興奮對不對?我在書上讀過有些食肉動物會利用這種氣味來找尋獵物,想想看那些顫抖的獵物想要躲藏,卻很清楚自己身上發出的味道會引來殺機。”
拉夫妥看見那人戴着手套的雙手垂了下來,手中並無其他東西。在光天化日下,此地接近挪威第二大城卑爾根的市中心。拉夫妥雖然有點年紀,但這幾年滴酒未沾,體能狀況保持得很好,反射動作快,戰鬥技能也不生疏,一眨眼就能拔出左輪手槍。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害怕到嘴裏上下兩排牙齒直打戰?
6手機
第二日
麥努斯·史卡勒警官背倚着他那張旋轉辦公椅,閉上眼睛,眼前立刻出現一個男子的影像:男子身穿西裝,面朝另一側站立。麥努斯立刻睜開雙眼,看了看錶:六點。他認為自己應該可以休息片刻,因為他已執行完找尋失蹤人口的標準程序。他打電話給所有醫院詢問是否有病患名叫碧蒂·貝克;打電話給挪威出租車公司和奧斯陸出租車公司,詢問昨晚他們派車去賀福區附近接送的客人;詢問碧蒂的銀行,並收到回復說碧蒂在失蹤前並未從賬戶中提領大量現金,昨晚或今天也沒有註銷賬戶。派駐在加勒穆恩機場的警察也獲准查看昨晚的旅客名單,但飛往卑爾根市的班機上,唯一姓貝克的旅客只有碧蒂的丈夫菲利普。麥努斯也詢問過丹麥和英國航線的渡輪公司,儘管碧蒂極不可能前往英國,因為菲利普留有碧蒂的護照,也給警方看過。企圖心旺盛的麥努斯按照一般程序,對奧斯陸和阿克修斯郡的所有旅館發出安全通報傳真,最後還指示奧斯陸的所有行動單位,包括巡邏車,全都睜大眼睛留意碧蒂的行蹤。
現在只剩下手機的問題。
麥努斯打電話給哈利,報告目前狀況。麥努斯聽見哈利氣喘吁吁,背景有鳥兒發出的尖鳴聲。哈利掛斷電話前問了幾個有關手機的問題。麥努斯講完電話,站起身來,踏進走廊。卡翠娜·布萊特的辦公室門開着,燈也亮着,裏頭卻沒人。麥努斯爬上樓梯,來到樓上的員工餐廳。
餐廳已打烊,但保溫瓶里還有微溫的咖啡,門邊的手推餐車上有薄脆餅乾和果醬。餐廳里只坐了四個人,其中一人是卡翠娜。她坐在牆邊一張餐桌前,正在閱讀活頁夾里的文件,面前是一杯水和一個餐盒,餐盒裏有兩個開口三明治。她臉上戴的眼鏡鏡架細、鏡片薄,看起來幾乎像是沒戴。
麥努斯倒了些咖啡,走到卡翠娜桌旁。
“打算加班嗎?”他問,坐了下來。
卡翠娜從面前的數據中抬起頭來,麥努斯似乎聽見她輕嘆一聲。
“看我猜得準不準?”麥努斯微笑說,“你帶了自製三明治,這表示你出門前就知道餐廳五點打烊,而且你今天會工作到很晚。抱歉,當警探就是有這種職業病。”
“是嗎?”卡翠娜說,眼睛眨也不眨,視線又回到數據上。
“對啊。”麥努斯說,啜飲咖啡,趁此機會好好觀察卡翠娜,只見她倚身向前,上衣領口內看得見胸罩的蕾絲花邊。“今天我調查碧蒂的失蹤案,我查到的和別人可以查到的一樣多,可是我認為她可能還在賀福區,說不定就躺在某個地方的雪堆或落葉堆下,也說不定躺在賀福區眾多小湖和小溪的其中一個裏。”
卡翠娜默不作聲。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認為嗎?”
“不知道。”卡翠娜語調平板,看着資料並未抬眼。
麥努斯越過桌面,將一部手機放在卡翠娜面前。卡翠娜面帶無奈的神情,抬起頭來。
“我想你一定知道,”麥努斯說,“這是一部手機,是一種很新的發明。一九七三年四月,手機之父馬丁·庫珀用手機跟家裏的老婆通話,這是史上第一次的手機通話。當然了,當時他並不知道這項發明後來會成為警方尋找失蹤人口最重要的方式。布萊特,如果你想成為一個還算合格的警探,就得好好聆聽和學習這些技術。”
卡翠娜摘下眼鏡看着麥努斯,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麥努斯喜歡她這抹微笑,雖然他不太明白這抹微笑背後的含意。“我洗耳恭聽。”
“很好,”麥努斯說,“因為碧蒂有一部手機,而手機會發出信號,信號會被附近地區的基站接收。不只是在你打電話的時候這樣,當你身上攜帶手機的時候也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美國人打一開始就把手機稱為蜂巢式電話,因為一個基站涵蓋一個小區域,就好像蜂窩一樣。我問過挪威電信,涵蓋賀福區的基站依然接收得到碧蒂的手機發出的信號,但我們找過整間房子,都沒發現她的手機,而且她不太可能把手機掉在她家旁邊,這樣就太過於巧合了,因此……”麥努斯揚起雙手,猶如變完戲法的魔術師,“喝完這杯咖啡以後,我就會通知重案指揮室,請他們派出搜索隊。”
“祝你好運。”卡翠娜說,將手機推還給麥努斯,翻過一頁文件。
“那是哈利的舊案子對不對?”麥努斯問。
“對。”
“他認為有個連環殺手正在到處殺人。”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應該也知道他料錯了吧?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哈利對連環殺手有一種病態的痴迷,他以為挪威是美國,可是他還沒在挪威發現過連環殺手。”
“瑞典出過幾個連環殺手,像是托馬斯·奎克(ThomasQuick)、約翰·阿索紐斯(JohnAsonius)、托雷·赫丁(ToreHedin)……”
麥努斯笑說:“你做過功課嘛,但如果你想學一些正統的調查方法,我建議你跟我去喝杯啤酒。”
“謝謝,我不……”
“或是去吃點東西也行,你那個餐盒不是很大。”麥努斯終於和卡翠娜四目交接,他直視卡翠娜的雙眼,只見她的眼眸中有種奇特的光芒,彷彿深處有火正在燃燒。麥努斯從未在別人眼中見過這種光芒,但他認為是自己點燃了卡翠娜眼中的火光,他認為自己在和她說完這番話之後,已晉陞到和她同樣的等級。
“你可以把這個當成是……”他開口說,假裝找尋適當的字眼,“訓練。”
卡翠娜露出微笑,大大的微笑。
麥努斯感覺心跳加速,全身發熱,似乎已感受到卡翠娜的身體貼上他,他的指尖觸摸她穿着絲襪的膝蓋,他往上游移的手發出噼啪聲。
“史卡勒,你想做什麼?想嘗嘗隊上新來的女同事嗎?”卡翠娜臉上的微笑更擴大了些,眼中的火光更為熾烈,“一逮到機會就跟她上床,就好像男孩把口水吐在最大塊的生日蛋糕上,好搶先別人一步,安靜地享受這塊大蛋糕?”
麥努斯不禁目瞪口呆。
“讓我給你幾個良心的建議,史卡勒,不要碰工作上的女人。如果你認為自己掌握到一條有用的線索,不要浪費時間跑來餐廳喝咖啡。還有,別跑來告訴我說你要通知重案指揮室,你應該打電話給霍勒警監,他才能決定是不是要派出搜索隊。然後你應該打電話給緊急應變中心,那裏才有人員待命,而不是這裏。”
卡翠娜將防油紙揉成一團,揮手一擲,將紙團往麥努斯背後的垃圾桶丟去。麥努斯不必回頭也知道紙團進了垃圾桶。卡翠娜收拾檔案,站了起來,這時麥努斯多少已經鎮定下來了。
“我不知道你在亂想些什麼,布萊特,你大概只是個欲求不滿的人妻,希望別的男人可以……可以……”麥努斯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媽的!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我只是想教你幾手而已,你這個婊子。”
卡翠娜臉色驟變,彷彿窗帘被一把拉開,使得麥努斯直接看見她眼中的火焰。有那麼一瞬間,麥努斯認為卡翠娜會出手打他,但最後什麼事也沒發生。卡翠娜再度開口說話,麥努斯明白一切都只發生在她的眼眸里,她沒抬起一根手指,聲音也完全在控制之中。
“如果我誤會了你的意思,很抱歉,”卡翠娜說,但臉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她認為這個可能性極低,“還有,馬丁·庫珀不是打電話給他老婆,而是打給他在貝爾實驗室的競爭對手喬爾·恩格爾。史卡勒,你認為他是打電話過去要教對方几手,還是去炫耀?”
麥努斯看着卡翠娜離去,看着她的套裝摩擦她的背部,擺動身軀走向餐廳大門。媽的,真是個古怪的女人!他想站起來對她丟東西,但知道自己丟不中。再者,他不想移動,他害怕自己勃起的下體依然明顯。
哈利覺得自己的肺臟抵住了肋骨內部,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但心跳依然快速,宛如一隻野兔在胸腔內高速奔馳。他站在艾克柏餐廳旁的森林邊緣,身上的慢跑衣因為吸飽汗水而顯得沉重。艾克柏餐廳是二戰時期開張的機能主義餐廳,曾是奧斯陸的驕傲與喜悅,面對東方矗立在奧斯陸上方的峭壁上。但後來客人不再從市中心長途跋涉前來這座森林,餐廳生意越來越壞,漸走下坡,裏頭變得斑駁簡陋,來的客人都是些過氣的舞痴、中年酒鬼和孤獨的遊魂,來這裏找尋其他孤獨的遊魂。最後餐廳終於歇業。哈利常喜歡駕車上山,來這裏遠離城市那一層層的黃色廢氣,沿着網狀小徑在富有挑戰性的陡峭地形上慢跑,燃燒肌肉里的乳酸。他喜歡停留在這家崩壞的美麗餐廳旁,坐在被雨打濕、野草蔓生的土地上,俯瞰這座曾屬於他的城市。如今他對這座城市的情感已然崩毀,他的感情資產已然易手,往日情人移情別戀。
城市躺在下方山谷中,每一側都有山脊隆起,這是奧斯陸峽灣里唯一的避風港。地質學家說奧斯陸是死火山的火山口。在這樣的夜晚,哈利可以將城市燈光想像成地殼的裂縫,灼亮的岩漿從裂縫下方透出光芒。城市另一側的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矗立在山脊上,宛如一個發光的白色逗號。他依循着跳台的方位,想找出蘿凱的家。
他想起了那封信,以及麥努斯剛剛打來的電話,說碧蒂的手機仍在傳送信號。他的心跳緩和了下來,心臟輸出血液,對腦部發出規律的信號,表示生命依然存在,猶如手機對基站發出信號。心臟,哈利心想,信號,那封信。這些東西令他作嘔,但為何他無法不去想這些東西?為何他已開始計算從這裏跑回車上再駕車到賀福區要多遠,才能去查看究竟哪一樣東西最令人作嘔?
蘿凱站在廚房窗戶旁,越過她家院子望着那片遮住鄰居屋舍的雲杉林。她在當地居民的會議上曾建議砍掉幾株雲杉,好讓更多光線透進來,但現場反應異常冷淡,眾人的想法不言而喻,因此她索性連提議投票都作罷。雲杉林可以避免外人朝內窺看,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居民就是喜歡這一點。奧斯陸上方的這座山上依然白雪皚皚,寶馬和沃爾沃轎車緩緩駛過彎道上山返家,回到電動車庫和擺好晚餐的餐桌上。晚餐是家庭主婦在保姆協助下準備的,這些家庭主婦勤跑健身中心,身材保持苗條,暫時中斷了職業生涯。
這棟房子是蘿凱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透過堅實的木質地板,可以聽見歐雷克的二樓房間裏傳來音樂聲。那是齊柏林飛船樂團和何許人樂團的音樂。蘿凱回想自己十一歲的時候,要她去聽父母那一輩的音樂是難以想像的,但歐雷克的那些CD是哈利送他的,他是真心喜歡才放這些音樂。
她想到哈利變得非常之瘦,整個人都小了一號,就如同她對哈利的記憶一樣。一個曾經和你如此親密的人竟可以被淡忘,直至印象消逝,想起來就令人覺得可怕。又或者是因為你們曾經如此親密,所以當後來你們不再親密,那種曾經親密的感覺就好像不是真的,彷彿是一場夢,很快就會被遺忘,因為它只存在於頭腦中。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當她再度跟哈利碰面、擁抱他、聞到他的氣味時,她感到震驚。她親耳聽見他的聲音,不是透過電話,而是從他嘴裏,從他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嘴唇間聽見他的聲音。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她看着哈利那對藍色眼眸,眼眸中的光芒隨着他說話而時明時暗,和過去沒有兩樣。
然而她慶幸他們那段戀情已經過去,她已將往事拋在腦後。哈利這個男人會把自己破敗的那一面帶進他們的生活,她慶幸自己不再跟這個男人共享未來。
如今她過得比較好,過得好太多了。她看了看錶。馬地亞很快就會來了,不像哈利,馬地亞總是準時。
那一天,在霍爾門科倫居民協會主辦的庭院派對上,馬地亞突然出現。他不住在霍爾門科倫區,是朋友邀請他來的,結果他和蘿凱坐下來聊天聊了一整晚。他們聊的多半是她的事,馬地亞只是聚精會神地聆聽,當時蘿凱心想他的這個態度有點像醫生。兩天後,馬地亞打電話給蘿凱,問她是否想去賀維古登陸岬的賀寧-恩斯德藝術中心看展覽,歐雷克也可以一起去,因為那裏也有兒童展覽。那天天氣很壞,展出的藝術品十分平庸,歐雷克又鬧脾氣,但馬地亞還是用幽默言語以及對藝術家才華的尖酸評語提振了兩人的心情。看完展覽后,馬地亞載他們回家,道歉說自己選了個爛展覽,並微笑着保證說以後再也不會約他們出去,除非他們要求。之後馬地亞去了博茨瓦納一星期,回來那天晚上就打電話給蘿凱,問她願不願意再跟他見面。
蘿凱聽見一輛車打到低速擋,爬上陡峭車道。馬地亞開的是老式本田雅閣,不知道為什麼,蘿凱喜歡他開這種車。他將車停在車庫前,從不會把車停進去。她也喜歡他這樣。她喜歡他自己帶換洗內衣來,總是會帶一個手提包,裏頭裝有盥洗包,隔天早上便會帶走。她喜歡他問她什麼時候想再見他,不會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當然了,如今這一切可能都會改變,但她已做好準備。
馬地亞下了車。他身材高大,幾乎和哈利一樣高。他那張坦誠且帶着孩子氣的臉龐朝廚房窗內露出微笑,即使他剛值完毫無人性的長時間勤務,雙腿肯定累壞了。是的,她已做好準備,準備好接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總是陪伴在他們身邊;這個男人愛她,將他們的三人世界排在最優先的序位。她聽見前門傳來鑰匙轉動聲。鑰匙是她上星期給他的。馬地亞接過鑰匙時,臉上浮現出一個大問號,宛如剛收到巧克力工廠門票的小男孩。
大門打開,他走進門,她投入他的懷抱。她覺得即使是他的羊毛外套都好好聞,材質柔軟,秋天的涼意貼在她臉頰上,外套里的暖意放射出來,籠罩她全身。
“這是怎麼回事?”他對着她的頭髮笑着說。
“這一刻我等好久了。”她輕聲說。
她閉上雙眼,兩人就這樣佇立了一會兒。
她放開他,抬頭看着他微笑的臉龐。他是個英俊男子,長得比哈利好看。
他鬆開手,解開外套紐扣,掛起外套,走到水槽前洗手。他從解剖部來到這裏,總是先去洗手,因為他們在課堂上會碰觸屍體。哈利從命案現場來到這裏,也都會先去洗手。馬地亞打開廚房水槽下的櫥櫃,拿出一袋馬鈴薯倒進廚房水槽,打開水龍頭。
“親愛的,你今天過得怎樣?”
她認為絕大多數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先問她昨晚如何,畢竟馬地亞知道昨晚她和哈利碰面。她也喜歡他這一點。她邊說邊看窗外,視線掃過雲杉林,落在山下的城市中,城市燈光已開始閃爍。哈利正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無望地追尋某個他一直沒找到也永遠找不到的東西。她替哈利感到難過,如今他們之間留下的只有同情。事實上昨晚有個片刻他們靜默不語,雙目交接,無法離開彼此。那感覺有如電擊,但只發生了短暫片刻就結束了,而且是完全結束,沒有持久的魔力。她已做出決定。她站在馬地亞背後,雙手環抱他,將頭倚在他寬闊的背上。
他正在削馬鈴薯皮,再把馬鈴薯放進平底深鍋,她感覺得到他的肌肉和肌腱的活動。
“我們可以再多做幾個。”他說。
蘿凱察覺廚房門口有動靜,轉過身來。
歐雷克站在門口看着他們。
“你可以去地下室拿一些馬鈴薯上來嗎?”她說,接着便看見歐雷克的深色眼眸黯淡下來。
馬地亞轉過身,歐雷克依然站在原地。
“我去就好。”馬地亞說,從水槽下方拿起一個空提桶。
“不用,”歐雷克說,向前踏出兩步,“我去。”
歐雷克從馬地亞手中拿過提桶,轉身走出了門。
“他是怎麼了?”馬地亞問。
“他只是有點怕黑而已。”蘿凱嘆了口氣。
“我想也是,可是他為什麼還是去了?”
“因為哈利說他應該去做。”
“去做什麼?”
蘿凱搖搖頭:“去做他害怕的事,還有那些他不想再害怕的事。哈利在這裏的時候,常常叫歐雷克去地下室。”
馬地亞皺起眉頭。
蘿凱露出悲傷的微笑:“哈利又不是兒童精神科醫師,而且哈利如果先表示意見,歐雷克就不會聽我的,不過話說回來,地下室又沒有怪物。”
馬地亞轉動爐子的一個旋鈕,低聲說:“你怎麼能確定沒有?”
“馬地亞?”蘿凱笑說,“你以前是不是怕黑?”
“誰說是以前?”馬地亞露出頑皮的笑容。
是的,她喜歡他。這樣比較好。這樣的生活好多了。她喜歡他,是的,她的確喜歡他。
哈利將車子停在貝克家前,坐在車上看着窗戶透出黃色光線,照射在院子裏。雪人已縮得很小,有如侏儒一般,但長長的影子仍延伸到樹下,投射在尖樁柵欄上。
哈利下了車。鐵柵門打開時發出哀鳴聲,令他心頭一驚。他知道自己應該先按門鈴才對,畢竟院子跟屋子一樣屬於私人土地,但他沒耐心也沒意願跟貝克教授討論任何事情。
濕潤的地面踩起來十分有彈性。他蹲下身來。雪人身上折射着光線,彷彿霧面玻璃一般。白天融化的雪已化為小冰晶,小冰晶凝結在一起成為大冰晶。晚上氣溫再度降低,水氣因此凝結在冰晶上,使得今早原本細白輕盈的雪,變成了灰白色的粗糙雪塊。
哈利舉起右手,握緊拳頭,揮拳擊出。
雪人的頭應聲而碎,從肩膀滾落到褐色草地上。
哈利再次出拳,這次是由上往下穿過雪人頸部,接着變拳為爪,鑽過雪堆,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抽出手臂,在雪人前方以勝利姿態高高舉起,宛如李小龍那樣,向對手展示他剛剛從對手胸腔內扯出的心臟。
那心臟是一部紅銀相間的諾基亞手機,依然開機。
勝利的感覺轉眼就消失無蹤,因為他知道這個發現並不是案情上的突破,這只是有人拉着隱形的線,操縱演出傀儡秀的其中一個小橋段而已。這太簡單了。這部手機是刻意安排要讓人發現的。
哈利走到大門前,按下門鈴。菲利普打開了門,只見他頭髮凌亂,領帶歪斜。他眨了幾下眼睛,彷彿剛睡醒似的。
“對,”菲利普回答哈利的問題,“她用的是這款手機。”
“可以請你打她手機嗎?”
菲利普返回屋內,哈利在門口等着。突然間尤納斯從門廊里探出頭來,哈利正要說聲“嗨”,那部手機就響了起來,唱的是一首童謠:“Blɑ°mann,blɑ°mann,bukkenmin.(布洛瑪,布洛瑪,我的小羊。)”哈利還記得學校歌本寫的下一句歌詞是:“Tenkpɑ°vesleguttendin.(想着你的小男孩。)”
哈利看見尤納斯的臉亮了起來,接着又看見他的腦子做出無可避免的判斷,使得他露出迷惑的神情,然後他聽見母親電話鈴聲的喜悅之情消失無蹤,轉變為劇烈的、赤裸裸的恐懼。哈利吞了口口水,這種恐懼他十分熟悉。
哈利打開家門,走進屋內,立刻聞到灰泥和鋸木屑的氣味。構成走廊的灰泥板已被拆下,堆在地上,後方磚牆可見少許污漬。哈利用手指劃過鋪着一層白色粉狀物的拼花地板,將手指放進嘴裏。嘗起來像鹽。黴菌嘗起來像鹽嗎?還是那只是建築物結構產生的鹽霜?哈利點亮打火機,倚在牆邊。沒什麼好聞,沒什麼好看的。
他爬上床,躺在床上瞪着卧房裏的魆黑空間,想起了尤納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想起疾病的氣味,以及母親的臉慢慢消逝在白色枕頭裏。那時他和小妹玩耍了好幾個星期,父親只是沉默不語,三人都試着想表現出沒發生什麼事的樣子。他似乎聽見走廊外傳來細微的窸窣聲,彷彿隱形的傀儡操縱線正在增加、變長,偷偷摸了進來,吞噬黑暗,形成閃爍的微弱光線,顫抖着,搖晃着。
7未揭露的數據
第三日
薄弱的晨光滲入犯罪特警隊隊長辦公室的百葉窗,將兩名男子的臉龐照成灰色。隊長哈根正一臉鬱郁地聆聽哈利報告,兩道茂密黑眉緊緊皺起,在眉心連成一線。偌大的辦公桌上立着一個小台座,台座上安置着一截小指,根據台座的刻文所述,這截小指屬於日軍大隊長安田芳人所有。過去哈根在軍校里授課時,常述說一九四四年安田芳人在緬甸撤退時,情急之下在弟兄面前切斷自己小指的事。哈根被調回警方的老單位,帶領犯罪特警隊不過才一年,但這一年來已發生過無數大小事。他以相當的耐心聆聽隊上的資深警監哈利發表長篇大論,主題是“失蹤人口”。
“光是在奧斯陸,每年警方就接獲六百人的失蹤報案,這些失蹤者在幾小時后沒被找到的只有寥寥數人,幾天之後依然沒被找到的幾乎等於零。”
哈根伸出一根手指,搓揉鼻樑頂端連接兩道黑眉之處的黑色毛髮。他待會兒還得準備署長辦公室舉行的預算會議,主題是削減預算。
“大部分的失蹤者不是逃離精神病院的精神病患,就是患有失憶症的老人,”哈利繼續說,“但即使是相對來說精神健全的失蹤者,在前往哥本哈根或自殺時都會被人發現,他們的名字會出現在旅客名單中,他們會從自動提款機里取錢,或是被衝到岸邊。”
“你想說的重點是什麼?”哈根說,看了看錶。
“是這個。”哈利說,丟出一個黃色檔案夾,檔案夾砰的一聲落在隊長的辦公桌上。
哈根倚身向前,翻了翻裝訂整齊的資料:“天啊,哈利,你平常不愛寫報告的。”
“這是史卡勒做的,”哈利說,不浪費一句話,“但結論是我想出來的,現在我講給你聽。”
“請長話短說。”
哈利望着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兩條長腿伸長在椅子前方。他深深吸了口氣,知道自己一旦把話說出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失蹤的人太多了。”哈利說。
哈根揚起右眉:“解釋一下。”
“你可以在第六頁看見一九九四年至今失蹤的女性名單,這些女性的年齡介於二十五到五十歲之間,過去十年來都不曾被人發現。我跟失蹤組談過,他們也同意數量真的是太多了。”
“跟什麼比太多?”
“跟過去比,跟丹麥和瑞典比,還有跟其他的人口統計群組比。這些失蹤女性以已婚者和同居者占絕大多數。”
“女性已經比以前更獨立了,”哈根說,“有些女性選擇走自己的路,和家庭斷絕關係,也可能跟男人出國去了,這些因素對統計數據都會有影響,那又怎樣?”
“丹麥和瑞典的女性也變得更獨立了,但這兩個國家的失蹤女性都會再度出現。”
哈根嘆了口氣:“如果數據真的那麼異常,為什麼過去沒人發現?”
“因為史卡勒收集的數據是全國性的,警方通常只會注意自己轄區的失蹤人口而已。不過克里波詳細記錄了挪威全國的失蹤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人,但這是過去五十年來失蹤人口的總和,還包括海難和其他災難,像是亞歷山大柯蘭號鑽油平台意外的失蹤者。重點是沒有人留意過全國失蹤人口的模式,直到現在。”
“好吧,可是我們的責任不是全國性的,哈利,我們只負責奧斯陸轄區。”哈根雙掌往桌上一拍,表示結束聽取報告。
“問題是,”哈利說,搓揉着自己的下巴,“它來到奧斯陸了。”
“‘它’是什麼?”
“昨天晚上我在雪人里找到碧蒂的手機。長官,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可是我認為我們必須把它查出來,而且動作要快。”
“這些數據很有意思,”哈根心不在焉地說,拿起安田芳人大隊長的小指,用大拇指按壓,“還有我明白最近這起失蹤案有必要深入調查,但理由不是很充分,所以請你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叫麥努斯做出這份報告?”
哈利看着哈根,從外套內袋裏拿出一個折爛了的信封遞給他。
“九月初我上了一個電視節目,然後信箱裏就收到這個,我一直認為這封信是瘋子寫的,直到現在。”
哈根拿出裏頭的信,讀了六句話之後,對哈利搖搖頭:“雪人?‘睦里’又是什麼?”
“重點就在這裏,”哈利說,“睦里恐怕就是‘它’。”
哈根困惑地看了哈利一眼。
“我希望是我判斷錯誤,”哈利說,“但我認為有一段殘酷黑暗的日子在前面等着我們。”
哈根嘆了口氣:“你想要什麼,哈利?”
“我想要一個調查小組。”
哈根凝視哈利。他和警署里其他警官一樣,認為哈利是個任性、傲慢、愛爭論、不穩定的酒鬼,然而他很高興哈利跟他站在同一陣線,而且哈利沒有強烈企圖心想和他競爭。
“要多少人?”哈根終於問道,“時間要多久?”
“十個警探,兩個月。”
“兩個星期?”麥努斯說,“四個人?這是要調查命案嗎?”
麥努斯環視四周,露出難以苟同的神情,看着擠在哈利辦公室里的其他三人:卡翠娜、哈利、來自鑒識中心的畢爾·侯勒姆。
“哈根分配給我的只有這樣而已,”哈利說,靠上椅背往後躺,“而且我們不是要調查命案,目前不是。”
“那目前要調查的是什麼?”卡翠娜問。
“失蹤案,”哈利說,“不過這件案子跟最近發生的其他案子有相似之處。”
“家庭主婦在晚秋的某一天突然悄悄遷居?”侯勒姆問,說話帶有一絲托騰地區的方言腔調,這個腔調是他從史蓋亞村搬到奧斯陸時一起帶來的,除此之外,他還帶了他收藏的黑膠唱片,裏頭有貓王、五十年代老搖滾、性手槍樂團、賈森-斯考奇樂團(Jason&theScorchers)的唱片,另外還帶了三套納什維爾的手工縫製西裝、一本美國《聖經》、一張稍小的沙發床、一套餐廳傢具,這套傢具在侯勒姆家族已傳承了三代。這些家當全都堆在拖車裏,由一輛沃爾沃亞馬遜轎車拖來奧斯陸;那輛亞馬遜是一九七〇年沃爾沃汽車生產的最後一輛亞馬遜轎車。侯勒姆是用一千兩百克朗買下的,即便在當時也沒人知道那輛車已經跑了多少公里,因為里程錶最多只能顯示到十萬公里。
不過那輛車完全體現了侯勒姆這個人以及他的信念。那輛亞馬遜裏頭的氣味勝過一切他聞過的氣味,其中混合了人造皮革、金屬、機油、被太陽曬到褪色的後車台、沃爾沃車廠、滲有“個人汗水”的座椅的氣味。侯勒姆解釋說所謂“個人汗水”並非人體產生的一般汗水,而是集合了所有前任車主的靈魂、業力、飲食習慣和生活形態的一層汗水。車子後視鏡掛着一對絨毛制大骰子,是初代的“絨毛骰子”,正好呈現了對昔日美國文化和美感產生的真切情感,以及帶有諷刺意味的距離感,十分能夠代表侯勒姆這個挪威農家子弟。他從小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歌手吉姆·里夫斯的鄉村音樂,另一隻耳朵聽的是美國雷蒙斯樂團的朋克搖滾,而且他兩者都愛。現在他坐在哈利的辦公室里,頭上戴着一頂雷鬼帽,讓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卧底的緝毒探員而不是鑒識員,雷鬼帽下方是一張圓滾滾的臉龐,腮邊留着大片鬢胡,顏色紅得像消防車,形狀彷彿炸肉排,一雙眼睛稍微突出,讓他時時刻刻呈現出一種有如魚類般好奇的表情。他是唯一哈利堅持要在這個調查小組裏安排的人選。
“還有一件事。”哈利說,朝辦公桌上的成堆文件伸出手,打開高射投影機。麥努斯咒罵一聲,以手遮眼,擋住突然照射在他臉上的模糊字跡。他挪動位置,哈利的聲音從投影機後方傳了出來。
“兩個月前,這封信出現在我的信箱裏,信封上沒有回郵地址,蓋的是奧斯陸郵戳,信是用標準噴墨印表機印出來的。”
哈利尚未開口,卡翠娜就關上了辦公室的燈,室內登時陷入黑暗,方形的光芒投射在白色牆面上。
眾人在靜默中閱讀那封信。
初雪即將降臨,屆時他將再現。冰雪融化之時,他將帶走另一人。你應自問:“誰堆了雪人?誰會堆雪人?誰生下了睦里?因為雪人並不知道。”
“真有詩意。”侯勒姆喃喃地說。
“什麼是睦里?”麥努斯問。
回應的只有投影機風扇的單調旋轉聲。
“最有趣的部分是誰是雪人。”卡翠娜說。
“顯然是某個腦筋有問題的人。”侯勒姆說。
只有麥努斯發出笑聲,但他的笑聲被打斷。
“睦里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已經死了。”哈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睦里人是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原住民,這個綽號為‘睦里’的睦里人,生前在澳大利亞各地殺害了很多女人,但沒有人確切知道他究竟殺了多少人。他的本名叫羅賓·圖翁巴。”
旋轉風扇嗡嗡作響。
“連環殺手,”侯勒姆說,“就是你射殺的那個?”
哈利點點頭。
“這是不是表示你認為我們現在對付的是連環殺手?”
“由於這封信的緣故,我們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
“哇,慢一點慢一點!”麥努斯揚起雙手,“自從澳大利亞那件案子讓你成為名人之後,你喊‘狼來了’喊了多少次,哈利?”
“三次,”哈利說,“至少三次。”
“可是我們還是沒在挪威發現連環殺手,”麥努斯瞥了卡翠娜一眼,彷彿想確定她跟上了,“是不是因為你去FBI上過關於連環殺手的課?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到處都看見連環殺手?”
“也許吧。”哈利說。
“讓我提醒你,除了那個替好幾個老傢伙注射致命藥劑的護士,我們在挪威還沒發現過連環殺手,從來都沒有,再說那些老傢伙反正都已經一腳踏進棺材裏了。連環殺手只有美國才有,就算是美國也通常只在電影裏才看得到。”
“錯。”卡翠娜說。
眾人紛紛轉頭朝她看去,她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瑞典、法國、比利時、英國、意大利、荷蘭、丹麥、俄羅斯、芬蘭都出現過連環殺手,這些都還只是已經偵破的案子,關於未揭露的數據,完全沒有人提過。”
哈利在黑暗中看不見麥努斯漲紅了臉,只看見他的臉部側影,下巴朝卡翠娜的方向突出,頗具攻擊性。
“我們手上連一具屍體都沒有,這種信更是多到可以塞爆一整個抽屜,很多瘋子的頭腦都比這個……這個……雪小子還不正常。”
“不同之處在於,”哈利說,站起身來,踱到窗前,“這個瘋子思考周密,當時的報紙並未提到睦里這個綽號,這個綽號是圖翁巴當拳擊手的時候,跟着馬戲團四處巡迴表演用的。”
最後一抹陽光從雲層縫隙流瀉而出。哈利看了看錶。歐雷克堅持說要早一點到,這樣他們也能看到超級殺手樂團的表演。
“那我們要從哪裏開始着手?”侯勒姆喃喃地說。
“什麼?”麥努斯說。
“那我們要從哪裏開始着手?”侯勒姆以誇張的語調複述一次。
哈利坐回辦公桌前。
“侯勒姆負責去貝克家,以調查命案的方式搜查貝克家的屋子和院子,尤其要仔細調查那部手機和碧蒂的圍巾。麥努斯,你去做一份過去類似案件的殺人犯、強姦犯和嫌犯清單……”
“還包括其他在逃的人渣。”麥努斯接口說。
“卡翠娜,你負責研究失蹤人口報告,看可不可以從裏頭找出模式。”
哈利等待卡翠娜問出無可避免、一定會問的問題:哪一種模式?但卡翠娜並沒有問,只是簡潔地點了點頭。
“好,”哈利說,“幹活去吧。”
“那你呢?”卡翠娜問。
“我要去看演唱會。”哈利說。
眾人離開辦公室之後,哈利低頭看着筆記本,上頭只草草寫了幾個字:未揭露的數據。
希薇亞奮力奔跑,朝森林最濃密的幽暗處奔去。她如此拚命奔跑,是為了逃命。
她並未繫上靴子的鞋帶,這時冰雪已跑進靴子。她衝過一層層落盡樹葉的低矮樹枝,胸前拿着一把小斧頭,斧頭的刀鋒紅艷艷的,因為沾染鮮血而閃爍光澤。
她知道昨天下的雪在蘇里賀達村早已融化,雖然村子距離這裏不到半小時車程,這裏的積雪卻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才會融化。如今她只希望當初他們沒搬來這個被上帝遺棄的地方,這個位於村子外的荒僻郊野。她希望自己奔跑在黑色柏油路上,這樣一來城市的噪聲就可以掩蓋她逃跑的聲音,她就可以安全地躲藏在人群中。然而這裏只有她孤身一人。
不對。
她並非完全孤身一人。
8鵝頸
第三日
希薇亞奔入森林,夜晚即將降臨。平常她十分痛恨十一月的夜晚來得那麼早,今天她卻覺得黑夜來得正是時候。她朝森林深處的黑暗處奔去,希望黑暗能抹去她的足跡,隱藏她的行蹤。這裏的地形她十分熟悉,可以辨別方向,避免自己往農莊的方向跑回去,或直接往……那人的方向奔去。問題是冰雪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地貌,覆蓋了小徑和熟悉的岩石,鋪平了所有的地形輪廓。還有薄暮……每樣東西的形體都被陰暗和她自己的驚恐所扭曲和改變。
她停下腳步,側耳聆聽,只聽見自己發出的刺耳喘息聲撕裂了寧靜,聽起來像是撕開她包在女兒餐盒外的防油紙。她設法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耳中只聽見血液在耳朵里的鼓動聲和小溪的潺潺水聲。小溪!他們常沿着那條小溪撿莓果、設陷阱或找尋雞隻,儘管他們內心深處都知道雞隻是給狐狸咬去了。小溪會延伸到一條碎石路,那條路上遲早都會有車輛經過。
她聽不見任何腳步聲,沒有小樹枝的噼啪聲,也沒有冰雪的嘎吱聲。也許她已經逃脫了?她彎着腰,迅速朝潺潺水聲的方向移動。
森林的地上彷彿鋪了白色床單,而床單上的低洼之處就是小溪流過的地方。
希薇亞直接踏入溪中,溪水淹到她的腳踝中間,很快就滲進了靴子。溪水極冰,冰凍了她的腿部肌肉。
她在溪里再度開始奔跑,沿着小溪流動的方向奔行。她邁開步伐,大步大步向前奔去,發出頗大的濺水聲。這樣就不會留下腳印了,她得意地想。她雖然在奔跑,脈搏卻緩和了下來。
她能這樣奔行如飛,必須歸功於去年她經常在健身中心的跑步機上慢跑。她甩掉了六公斤體重,體態可以說比大部分三十五歲女性還來得好。反正這話是英卡說的,英卡和她是去年在所謂的啟發研討會上認識的。她在那個研討會上得到了大量啟發,天啊,如果她能倒轉時間,回到十年前,對於一切她都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她不會嫁給羅夫,也用不着去墮胎。當然了,如今那對雙胞胎已來到世間,再這樣想也不可能成真,但是在雙胞胎尚未誕生之前,在她還沒見過埃瑪和歐嘉之前,這些是可能成真的,如此一來,她現在就不會身陷在那個她自己仔細建構起來的囚牢中。
她撥開懸垂在小溪上方的樹枝,眼角瞥見某樣東西,那是一隻動物,受到驚動后消失在昏暗的森林中。
她突然想到自己擺動手臂必須小心,別讓小斧頭砍到自己的腿。數分鐘過去了,但距離她剛才站在雞舍里宰殺雞隻,似乎已過了永恆。她切斷兩隻雞的脖子,正要宰殺第三隻時,突然聽見後方的雞舍大門發出吱的一聲。她立刻提高警覺,農莊裏只有她一個人,而且她並未聽見院子裏來傳來腳步聲或車聲。她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那個奇怪的工具,那工具的握把連接着圓環狀的金屬絲,看起來像是捕狐狸用的陷阱。那人握着奇怪的工具,說起話來,她逐漸明白自己成了獵物,死亡正朝她逼近。
她被告知了原因。
她聆聽那病態卻又清晰的邏輯,感覺血液在血管里越流越慢,彷彿凝結一般。接着她又被詳細告知她將如何死亡。那圓環開始發光,先是發出紅光,隨即轉為白光。就在此時,恐懼激使她揮動小斧頭。那人舉起手臂格擋,新磨利的斧鋒划入那人手臂的下方。她看見夾克和毛衣被劃了開來,彷彿拉鏈被拉開似的,也看見斧頭在赤裸肌膚上劃出一道紅線。那人蹣跚後退,地面濺了雞血十分滑溜,使得那人滑倒在地。她往雞舍後方的門奔去,那扇門通往森林,通往黑暗。
麻木感擴散到她的膝蓋,她肚臍以下的衣服都已被水浸濕,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抵達碎石路,從碎石路跑到附近的農莊不用十五分鐘。小溪轉了個彎,這時她的左腳踢到某個從水裏突出來的東西,那裏有個縫隙,她突然覺得像是有人抓住了她的腳,接着就一頭栽進溪里。希薇亞·歐德森腹部先着地,吞了幾口溪水,嘗到泥土和腐葉的味道,隨即撐起身體,跪了起來。待她察覺此處沒有別人,第一波驚慌過去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腳被困住了。她將手伸進溪水裏摸索,料想可能會找到纏在腳上的樹根,不料卻摸到平滑堅硬的物體。那是金屬,她的腳上套着一個金屬環。她匆匆環視四周,查看自己剛剛踢到的是什麼,隨即就在積雪的岸邊看見了它。它有眼睛、羽毛和淡紅色的雞冠。她覺得恐懼再度在體內升高。那是個被切下的雞頭,並不是她剛剛在雞舍切下的,而是羅夫拿來放在這裏的。那是個誘餌。他們曾寫信去給當地議會,表示去年有隻狐狸殺害了十二隻雞,因此獲得許可,可以在農莊周圍一定半徑內設下一定數目的捕狐陷阱,而且必須遠離經常有人走動的小徑。這種陷阱一般被稱為“鵝頸”,設置鵝頸的最佳處是水底,誘餌則擺在一旁。狐狸一上鉤,鵝頸就會立刻夾起,夾斷狐狸的脖子,令狐狸當場死亡,至少理論上是如此。
她用手觸摸。他們去德拉門市的傑可野外用品店購買鵝頸時,服務人員說這種陷阱的彈簧非常有力,鉗口可以夾斷成人的腿,但她雙腳冰冷麻木,感覺不到痛楚。她的手指找到了連接在鵝頸上的細鋼索。她必須使用撬桿才能用力打開陷阱,但撬桿在農莊的工具屋裏,而且他們通常會用鋼索把鵝頸綁在樹上,以免半死不活的狐狸或其他動物拖走這種昂貴的陷阱。她的手在溪底摸到鋼索,沿着鋼索來到岸邊,鋼索上有個金屬標誌,依規定刻有他們的名字。
突然間她屏住氣息。她剛剛是不是聽見遠處傳來小樹枝斷裂的聲音?她看入濃重的黑暗裏,感覺心臟猛烈跳動。
麻木的手指沿着鋼索穿過積雪,她爬上小溪的岸邊。鋼索緊緊綁在一棵堅實的小樺樹樹榦上。她四處找尋,在雪中找到了鋼索綁的結,那個索結被凍成一團,堅硬難解。她必須打開這個索結,必須逃離這裏。
又是一聲小樹枝斷裂的噼啪聲,這次距離更近了些。
她倚在樹榦上,躲在聲音傳來的另一側。她告訴自己不要驚慌,只要多拉幾次,那個索結就會鬆脫,她的腿完好無事,而那個越來越近的聲音是鹿弄出來的。她試着拉動索結的一端,一片指甲隨即從中斷裂,但她感覺不到疼痛。索結並未鬆動。她彎下腰,用牙齒去咬鋼索,咬得牙齒嘎吱作響。可惡!她聽見雪地上傳來輕巧的腳步聲,立刻屏住呼吸。腳步聲在樹的另一側停了下來。也許是心理作用,但她似乎聽見那人正在嗅聞空氣中的氣味。她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接着那人又開始移動,發出的聲音更輕。那人離開了。
她顫抖地深深吸了口氣。現在她得解開陷阱才行。她的衣服已然濕透,如果沒人發現她的話,她一定會凍死在夜裏。這時她突然想起來了:小斧頭!她都把小斧頭給忘了。鋼索很細,只要放在石頭上瞄準,砍個幾下就能把鋼索砍斷。小斧頭一定是掉在小溪里了。她爬回黑漆漆的溪水裏,雙手伸入水中,在佈滿石頭的溪底摸尋。
但什麼也沒找着。
絕望之下,她將膝蓋浸入溪中,摸尋兩岸的冰雪,接着便看見小斧頭的刀鋒突出於前方兩米的溪水之上。這時她就已經知道了:在她感覺到鋼索扯緊之前,在她趴在溪水中,融化的雪水汩汩流過她的身體,冰寒得令她覺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像個絕望的乞丐般朝小斧頭伸手而去之前,她就已經知道差了半米。她的手指在距離斧柄五十厘米之處捲曲。眼淚溢滿眼眶,但她逼自己將眼淚往肚裏吞;要哭等事情結束后再哭。
“你是在找這個嗎?”
她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但她面前有個影子蹲了下來。是那個人。希薇亞趕忙向後爬,但那人拿起小斧頭,朝她遞來。
“拿去呀。”
希薇亞跪了起來,接過小斧頭。
“你要拿它來幹嗎?”那聲音問。
希薇亞覺得體內躥起一股憤怒,憤怒經常伴隨恐懼而來,其結果極為殘暴。她揚起小斧頭,伸直手臂,由上往下朝前方揮去,但她的腳被鋼索拉住,小斧頭只是砍向黑暗,接着她又跌倒在溪水之中。
那人發出咯咯笑聲。
希薇亞側過了身。“滾開。”她呻吟說,朝碎石砍了一斧。
“我要你吃雪。”那聲音說,站了起來,稍微按住夾克被劃開的一側。
“什麼?”希薇亞不由自主地拉高嗓門。
“我要你吃雪,吃到你尿在自己身上,”那人站在鋼索的活動半徑外不遠處,側過了頭,看着希薇亞。
“直到你的胃結凍,塞滿了雪,再也不能把雪融化,直到胃裏變成一團冰,直到你變成真正的你,變成那沒有感覺的東西。”
希薇亞的頭腦接收到這些話語,卻無法解讀這些話語的意義。“休想!”她尖聲叫道。
那人身上發出一種聲音,那聲音跟潺潺流水聲混雜在一起。“現在是尖叫的時候,親愛的希薇亞,因為再也不會有人聽見你的聲音了。”
希薇亞看見那人舉起一樣東西,那東西亮了起來,發出紅光,紅光形成一個圓環,在黑暗中照亮雨滴,一接觸溪水水面就發出嘶嘶聲,冒出白煙。“你會選擇吃雪的,相信我。”
希薇亞明白自己死期將至,呆立原地。只剩一個辦法可想了。過去這幾分鐘,夜晚已迅速降臨,但她試着在樹木間看準那人的身形,同時用手掂估小斧頭的重量。血液流回她的手指,產生麻癢之感,彷彿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和雙胞胎對着農莊牆壁練習過這個招式,每次她擲出小斧頭,雙胞胎其中一人從狐狸形的標靶拔出斧頭時,她們都會歡聲大喊:“你殺掉怪物了,媽咪!你殺掉怪物了!”希薇亞將一腳稍微移至另一腳前方,一步的助跑可以發揮並結合最高的力量與準度。
“瘋子。”她低聲說。
“這個嘛……”那人說,希薇亞彷彿看見那人露出一絲微笑,“倒是毋庸置疑。”
小斧頭迴旋飛出,發出嗡嗡低鳴,穿過濃重幾乎有如實體的黑暗。希薇亞以完美的平衡姿勢站立着,右手臂向前伸出,眼睛緊盯着致命的小斧頭,看着它穿過樹林,聽見它切斷細小樹枝,消失在黑暗中,最後隱隱聽見砰的一聲,小斧頭已落在森林深處的雪地里。
她背倚樹榦,全身癱軟,慢慢滑倒在地,感覺淚水湧出。這次她並未試圖阻止自己流淚,因為現在她知道沒有“事情結束后”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那人柔聲說。
9深淵
第三日
“是不是很棒?”
歐雷克激動的聲音蓋過了烤肉店裏肥肉嗞嗞作響的聲音,這家店裏擠滿了人,幾乎都是去奧斯陸光譜劇院看完演唱會的觀眾。哈利對歐雷克點了點頭。歐雷克穿着連帽上衣,身上依然都是汗,身體依然隨着節奏舞動。他隨口說出滑結樂團的團員姓名,甚至連哈利都沒聽過這些名字,因為滑結樂團的CD後來不再註明團員的個人資料,MOJO或Uncut這類的音樂雜誌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去介紹樂團。哈利點了漢堡,看了看錶。蘿凱說她十點就會到門外。哈利又看向歐雷克,他正兀自說個不停。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這個小男孩是什麼時候長到十一歲,並決定喜歡這種述說各種死亡階段、疏離、冷漠和毀滅的音樂的?也許這應該令哈利擔心,但他並不憂慮。這只是一個起點,一種必須被滿足的好奇心,小男孩必須試穿過這些衣服才知道是否合身。還有其他事物會出現在他生命中,好的事物,壞的事物。
“你也喜歡這場演唱會對不對,哈利?”
哈利點點頭。他不忍心告訴歐雷克這場演唱會對他來說有點掃興,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也許今晚不走運吧。他們一走進光譜劇場的觀眾中,他就感覺到那種通常是伴隨酒醉而來的偏執,只是過去這一年來他在清醒時也會感受到這種偏執。他並未投入高亢的情緒,反而感覺自己被人監視,於是他站在原地掃視觀眾,細看周圍由一張張面孔築起的人牆。
“滑結樂團最棒了,”歐雷克說,“那些面具酷斃了,尤其是那個有細長鼻子的,看起來好像……好像那個……”
哈利漫不經心地聆聽歐雷克說話,心中盼望蘿凱快點來到。烤肉店裏的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而窒悶,猶如一層薄薄的油脂鋪在肌膚和嘴巴上。他試着不去想他腦子裏即將出現的念頭,但那個念頭已在轉角,即將冒出。那是想來一杯的念頭。
“印第安死亡面具。”一個女性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還有,超級殺手樂團唱得比滑結樂團好。”
哈利驚詫不已,轉過頭去。
“滑結樂團會擺很多姿勢不是嗎?”她繼續說,“都只是些二手的概念和空洞的姿態罷了。”
她身穿合身的亮面黑色外套,長及腳踝,扣子扣到領口,外套之下只看見一雙黑色靴子,臉龐蒼白,眼睛上了妝。
“真不敢相信,”哈利說,“你竟然喜歡那種音樂。”
卡翠娜·布萊特微微一笑:“我會說正好相反。”
她並未繼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對櫃枱里的男子做了個手勢,表示她要法耶牌礦泉水。
“超級殺手樂團爛透了。”歐雷克喃喃低語。
卡翠娜轉頭望向歐雷克說:“你一定是歐雷克。”
“對。”歐雷克慍怒地說,拉了拉自己的軍褲,表現得像是既開心又不高興受到一位成熟女子的注意。
“你怎知?”
卡翠娜微笑說:“‘你怎知?’你住在霍爾門科倫山,不是應該說‘你怎麼知道?’這是不是哈利教你的壞習慣?”
歐雷克頓時漲紅了臉。
卡翠娜靜靜地笑了笑,拍拍歐雷克的肩膀:“抱歉,我只是好奇而已。”
歐雷克滿臉通紅,將他的眼白襯得格外閃亮。
“我也覺得好奇,”哈利說,將漢堡遞給歐雷克,“布萊特,既然你有時間來看演唱會,應該是已經找到我要你找的模式了吧?”
哈利看着卡翠娜,眼神露出警告之意,意思是說:不要逗弄歐雷克。
“我有一些發現,”卡翠娜說,旋開法耶牌礦泉水的瓶蓋,“可是你很忙,可以明天再說。”
“我也沒那麼忙。”哈利說,已忘了那層油脂和窒息之感。
“這是機密要事,這裏人又這麼多,”卡翠娜說,“不過我可以小聲跟你說幾個關鍵詞。”
卡翠娜倚身靠向哈利,哈利在烤肉味之外聞到卡翠娜身上近乎陽剛的香水味,耳際感受到她的溫暖氣息。
“有一輛銀色的福斯帕薩特停在外面行人路上,裏頭坐着一個女人一直在看你,我想她應該是歐雷克的母親吧……”
哈利吃了一驚,挺直身子,朝大窗戶外停着的車子望去,只見蘿凱按下了車窗,正凝視着他們。
“不要弄髒車子哦。”蘿凱說,歐雷克手上拿着漢堡跳上後座。
哈利站在開着的車窗旁。蘿凱身穿素雅的淺藍色毛衣。哈利對那件毛衣十分熟悉,熟知那件毛衣的味道,熟知他的手掌和臉頰貼在那件毛衣上的感覺。
“演唱會好看嗎?”蘿凱問。
“你問歐雷克。”
“到底是什麼樣的樂團啊?”蘿凱看着後視鏡中的歐雷克,“外面那些人的穿着都怪怪的。”
“那個樂團都唱很安靜的歌,像是愛啊什麼的。”歐雷克說,趁母親的眼神離開後視鏡,迅速對哈利眨了眨眼。
“謝謝你,哈利。”蘿凱說。
“我很樂意,小心開車。”
“裏面那個女人是誰?”
“是同事,新來的。”
“哦?看起來你們好像已經很熟了。”
“怎麼說?”
“你……”蘿凱突然住口,緩緩搖頭,笑了幾聲,笑聲發自喉嚨深處,低沉而開朗,同時又充滿自信且無憂無慮,這笑聲曾令哈利墜入愛河。
“抱歉,哈利,晚安啰。”
車窗升了起來,銀色帕薩特緩緩駛離行人路。
哈利沿着布魯街步行,兩旁都是酒吧,開着的店門傳出熱鬧的音樂聲,令他覺得像是在接受夾道鞭笞的酷刑。他考慮是否要去泰迪輕酒吧坐坐,但心裏明白這不是個好主意,於是決定繼續往前走。
“咖啡?”櫃枱里的男性酒保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
泰迪輕酒吧的點唱機正在播放約翰尼·卡什的歌,哈利的一根手指撫過上唇。
“你有更好的建議嗎?”哈利聽見這句話從自己嘴裏冒了出來,既熟悉又陌生。
“這個嘛,”酒保說,用手撥弄他油亮的頭髮,“咖啡機做出來的咖啡不是很新鮮,要不要來一杯剛從桶子裏倒出來的啤酒啊?”
約翰尼·卡什正在高唱關於上帝、受洗和新的承諾。
“好。”哈利說。
櫃枱里的酒保咧嘴而笑。
這時哈利發覺口袋裏的手機發出振動,立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像是一直在期待這通電話似的。
電話是麥努斯打來的。
“剛剛我們接到失蹤報案,這案子符合各項特徵,失蹤的是一個已婚女性,有小孩,幾小時前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卻發現她不在。他們住在離蘇里賀達村有段距離的森林裏,沒有鄰居見到她,家裏沒有車,所以她不可能跑去別的地方,因為丈夫把車開走了,而且小徑上也沒有腳印。”
“腳印?”
“那邊的山上還在下雪。”
一杯啤酒砰的一聲放在哈利面前。
“哈利?你還在嗎?”
“我還在,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
“那裏有雪人嗎?”
“什麼?”
“雪人。”
“我怎麼知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你馬上開車來主街的甘納洛斯購物中心外面載我。”
“不能明天再去嗎,哈利?我今天晚上排了一些節目,這個女人又只是失蹤而已,沒什麼好急的。”
哈利看着啤酒泡沫滿溢出來,像蛇一般沿着啤酒杯外緣盤繞而下。
“基本上……”哈利說:“這件事急得很。”
約翰尼·卡什的歌聲逐漸淡去,一個肩寬膀圓的身影走出大門,酒保驚訝地看着吧枱上動也沒動的啤酒和一張五十克朗紙鈔。
“希薇亞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的。”羅夫·歐德森說。
羅夫很瘦,換句話說,他簡直是皮包骨,身上穿一件法蘭絨襯衫,扣子扣到領口,領口上冒出枯瘦的脖子。他的頭讓哈利聯想到涉水的長腿水鳥。他的一雙手十分窄小,從袖子裏突出來,長長的手指骨瘦如柴,不斷地捲曲、扭轉、絞擰,右手指甲被銼得又長又尖,有如爪子。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臉上戴着一副樸素的鋼質圓框眼鏡,鏡片頗厚,這種眼鏡在七十年代的激進分子間廣受歡迎。他家中牆上貼了一張芥末黃的海報,裏頭是印第安人扛着一條蟒蛇。哈利認出那張海報是加拿大歌手約尼·米切爾的唱片封面,屬於嬉皮石器時代。海報旁掛着一張墨西哥女畫家弗麗達·卡洛著名的自畫像復刻板海報。一個受苦的女人,哈利心想。那是一張女人挑選的海報。地板鋪的是未經加工的松木,屋裏的光線來自老式石蠟燈和褐色陶土燈,燈具看起來似乎是自製的。牆角倚着一把尼龍弦結他,哈利心想那應該是羅夫的指甲之所以銼成那樣的原因。
“你說‘她不可能就這樣離開’是什麼意思?”哈利問。
羅夫在面前的客廳桌子上放了一張妻子和十歲雙胞胎女兒歐嘉與埃瑪的合照。希薇亞有一雙睡眼惺忪的大眼睛,像是戴了一輩子的眼鏡,卻突然決定改戴隱形眼鏡或去做激光手術。那對雙胞胎有媽媽的眼睛。
“她要離開一定會說一聲,”羅夫說,“或是留個話。一定是出事了。”
羅夫雖然陷入絕望,聲音卻依然柔和。他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條手帕,捂在臉上。他的臉又窄又蒼白,鼻子顯得異常地大。他擤了擤鼻子,發出一聲有如小喇叭般的響亮聲音。
麥努斯從門外探進頭來:“警犬隊來了,他們帶了一隻尋屍犬來。”
“那就開始吧,”哈利說,“你跟鄰居都談過了嗎?”
“對,沒有線索。”
麥努斯關上了門,哈利看見羅夫的眼睛在眼鏡後頭睜得更大了。
“尋屍犬?”
“大家都習慣這樣叫啦。”哈利說,暗暗記住必須提醒麥努斯多注意自己的說話方式。
“你們也用尋屍犬來找活人?”羅夫的口氣近乎哀求。
“當然啰。”哈利扯了個謊,沒告訴羅夫說尋屍犬是用來嗅出屍體位置的,它們不會被用來尋找毒品、失物或活人,只專門用來尋找死人,不找別的。
“所以你今天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四點的時候,”哈利說,低頭看着筆記本,“那時候你跟女兒去鎮上,你們是去鎮上做什麼呢?”
“我去看店,女兒去上小提琴課。”
“看店?”
“我們在奧斯陸的麥佑斯登區開了一家小店,專賣非洲手工製品,像是藝術品、傢具、衣服之類的,直接從藝術家那裏進口,也開給他們很好的價錢。店裏的生意通常是希薇亞在照顧,但每星期四店裏開得比較晚,所以她會開車回家,換我和女兒過去,我去看店,女兒去巴拉特·杜音樂學院上課,從五點上到七點,然後我再載女兒回家。今天我們是七點出頭到家的。”
“嗯,在店裏工作的還有誰?”
“沒有別人了。”
“這表示每星期四你們的店都會休息一下,大概一小時?”
羅夫微微苦笑:“只是個非常小的店,沒什麼客人,老實說幾乎要一直到聖誕拍賣才會有客人。”
“那怎麼……?”
“挪威政府跟第三世界國家簽有貿易協議,所以北美空防司令部會補助我們的小店和供貨商,”羅夫輕咳一聲,“這個協議傳達的信息,比金錢和短期利益還要來得重要不是嗎?”
哈利點點頭,但他想的不是開發補助金和挪威及非洲之間的產銷互惠貿易協議,而是奧斯陸和此處森林的駕車往返時間。雙胞胎正在廚房裏吃夜宵,廚房傳出收音機的聲音。哈利在這間屋子裏並未看見電視。
“謝謝,我們會儘快找到她。”哈利站了起來,走到屋外。
院子裏停了三輛車,其中一輛是侯勒姆的沃爾沃亞馬遜,車身重新上過黑色烤漆,車頂和後車廂漆上了賽車方格條紋。哈利抬頭仰望清澈的星空,蒼穹下是森林空地上的這座小農莊。哈利吸了口氣,空氣中有雲杉的氣味和木材的煙味,耳中可以聽見森林邊緣傳來狗的喘息聲,以及警員表示鼓勵的高喊。
哈利繞着弧線,朝農倉走去。他們設定了弧形的行走路線,以免破壞線索。農倉的門開着,裏頭傳出說話聲。他蹲下身來,就着外頭的燈光細看雪中的腳印,再站起來,倚在門邊,掏出一包煙。
“看起來像是命案現場,”哈利說,“有血跡、屍體和翻倒的傢具。”
侯勒姆和麥努斯停止交談,轉過頭來,順着哈利的視線望去。農倉十分寬敞,橫樑上垂落一條電線,末端是個燈泡,農倉里的光線便來自於這個燈泡。農倉一側放着車床,車床後方是塊工具板,上頭掛着各式工具,有鎚子、鋸子、鉗子、鑽子,但不見電子器具。另一側架設了鐵絲網,裏頭養雞,有些雞棲息在牆架上,有些在麥稈上伸出僵直的雙腳昂首闊步。農倉中央未經加工的灰色裸木地板上血跡斑斑,躺着三具無頭屍體。哈利在嘴裏塞了一根煙,卻不點燃,小心翼翼避免踏上血跡,在砧板旁蹲了下來,檢視雞頭。他按亮鋼筆形手電筒,光線照射在黯淡的黑色眼睛上。他先拿起半根白色羽毛,這根羽毛的邊緣似乎被燒焦成黑色,接着仔細查看雞頸的光滑切痕。血液已凝固,呈現黑色。他知道事情進行得很快,不會超過半小時。
“有沒有發現有趣的東西?”侯勒姆問。
“侯勒姆,我的腦部受到職業傷害,正在分析雞的屍體。”
麥努斯大笑,在空中比出報紙頭條:“巫毒教區發生殘暴命案,現場發現三具雞屍,哈利·霍勒受命偵查。”
“我沒發現的比較有趣。”哈利說。
侯勒姆揚起雙眉,環視四周,緩緩點頭。
麥努斯疑惑地看着他們:“沒發現什麼?”
“兇器。”哈利說。
“應該是小斧頭,”哈利說,“殺雞通常會用小斧頭。”
麥努斯吸了吸鼻涕:“如果殺雞的是女性,一定會把小斧頭放回原位,這些農夫都很注重整潔的。”
“我同意,”哈利說,聆聽雞群的咯咯叫聲,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這就是有趣之處,砧板翻倒,雞屍散落一地,小斧頭又不在原位。”
“原位?”麥努斯望向侯勒姆,眼珠滴溜溜地轉。
“史卡勒,你要不要多留意一下?”哈利說,並不移動。
麥努斯依然望着侯勒姆,侯勒姆朝車床後方的工具板點了點頭。
“媽的!”麥努斯說。
工具板上掛着的鎚子和生鏽鋸子之間有個空位,正符合小斧頭的形狀。
門外傳來狗的吠聲和悲嗥聲,接着是警察呼喝聲,這次警察不是出聲鼓勵。
哈利揉揉下巴:“我們查過了整間農倉,目前為止現場看起來像是希薇亞殺雞殺到一半就帶着小斧頭離開。侯勒姆,你能量一量這些雞屍的體溫,推測死亡時間嗎?”
“好。”
“為什麼?”麥努斯說。
“我想知道希薇亞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哈利說,“侯勒姆,你在外面的腳印上有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鑒識員侯勒姆搖搖頭:“那些腳印被踐踏得太厲害了,我需要更多燈光。我發現了一些羅夫的腳印,還有其他人走進農倉的腳印,可是沒發現離開農倉的腳印,說不定希薇亞是被抬出農倉的?”
“嗯,那抬他的人應該會留下更深的腳印才對。可惜沒有人踩到雞血。”哈利望向燈泡光線照射不到的昏暗牆壁。院子裏傳來狗可憐的哀鳴聲和警察的怒罵聲。
“史卡勒,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哈利說。
麥努斯走出農倉。哈利按亮手電筒,走到牆邊,沿着未上漆的壁板伸手摸。
“那是……?”侯勒姆說,猛然住口。哈利的靴子踢上牆壁,發出一記悶響。
一片星空展露在他們眼前。
“是後門。”哈利說,望向黑黝黝的森林,雲杉林的輪廓在遠方城鎮的昏黃燈光襯托下依稀可見。他拿手電筒照向雪地,立刻找到了足跡。
“兩個人。”哈利說。
“是那隻尋屍犬,”麥努斯回到農倉,說,“它不肯移動。”
“不肯移動?”哈利照亮足跡,白雪反射光線,但足跡一直延伸到森林裏的黑暗處。
“警犬隊員說他搞不懂,那隻狗看起來好像嚇壞了,反正它不肯走進森林。”
“可能它聞到了狐狸的氣味,”侯勒姆說,“這片森林裏有很多狐狸。”
“狐狸?”麥努斯哼了一聲,“那麼大一隻狗不可能會怕狐狸吧。”
“說不定它從來沒見過狐狸,”哈利說,“不過它知道它聞到了肉食動物的氣味。害怕未知是很合理的,不害怕未知的狗一定不會長壽。”哈利感覺自己心跳加速,而他知道原因,原因就是這片森林、這片漆黑。這種恐懼是非理性的,這種恐懼必須被克服。
“這裏必須被視為犯罪現場,等候進一步指示,”哈利說,“去幹活吧,我來追蹤這些腳印,看它們通到哪裏。”
“好。”
哈利先吞了口口水,才踏出後門。都已經三十多年了,但他依然汗毛直豎。
秋季假日,哈利會去奶奶位於翁達斯涅鎮的家裏住,奶奶那座農莊位於山邊,旁邊就是壯麗的隆斯塔山。當時十歲的哈利走進森林,找尋爺爺在找的那隻母牛,他想比爺爺更早找到那隻母牛,想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所以他如同瘋子般奮力奔跑,越過山丘,山丘上長滿柔軟的藍莓樹叢和古怪扭曲的矮樺樹。眼前的小徑出現又消失,他隱約聽見森林裏傳來鈴鐺聲,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條直線奔去。鈴鐺聲又出現了,這次比較靠右。他躍過小溪,低身穿過樹枝,奔越濕地,腳下靴子踩得嘎吱作響。一朵雨雲朝他飄來,他可以看見雨雲落下毛毛細雨,構成一道雨幕,灑落在陡峭的山腰上。
雨很小,所以他並未注意黑暗正悄悄降臨:黑暗從濕地里溜了出來,緩緩爬入森林,宛如黑色顏料從山腰的陰影里倒了出來,凝聚在山谷底端。他抬頭望向盤旋高空的大鳥,那高度令他目眩,還可以看見大鳥後方的大山。突然間他的靴子被絆住,雙手無處可抓,面朝下撲跌而去。他眼前陷入一片漆黑,鼻子嘴巴充滿濕地、死亡、腐壞和黑暗的味道。他撲倒在地時,嘗到了幾秒鐘黑暗的味道。他醒來時,發現所有光線都已熄滅,頭上的山脈靜靜矗立,沉重而莊嚴,低語着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說著他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他沒發現自己掉了一隻靴子,站了起來,拔腿狂奔。照理說他應該很快就會看見他認得的景緻,但地貌似乎着了魔,岩石變成了動物的頭,從地面生長出來;樹叢變成了手指,抓搔他的雙腿;矮樺樹變成了巫婆,弓背大笑,替他指路,指向這裏或那裏,指向回家的路或通往地獄的路,指向通往奶奶家的路或通往深淵的路。大人跟他提過深淵,說深淵是個無底沼澤,牛、人或整輛貨車一掉進去就會消失,再也回不來。
哈利蹣跚地踏進廚房時,天色幾乎全黑。奶奶一把將他抱住,說他爸爸、他爺爺和附近農莊的大人都出去找他了,他跑哪裏去了?
他說他在森林裏。
但他怎麼沒聽見他們的呼喊聲?他們一直在高喊“哈利”,奶奶也聽見他們一直在高喊“哈利”。
他不記得那晚的事了,但很久之後,有人告訴他說,他坐在火爐前的木箱上,冷得直發抖,眼望遠方,臉上掛着淡漠的表情,回答說:“我以為呼喊我的不是他們。”
“不然是誰?”
“別人。奶奶,你知道黑暗是有味道的嗎?”
哈利才往森林裏走了幾米,就遭受到濃烈且幾乎不自然的寂靜的襲擊。他將手電筒壓低,照亮前方地面,因為每當他把光線指向森林,就會看見樹林間有黑影奔來竄去,彷彿黑暗中神經過敏的精靈。他在黑暗中被光芒所形成的泡泡所包覆與隔離,但這並未給他帶來安全感,恰好相反,他知道自己是森林中最明顯的移動物體,令他覺得赤裸且脆弱。樹枝刷過他的面頰,猶如盲人用手指辨別陌生人。
足跡一直通到小溪旁,潺潺溪水聲淹沒了他急促的呼吸聲。其中一道足跡消失了,另一道沿着低地跟在小溪旁邊。
哈利繼續往前走。小溪彎彎曲曲,但他不擔心失去方向,他只要跟着足跡走就好。
一隻距離他很近的貓頭鷹突然發出忠告的咕咕聲。他的腕錶錶盤發出綠色光芒,顯示他已步行超過十五分鐘。該往回走了,應該回去派遣搜索小組,穿上適當的鞋子,攜帶適當的配備,牽一隻不怕狐狸的警犬。
哈利的心臟突然停了一下。
那隻貓頭鷹倏地掃過他的臉頰,無聲無息,迅捷無比,以至於他什麼都沒看見,但空氣的流動泄露了它的蹤跡。哈利聽見貓頭鷹在雪地里振翅,又聽見小型嚙齒目動物發出慘叫,成了貓頭鷹的晚餐。
哈利緩緩吐出憋在肺里的空氣,最後一次將光線照向前方森林,然後轉身,才跨出一步,又停下腳步。他想再踏出一步、兩步,離開這裏,但還是做了他該做的事。他將光線照向後方。又出現了。那是光線折射,閃閃發亮,蒼鬱的森林深處不應該出現這種反光現象才對。他走近了些,又往後看了看,試着把這個地方記在腦海里。此處距離小溪大約十五米。他蹲下身來,看見突出雪面的只有鋼材,但他不必撥開冰雪也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把小斧頭。小斧頭在殺雞之後應該留有血跡,但他看見上頭已無血跡。小斧頭周圍並無腳印。哈利用手電筒照射四周,看見幾米遠的雪地上有一根被砍斷的樹枝。一定有人用極大的力氣將小斧頭扔到這裏。
這時哈利身上又出現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今晚稍早在光譜劇場也出現過,那是一種被監視的感覺。他本能地按熄手電筒,黑暗立刻如棉被般裹住了他。他屏住氣息,側耳凝聽。不行,他心想,不能讓它得逞。邪惡沒有實體,它不能佔據你;正好相反,邪惡是一種不存在,是善的不存在。在這裏,你恐懼的只有你自己。
哈利按亮手電筒,指向空地。
是她。她直挺挺地站在樹林之間,動也不動,眼望着他,眨也不眨,那雙眼睛就和照片里一樣惺忪。哈利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她穿了一身白衣,宛如新娘,站立在森林深處的聖壇之上。手電筒的光線照得她閃爍光芒。哈利吸了口氣,打個冷戰,從夾克口袋裏掏出手機。鈴聲響了兩次,侯勒姆就接了起來。
“封鎖這整個地區,”哈利說,只覺得喉嚨乾澀,“請求警力支持。”
“發生了什麼事?”
“這裏有個雪人。”
“所以呢?”
哈利說明原因。
“最後那句話我沒聽清楚,”侯勒姆拉高嗓門說,“這裏信號不好……”
“雪人的頭,”哈利又說了一次,“是希薇亞的。”
電話那頭默不作聲。
哈利對侯勒姆說,跟着腳印走來就找得到,然後掛上電話。
他蹲伏在樹邊,將扣子扣到領口,按熄手電筒,節省電力,等待支持來到,心想自己幾乎遺忘了這種味道,黑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