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95)
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裏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隻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鐘。***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裏,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污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面上寫着“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裏字條兒也不來一個,
難道在怪我么?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麼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后的心裏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那麼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駕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裏的牢騷了。
鬍子們的凶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只載着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托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裏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裏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里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裏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着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麼時候才能到你那裏?
心裏有千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我只希望你們直搗瀋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只希望你們,只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天。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彷彿是在緊抱着什麼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里照出來的四面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三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面,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後的神,彷彿是一場惡夢。他獃獃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後,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復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托茶房為他雇一隻艇子去游湖。等了半天,划船的來了,他問明了路徑,說定了游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濛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裏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後銜接,緊排着在等待遊人;許多船戶,游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岳墳去的。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后,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後,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后才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於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象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划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俶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帘。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