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93)

252.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93)

那夥計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於念不出來,末了就只好搖搖頭說:

“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

她對夥計笑罵了一聲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是樂得不可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熏蒸,更覺得詩興勃,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中,他就光着眼睛,靠着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即席的詩來:

噯噯,坐一隻黑潑麻皮兒,

做一《伊利亞拉》詩,

喝一杯三鞭壯陽酒,

噯噯,我是神仙呂祖的乾兒子。

他哼着念着,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於不走上來,只有前回的那個夥計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噯喝噯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面獃獃站着的夥計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路擺着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但逃不上幾步,就被夥計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來。四面的客人都擠攏來了,夥計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叢里亂滾亂跳。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雪糕曹達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準了詩人的頭面,拍拍的將雪糕和番茄打了過去。於是雪糕的黃水,曹達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滿了詩人的頭面,詩人的顏面上頭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顏六色的汁水,看過去象變了一張鬼臉。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睜不開來了。當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果弄得詩人只閉着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只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原載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第十八卷第十二號和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號

蜃樓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晴暖的午後,滬杭特別快車誤了鐘點,直到兩點多鐘,才到杭州城站。這時候節季雖則已經進了寒冬,但江南一帶的天氣,還依舊是晴和可愛,所以從車站西邊的柵門裏走下來的許多旅客中間,有一位彷彿新自北方來的,服飾穿得很濃厚的中年紳士竟惹起了一般人的注意。他的身材瘦而且高,面貌清癯,頭上帶着海龍皮帽,半開半扣地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獺皮圓領的藏青大氅,隨着了許多小商人,閑惰階級的婦女男子下了車,走下天橋,走出柵門的時候,他的皮帽皮衣,就招引了一群車夫和旅館的接客者把他團團地圍住。他操的是北方口音,右手提着一個黃色大皮篋,皮篋的面上底上,貼着許多張的外國輪船公司和旅館的招紙,一見就可以知道他是經過海陸幾千里路來的。

他立在車站前面的空地上,受了這一群人的包圍,幾乎一時決不定主意,究竟去投那一家旅館好,舉起左手來遮住陽光,向四面瞭望了一周,他才叫一位立在他右側的車夫,拉他上西湖邊上去。

正是午後杭州市民上市的時候,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多很雜,他躺在車上,行過薦橋大街,心裏盡在替車夫擔憂,怕衝倒了那些和平懶弱的居民。斜西的太陽,曬得厲害,天上也沒有雲翳,車正過青年會附近的一塊地方,他覺得太暖了,隨把大氅的紐扣解開,承受着自西北湖面上吹來的微風。

經過了浣紗路,要往西走向湖面上去了,車夫就問他究竟想上那一家旅館去?他遲疑了一會,便反問車夫,那一家旅館最好?車夫告訴他說:

“頂大的旅館是西湖飯店和新新旅館。”

“這兩家旅館中間,算哪一家好些?”

“西湖飯店不過是新開咯,兩家的價錢,是差不多的。”

“那麼就上西湖飯店去罷!”

在飯店門前下了車,他看看門外掛在那裏的旅客一覽表,知道這飯店裏現在居停的客人並不多。他的孤寂的面上,不知不覺竟流露了一種很滿足的表出來。被招待進去,在一間靠西邊對湖面開窗的房間裏住下之後,茶房就拿了一張旅人單來叫他填寫,他拿起那張單子,匆匆看了一遍,提起筆來便順手把他的姓名籍貫年齡職業等寫下了。陳逸群,北京,年三十歲,自上海來,為養病,職業無。茶房拿了出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而若有所思地皺眉想了一想,就立刻叫他回來,告訴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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