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第45章(1)
言老先生的祭日那天,老太太讓笑柔陪她去冀山陵園掃墓。笑柔以前只在河坊的老宅見過幾次言老先生的照片,年輕時高大魁梧,英俊帥氣,老年了還是英姿勃發,他一生戎馬,軍服左側慢慢都是璀璨的軍功章。
笑柔把墓碑上的積土輕輕拭擦掉,老太太沒有帶蠟燭冥幣,只是買了一簇黃色的雛菊和一碟親手滷製的豬蹄。
老太太在墓碑前坐下,把剩着豬蹄的碟子推過去,對着言老先生的畫像說:“吃吧,我好多年沒回來看你了,你可別饞着了。”
說著她就對着笑柔笑道:“你可別笑話我,老頭子生前最好吃這口,也就是因為好這口,他才說就算倒八輩子霉也要和我耗上。”
笑柔不知道說什麼,但她聽得出這話里一定有故事。言老先生即使現在還在世,也是八十多歲的耆年老者,而老太太只有六十歲出頭,頭髮一半已經變得銀白色,旁的人肯定聯想到他們是一對夫妻。
老太太說:“你願不願意聽我這個老婆子講一段故事,要是你不聽,就可能真的要封塵咯。”
笑柔點點頭,笑道:“哪裏,我洗耳恭聽。”
老太太寵溺地拍拍她的腦袋:“我的乖兒媳婦。”
“五十年前,我作為第一批上山下鄉的知青分配去到一個叫做大灣溝的深山裏,當年那時候改革開放沒多久,知青知青的叫起來人就特別傲氣,特光榮,可是當我們去到目的地,同夥的好幾個女孩子當天就鬧着要回去。我們都是從城裏來,雖然城裏條件也不好,但去到大灣溝里一看就全嚇哭了,條件太艱苦了,那裏的男人都光着膀子,孩子全身打赤,都是因為窮,連塊布都買不起,人都住茅房裏,我們那會兒十多個女知青擠着巴掌那麼大的地方住下,每天還要起早貪黑的幹活,有些人受不了紛紛病倒了,那時候發燒是件很要命的事,葯也出奇的貴。我聽說在大灣溝南面有條凜峰川,川水旁邊長着一種草藥能退燒。但是那裏地勢險峻,加上不斷的雨水天氣衝垮了道路,沒有人敢去。”
“病倒的人中有我的一位好朋友,我那時急起來也不知道觸到哪根神經,半夜裏悄悄爬起來,摸索着往凜峰川去。破曉之時,我在就要靠近凜峰川的地方碰見了一支當地駐紮的部隊,他們看見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要過去,就說下面的洪水潰堤了,過不去,我不信,死活要去,還鬧起來。他們拿我沒辦法,但就是不放行,我趁着他們一個不注意咬傷了一位戰士腳底抹油要跑,但是胳膊卻被一個人緊緊的拽住,我回過頭,就看見一個男人狠狠地看着我,他對我說:‘你這小姑娘怎麼那麼任性。’”
笑柔見老太太說道這裏,臉上有些飛揚的神色,猜測道:“那一定是言老先生?”
老太太點點頭:“正是他,他那會兒還是個小幹部,凡是幹部都有四個兜,他兒長得一表人才,高大魁梧,就是特黑,我被他嚇住了,還以為是包公呢。但是我不死心,他就連拖帶拽地把我帶到凜峰川之上,要我往下看,那浩瀚的川水像猛獸一樣在腳下咆哮,我心慌腿軟差點坐下了下去。他對我說,發洪的時候有幾個年輕的戰士把生命獻給了這條深山裏面唯一的生命之聖,她安靜的時候美好而恬靜,發怒的時候猶如還面上的風暴排山倒海,無法抵禦。我最終沒有再要求過去,他把我帶回部隊飯堂,問我叫什麼名字,住哪裏,去凜峰川做什麼,我一一回答了。後來他還排車子送我回去,可是半路上塌方,我只能返回部隊逗留幾天。”
“因為我識字,所以老頭子就常叫我去廣播站讀報。他偶爾來看看我,和我說說話,偶爾又托戰士給我捎兩個雪梨,說潤喉。後來我回到大灣溝,他還不時趁着任務的間隙來看我。那個時候我才十八歲,豆蔻年華,一生中除了父親,再沒有第二個男人在我的生活中頻繁出現過。他一下把我的生活給攪亂了,我就像種懷春的少女,開始喜歡上這個年紀比我大二十多歲的老男人。”
老太太說到這,忽然停下來羞澀地笑起來,回憶給她略有歲月痕迹的臉上天上了流光溢彩,她朝笑柔眨了眨眼,說:“他那時候快要調回城裏了,我也想隨着他走,可是沒有指標我不能離開。於是我在十二月的寒冬里故意將自己淋出一身惡病,病得渾渾噩噩,回到家了還不知道,我母親說差點回天乏術了。當我再看見他時,忽然害怕要是傻傻的把自己折磨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回到城裏以後,他和我可以保持距離,我開始還埋怨他,結果到後來才知道,他已經有了妻室,兒子已經十八歲了,就是你的繼父。恰逢中國改革開放后恢復第一批高考的考生考上大學,他沒當說起他的兒子都無比的自豪和驕傲。但我心裏不舒服,就和他鬧彆扭,幾天不去找他。後來他跑過來找我,問我怎麼回事,我那時就賭氣的對他說:‘你已經是一個快四十歲的老男人了,家庭幸福美滿,不要總去找小姑娘,給人家看了不好。’我當時說的氣話,結果他臉色就變了。他走以後就真的沒在找過我,等我心灰意冷的時候他寄信來,說了很多抱歉的話。那時已經是三個月以後,我們居家移民,我趁着離開前給我此一生第一次愛的男人寫了一封信,裏面盡訴我對他的思念和愛戀,並附上告別。”
“在我離開的前一夜,他過來找到我,僅僅三個月不見,我看着他好像老了十歲,他告訴他的妻子以為無法忍受軍旅生活而和他離婚了,一個大男人,竟然哭出來。我心就想,這樣的男人值得終生託付。於是我不顧父母的反對留下來,等了半年,我如願以償嫁給他,我以為我得到了我所想到的,我愛他,他也愛我,必能幸福的生活下去,但是我太小,想法太不現實。後來他升職,別人提及他的婚史,不知道怎麼的就翻到我身上來,他們說老頭子在沒有離婚的時候就遇上我,就說他前妻離婚是因為他的不忠,又說我思想不正確等等,別說那個年代,與已婚的人過分交往密切會遭到怎樣的一種冷眼。”
“那些人好像一下給我判了死刑,他們不能強制我們離婚,只能私下對我說老頭子還能有一番作為,將來必能做大官什麼的。說得多了我心裏害怕,就常常和他吵架。他開始還順着我,說我小,不要想太多,後來漸漸的就逃避,連家也不回。我覺得我倆之間無論是年齡還是背景都是阻止我們天長地久的巨大鴻溝。有段時間我意志消沉,父母都遠在國外,旁邊的朋友紛紛結了婚,各自有了家庭以後就很少再來往,我開始一個人想着這場婚姻怎麼會如此經不起風雨。”
“壓力之下我提出了離婚,老頭子做了很多挽回,那些領導怕我毀了他就跑到家裏來把我罵了一通,罵得我心死了。可那是我忽然發現我懷孕了,老頭子死活不肯離,我固執要離開他,不再阻撓他前程似錦。可又拗不過他,生下孩子后就追隨父母去了國外,孩子一直由他帶着。”
老太太的眼圈開始泛紅:“回過頭一想,很後悔當時自己的一時衝動,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那份愛情,如果那時候再堅持一下,很可能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們直到現在都還是夫妻關係,不過名存實亡。直到他走的那天,我才發現自己執拗了二十多年,最終一無所有,我曾想過隨他去了罷,別人勸我多想想那個從沒有對他盡過義務的孩子,自此我就再也沒離開,守着言方過了兩年,他很爭氣,高考的時候考去了美國,他獨立了,我就放心了,於是帶着老頭子所有的回憶去了瑞典,可是帶去的終究是回憶,那些失去的,我終是要不回來。”
說道動情處,老太太不由的流出眼淚,她掏出手絹去拭,笑柔微微扭過頭,望下去冀山一片白茫茫的墓碑,好不凄涼。
老太太說:“你和言方的心照不宣,旁人看不出,難道我做媽的還不明白嗎?”
笑柔一驚,沒想到老太太竟會說她她身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