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9)
對信封面呆視了半天,心裏自然而然的湧起了許多失悔告罪之,又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些故鄉的日常生活,和長生平時的動舉止的神之後,膽子一大,我才把信拆開了。***在一行一行讀下去的中間,我的雙眼雖則釘住在那幾張粗而且黃的信紙之上,然而腦里卻正同在替信中的語畫上濃厚的背景去的一樣,盡在展開歷來長生對我們一族的關係的各幅縮寫圖來。
長生雖然是和我們不同姓的一個外鄉人,但我們家裏六十年來的悲歡大事,總沒有一次他是不在場的。他跟他父親上我們屋裏來做看牛的牧童的時候,我父親還剛在鄉塾里念書,我的祖父祖母還健在着哩。其後我們的祖父死了,祖母於為他那獨養兒子娶媳婦——就是我們的母親——之先,就把她手下的一個使婢配給了他,他們倆口兒仍復和我們在一道住着。後來父親娶了我們母親,我們弟兄就一個一個的生下來了,而可憐的長生,在結婚多年之後,於生頭一個女兒的時候,他的愛妻卻在產後染了重病,和他就成了死別。他把女兒抱回到了自己的鄉里去后,又仍復在我們家裏做工。一年一年的過去,他看見了我們弟兄五人的長成,看見了我們父親祖母的死去,又看見了我們弟兄的娶婦生兒,而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在我們家裏做工。現在第三代都已經長成了,他的女兒也已經嫁給了我們附近的一家農家的一位獨身者做媳婦,生下了外孫了,他也仍舊還在我們家裏做工。
他生性是笨得很的,連幾句極簡單的話都述說不清,因此他也不大歡喜說話;而說出一句話來的時候,總是毒得不得了,堅決得不得了的。他的高粗的身體和強大的氣力,卻與此相反,是什麼人見了也要生怕懼之心的;所以平時他雖則總是默默不響,由你們去說笑話嘲弄他,但等他的毒性一作,那他就不問輕重,不管三七二十一,無論什麼重大的物事如搗臼磨石之類,他都會抓着擎起,合頭蓋腦的打上你的身來。可是於這樣的毒脾氣了之後,等彌天的大禍闖出了之後,不多一忽,他就會同三歲的小孩子一樣,流着眼淚,合掌拜倒在你的面前,求你的寬恕,乞你的饒赦,直到你破顏一笑,仍復和他和解了的時候為止。象這樣愚笨無靈的他,大家見了他那種彷彿是吃了一驚似的表,大約總要猜想他是一個完全沒有神經,沒有感的人了,可是事實上卻又不然。
他於那位愛妻死了的時候,一時大家都以為他是要為瘋而死的了。他的兩眼是獃獃向前面的空處在直視的,無論坐着立着的時候,從旁邊看將起來,總好象他是在注視着什麼的樣子;你只須靜守着他五分鐘的時間,他在這五分鐘之內,臉上會一時變喜,一時變憂的變好幾回。並且在這中間,不管他旁邊有沒有人在,他會一個人和人家談話似的高聲獨語起來。有時候簡直會同小孩子似的嘩的一聲高哭出來。眼淚流滿了兩頰,流上了他的那兩簇捲曲黃黑的鬍子,他也不想去擦一擦,所以亮晶晶的淚滴,老是同珍珠似的掛在他的鬍子角上的。有時候在黑夜裏,他這樣的獨語一陣,高哭一陣之後,就會從床上跳起身來,輕輕開了大門,一個人跑出去,去跑十幾里路,上北鄉我們的那座祖墳山邊上他那愛妻的墓上去坐到天明。象這樣的狀態,總繼續了半年的樣子,後來在寒冬十二月的晚上,他冒了風雪,這樣的去坐了一宵,回來就得了一場大病。大病之後,他的思念愛妻之,似乎也淡薄下去了。可是直到今日,你若提起一聲夏姑——這是他愛妻的名字——他就會坐下來夏姑長夏姑短的和你說許許多多的廢話。
第二次的他的瘋,是當我父親死的那一年。大約因我父親之死,又觸動了他的對愛妻悲悼之了罷,他於我父親死後,哭了叫了幾天還不足,竟獨自一個人上墳山腳下的那座三開間大的空庄屋裏去住了兩個多月。
在最近的——雖說是最近,但也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們祖母死的時候,照理他是又該瘋的,但或者是因為看見死的場面已經看慣了的原因罷,他的那一種瘋症竟沒有作。不過在替祖母送葬的那一天,他悲悲切切地在路上哭送了好幾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