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11)
從前住在上海,春天看不見花草,聽不到鳥聲,每以為無四季交換的洋場十里,是勞動者們的永久地獄。對於春,非但感到了恐怖,並且也感到了敵意,這當然是春愁。現在住上了杭州,到處可以看湖山,到處可以聽黃鳥,但春濃反顯得人老,對於春又新起了一番妒意,春愁可更加厚了。
在我個人,並且還有一種每年來複的神經性失眠的癥狀,是從春暮開始,入夏劇烈,到秋方能痊治的老病。對這死症的恐怖,比病上了身,實際上所受的**的苦痛還要厲害。所以春對我,絕對不能融洽,不能忍受,年紀輕一點的時候,每思到一個終年沒有春到的地方去做人;在當時單憑這一種幻想,也可以把我的春愁減殺一點,過幾刻快活的時間。現在中年了,理智達,頭腦固定,幻想沒有了。一遇到春,就只有愁慮,只有恐懼。
去年因為新搬上杭州來過春天,近郊的有許多地方,還不曾去跑過,所以二三四的幾個月,就完全花去在閑行跋涉的筋肉勞動之上,覺得身體還勉強對付了過去。今年可不對了,曾經去過的地方,不想再去,而新的可以娛春的方法,又還沒有見。去旅行么?既無同伴,又缺少旅費。讀書么?寫文章么?未拿起書本,未捏着筆,心裏就煩躁得要命。喝酒也豈能長醉,戀愛是尤其沒有資格了。
想到了最後,我只好希望着一種不意的大事件的生,譬如“一二八”那麼的飛機炸彈的來臨,或大地震大革命的勃之類,或者可以把我的春愁驅散,或者簡直可以把我的軀體毀去;但結果,這當然也不過是一種無望之望的同少年時代一樣的一種幻想而已。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惜掌之歌
北國的人,歡迎春天,南國的人,至少也不怕春天,只有生長在中部中國的我們,覺得春天實在是一段無可奈何的受難時節;蘇東坡說:“欲斷魂”,陸機說:“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而“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當不只是楚國人的悲哀,因為“吳地月明人倚棹,江村笛好晚登樓”的吟者,也正在啼春怨別,晚上睡不着覺。
今年的春天,尤其獰猛得可怕,這一種熱法,這一種tempo的快法,正像是大艷的毒婦,在張了血腥氣的大口要吞人的樣子。我已經有兩三個星期,感到了精神的異狀,心裏只在暗暗地擔憂,怕神經纖弱,受不了這濃春的壓迫。果然前幾天阮玲玉自殺了,西湖邊上也現了幾次尋自盡的人;大抵瘋症總是在春天作的。
前幾天遇見了友人沈爾喬氏,他告訴了我以濟良所女擇配的經過,告訴了我舉行儀式的節目,送了我兩張請帖,教我到了那天,一定去參觀一下,或者還可以表一點意見。這原是與節季無關,與我的神經也無大礙的事。可是到了集團結婚式舉行的昨日,天氣又是那麼的熱,太陽又是那麼的猛。早晨起來,就有點預感,覺得今天可有點不對,寫東西是寫不成了。出去也未見得一定可以得到一天的快樂,因為空氣沉濁,晴光里似乎含有着雷電的威脅的樣子。
十點半鐘,到了戲院,人實在擠得太多;先坐在樓上,可真了不得,哪裏來的這麼些個人頭,這麼些個人的眼睛!你試想想,一層一層堆在那裏的,儘是些身體看不見的人頭,而人頭上又各張着了兩隻眼睛。我到了這些地方又常要犯一種抽象幻視的毛病的,原因大約是為了年輕的時候教書教得太多的緣故。坐落不久,向四周上下看了幾轉,這毛病果然作了;我的近旁,我的腳下,非但不見了人的身體,並且也不見了人頭,而懸挂在空中,一張一合在那裏堆壘着的,儘是些沒有身體也沒有頭只上下長着毛毛黑黝黝的眼睛。我起抖來了,身上滿身出了冷汗。霞是曉得我有這一種病症的,手招着我,就陪我到了樓底下前排還空着的座上。閉上了眼睛,正想把精神調整一下的時候,耳邊又來了幾聲同野獸遠遠在怒號似的嗚聲。張開眼睛來一看,只看見了一堆肉,向我說話。再仔細一看,又看見這一堆肉上,似乎有猴兒玩把戲時穿的一塊棕色的洋呢罩在那裏,肉的堆上彷彿更有兩塊小玻璃在放光。在這裏,我的幻視的神經,只撈取了一堆肉,一件大小不配的棕色的洋裝,和一個能音的小小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