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愛你就像愛生命(3)
近七十歲的老頭兒了,就那樣突然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而據說沈從文遞給張兆和的第一封信里就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愛上了你?
愛到最執念處,原是深深的恍然,和深深的不自知。不知所起,一往深,卻不必通曉天地,不必打敗時間,只願不負我心。
這樣的感動,是太陽底下的一杯老酒,甘洌,也干烈,能將累贅似的語燒成灰燼,也能讓一個人的潛意識清純。聞一聞,都嗆人。嗆出一滴渾濁的眼淚,還未來得及落地,就幻化成了執念的飛煙。
沈從文: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愛是生命的骨,生命是愛的橋。對於他一輩子守護的與“三三”的愛,在他心裏,怕是要及過生命。
又想起去世不久的木心說,愛與死最近。不是因為愛能戰勝死,而是因為這個世間,並沒有靜止的愛,而愛的宿命的動態,是終究要湧向生命的極致的。即死。
這樣的句子,思索深了,便覺得恍然。愛是流動的,生命也是流動的,那樣的流動,帶着颼颼的涼意,“吱溜”一聲滑入我的脖頸。
王小波有篇小說叫《舅舅人》,我很喜歡,讀過也有幾年了。那裏面描述的愛,就像記憶皮層中那片喧囂的蟬鳴,卻只能是一個人慾說忘的**,會令人溫柔地自我窒息。
也難怪李銀河要嫉妒他小說里描寫的各種各樣的女孩子了。太生動了,真實,卻又隔世,恍然,卻又震撼,一如對愛的固守之意,等同於,對生命的恐懼之心。
最禁錮我的記憶的,還是那個場景:
來自終南山裏的女孩子,有一回到山裏去,時值仲夏,悶熱而無雨,她走到一個山谷里,頭上的樹葉就如陰天一樣嚴絲合縫,身邊是高與人齊的綠草,樹榦和岩石上長滿青苔。在一片綠蔭中她走過一個水塘,淺綠色的浮萍遮滿了水面,幾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山谷里的空氣也絕不流動,好像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時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靜中撫摸自己的肢體,只覺得滑潤而冰涼。於是她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繼而感覺到——
愛,就是從生命最潔凈的恐懼中生化出來的,帶着青草的綠意與骸骨一樣的雪白,又涼又滑。
逝者已矣,但文字的餘溫尚在。
那樣的溫度,流淌在羅伊·克里夫特的詩歌里,流淌在王小波令人驚駭的書寫力量里,流淌在沈從文走過的雲和橋上,也流淌在木心舊舊的從前與當年裏,歲月多少風過無痕,亦能清晰地照見愛的樣子,生命的況味。
你是夜不下來的黃昏
你是明不起來的清晨
你的語調像深山流泉
你的撫摩如暮春微雲
溫柔的暴徒,只對我聽計從
若設目成之日預見有今夕的洪福
那是會驚駭卻步莫知所從
當年的愛,大風蕭蕭的草莽之愛
杳無人跡的荒壠破冢間
每度的合都是倉促地野合
……
——木心《芹香子》
木心的《芹香子》也是我極愛的詩。相較於那句“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木心《從前慢》)的俯溫柔,便憑空多了幾分蕭蕭野氣,神秘而古意。
當年之愛,今夕洪福,讀來自是心有暴烈深。也有破敗之意,倉促之意,更有荒山流雲之意,是愛在骨血中嗚咽的一曲大風歌,自杳無人跡的源頭而來。
生命的依戀,生命的衝突,生命的歸屬,終將在愛中結伴而行,又揮手離別。
對於那些無可挽回的秘而不宣的哀傷,我們便只能用信念與詩意,與之對抗。
是的,生命值得一活。
愛你就像愛生命。因為美好,所以哀傷。
5
周雲蓬唱着,“太陽出來,為了生活出去,太陽落了,為了愛回來。”他還唱着,“繡花繡得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嘍,我們燒自己的房子和身體,生起火來……日子快到頭了,果子也熟透了,我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