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14)
這是黃梨洲時代的浙水,去今三百多年,其間小溪漲塞,或新水沖注,變遷當然是有一點,可是大致總還是不錯。***我也曾到過徽州婺源休寧等處,看見浙水水源,現在仍在東流。又去閩浙贛邊境時,亦曾留意看江山玉山各縣的溪流,雖則水名因地不同而屢易,但黃梨洲所說的浙水源一出衢州之說,當然可信。所以現在的浙水經過,以及來源去路,還不難實地查考,而最不易捉摸的,卻是古代的浙水水源和經過;因為《禹貢》記水,周而不備,酈道元注《水經》又曲折而多臆說,並且重在飾詞,不務實際,是以很難置信。現在但依阮文達公《揅經室集》中的《浙江圖考》三卷,略記一記浙水在四千年中的變革經過。
《禹貢》“淮海唯揚州,彭蠡既豬,陽鳥攸居,三江既入,震澤底定”。照阮文達公的考證,則當時的三江,實即岷江之北江中江南江,分歧於彭蠡之東,成三孔而入海者;南江一支,穿震澤(今太湖)西南行至杭州,經會稽山陰,至餘姚而入海,就是《禹貢》時的古浙江;後人不察,每以浙江谷水為古浙江,實誤。這錯誤的由來,第一在於古人注三江的不確,如以松江婁江東江為三江,或以松江浙江浦陽江為三江之類。博學多聞如蘇東坡,解說三江,尚多歧異,餘人可以不必說了。《山海經》謂浙江出三天子都,郭氏注謂“《地理志》浙江出新安黟縣南蠻中,東入海,今錢塘浙江是也”,系誤浙江為浙江之一大原因。出安徽黟縣者,為浙江,是合入浙江之一水,非古浙江之本身,阮文達公引經據典,考證最詳。至酈道元注《水經》時,自震澤西南曲流之浙江故道,已經淤塞不通,故酈氏所注之浙江,曲折迴環,形成與現代之浙江完全不附之江水,且說來說去,完全以浙江為浙江了。酈氏注中,關於谷水亦交代不清,以谷水與浙江至錢塘縣而始合併,實不可通。班氏《地理志》,述浙江之交流分聚,較酈氏為更明晰;大約以辭害意,未經實地查考的兩件弊病,是《水經注》的最大短處,也難怪鍾伯敬要割裂《水經注》拿來當作美文讀本用了。
總之,經阮文達公的考證之後,我們可以知道現代的浙江實即浙水谷水兩水的合流,亦即黃梨洲《今水經》所說之浙江的二源。而古代的浙江,乃系岷江之南江,過震澤,經吳江石門,由杭州東面經過,出仁和縣臨平半山之西南,即今塘棲地,復與漸水谷水會,折而東而北,由余姚北面而入海的。
桑田滄海,變幻極多,古今來大水小溪的改道換流,也計不勝計。阮文達公為一水名之故,不惜費數年的精力,與數萬字的文章,來證明前人之誤,以及古代水道的分流通塞,足見往時考據家的用心苦處。而前人田地後人收,我們讀到了阮公的《浙江圖考》,對於吳越的分疆,歷代戰局的進退開展,與夫數千年前的地理形勢,便了如指掌了;雖則只辨清了水名一字之歧異,然而既生為浙人,則知道知道這一點掌故,也當然是足以自慰的一件快事。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記風雨茅廬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經起了好幾年了;明明知道創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壞的事,但一輪到了自己的頭上,總覺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並不要錦繡,食也自甘於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車子,或者至少也必須一雙襪子與鞋子的限度,總得有了才能說話。況且從前曾有一位朋友勸過我說,一個人既生下了地,一塊地卻不可以沒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個洞,將己身來埋葬;當然這還是沒有火葬,沒有公墓以前的時代的話。
自搬到杭州來住后,於不意之中,承友人之,居然弄到了一塊地,從此葬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住呢,佔據的還是別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寫了一篇短短的應景而不希望有什麼結果的文章,說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表了不久,就來了一個迴響。一位做建築事業的朋友先來說:“你若要造房子,我們可以完全效勞”;一位有一點錢的朋友也說:“若通融得少一點,或者還可以想法。”四面一湊,於是起造一個風雨茅廬的計劃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謂我有了錢,深知我者謂我冒了險,但是有錢也罷,冒險也罷,入秋以後,總之把這笑話勉強弄成了事實,在現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篤篤地動起了工,造起了房子。這也許是我的folly,這也許是朋友們對於我的過信,不過從今以後,那些破舊的書籍,以及行軍床,舊馬子之類,卻總可以不再去周遊列國,學夫子的棲棲一代了,在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