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Volume.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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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門廳外的走廊間。
沿長廊一路都是茗黃的光,黃銅吊燈被時刻擦得鋥亮,金屬圓孔中插滿了白蠟燭。無數點火光如水波靜靜流淌,在猩紅絨毯上化出幢幢虛影,猶如女人熬了夜后臉孔上殘留的濃妝。
皇宮內收藏了大量文藝復興時期自然主義作品,從其流落地高價贖回,一路顛沛回到那不勒斯,烏切洛、皮耶羅、波提切利、卡拉瓦喬等大師鼎盛時期的藝術成就高懸廊間,一覽無遺。
費迪南二世從樓梯上緩步走下,穿過長廊與鏡廳,會場前的大門內隱隱傳來熏人馨香,香料的,紅酒的,還有酣然蒸發的酒精混合麵包的香氣。
鏡廳那端,深藍短髮的青年倚牆而立,雙手抱胸:“哦呀。陛下您來得真晚,政務繁忙么?”
錫灰的額發遮住男人的眼角,輕描淡寫地掩去那股森利。費迪南二世放下握着門柄的手,轉身看過去。
“斯佩多伯爵?”
“是我,陛下。”
“怎麼,今夜的晚宴不對伯爵的胃口么,竟讓伯爵早早離場了。”
“這倒不是。只是好奇陛下如何會遲到,還有……”戴蒙漫不經心地聳肩,他刻意緩下語速,頗有深意,“同樣也好奇,本應早早入場的蘇沃洛夫公爵的……下落。”
“哈哈哈。”
男人的笑聲突然響起,沉如冰岩。這笑不具備任何意義,算是他給予對方的最初回應。
他隨性而至地撥弄起中指上所套的寶石戒指,它與左耳上鑲嵌的溫潤玉石,兩者一溫一冷,截然相反。就像他正式的回答一樣,“忘了說,伯爵。我剛通過一部法令,屆時正式發佈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斯佩多一怔。
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曉得什麼叫點到為止。於是順理成章地沿別人建好的台階走下。
唇角15度的標準紳士微笑,“自然,我的榮幸,陛下。”
宮廷宴會進行到了中場,君主陛下才姍姍來遲。但沒有人敢有微詞,因為這樣做的人是費迪南二世。這個男人,他可以做盡一切他想做的。
也正因為如此,他同樣也是整個兩西西里王國中,平民最為畏懼、最為厭惡的獨`裁者。
他一步一趨地登臨光華最盛處,頭頂綴滿珠寶翎羽的冠冕折射出榮耀的光,整個人都籠在這樣炙熱的光輝里,臉孔也像是會發光一樣,連五官都模糊了。
這樣的男人代表了最高的權與力,那是世人趨之若鶩的,賴以生存的東西。
他只需隨意一抬手,下邊為他瘋狂歡呼稱他為王的貴族們也可以在一瞬間內消聲,讓偌大一個金碧輝煌的會場中僅僅空留空氣在翻湧流動的抽象音階。
費迪南二世冷眼睥睨着下方一眾匍匐腳下的螻蟻,緊繃的下顎線放鬆了肌肉,嘴角嘲諷的笑意輕輕一勾,又極快地抿成一直線。
他站在高處,這裏是他榮耀的舞台,足以令他盡情踐踏他本欲除之後快的可憐角色。
“各位,利用這場合正好,我有一件事要宣佈。”
下面鴉雀無聲。
費迪南二世下顎微抬,狹長的眸猶如利劍,眼底透出一點殛人寒光。
手的骨骼在身側一寸寸收緊,緊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根根分明。
這種興奮到連身體每一寸肌理都開始微微戰慄的觸感,就好似深林中隱匿的猛獸,在餓了三天兩夜之後驟然見到無知的、鮮活的獵物一樣。
費迪南二世斂了神色,拳骨緩緩放鬆,繼而緩緩將該說的事道出,語氣篤定而平緩,彷彿他正宣佈着的事項同“今天天氣怎樣”的問題一般稀鬆平常:
“我已通過一部新的律法。規定工廠雇傭工人工作時間長度最多不可超過14小時,14歲以下兒童不可雇傭,對於女性工人和2o歲以下青少年給予特別保障。每周最起碼有一整天的休息時間,暫定為周日。住宿條件和工廠衛生必須大幅度改善,防止致命性感染病的爆發,金額款項由各位資本家和入股股東計劃支付,也可向皇家銀行求助貸款,利息按照利息法嚴格計算。此外,國家法定節假日也同樣屬於為國家付出的他們。”
“最後必須要說的一點是,讓我們一起感謝以上這些提案的創造者。”
“英諾森·蘇沃洛夫,偉大的公爵先生。”
話音方才停歇,場下頓時猶陷冰窟,臉上不辨喜怒的費迪南二世心思捉摸不定,也不知他在這樣酣然的場合下鎮出這麼一座冰棱,究竟目的在何。
他們面面相覷,聽到蘇沃洛夫公爵名字的剎那,就在眼神交匯的幾番來回中,心思繁蕪複雜得簡直可以擰出幾桶水來。
細細碎碎的唏噓聲、質疑聲、討論聲接連響起,很快傳染病一般迅速蔓延開來。費迪南二世將一切納入眼底,目光滿場迂迴中他滿意地掃到一個人影,就是在無人關注的會場入口,那個正緩步邁來的人。
也對,正是他該唱主角的時候。
可突來的變故早已在悄悄醞釀,世事總是變幻莫測的。
“啪嗒。”
微乎其微的一聲,自天頂墜落幾片碎裂銅塊,掉在會場地毯里時無聲無息。
費迪南二世僅略有驚疑,毫不遲疑,立刻往前跨了兩步!
他喉間低沉桑音放開,說不出的渾厚霸道:“退開——!!”
這個時候,會場中央最大的一頂黃銅吊燈開始搖搖欲墜!彷彿是自第一枚齒輪的損壞開始,吱呀的腐化聲纏繞上每一件黃銅配件,一步步將其整個呈樹冠狀的金屬支架蠶食殆盡!
幾個眨眼的瞬間,燈下人影四下離散奔逃!
貝尼尼子爵的獨女揚起細嫩的脖頸,黑影猙獰欲撲,在她驚恐瞪大的眸中愈漸放大,她彷彿可以看見支架碎裂處尖銳凸起的金屬物與自己的睫毛相觸的一霎那!
再然後便是渾渾噩噩地被人揪去,一陣天旋地轉,她感到頭顱在猛地觸地前被一隻溫厚大掌自下牢牢拖住,被那人的可靠的胸膛護着狼狽翻滾幾次,等到她大口急喘着氣,驚魂不定地再次睜開眼時,發昏的視野里便只留下一片立刻離去的殘影。
泫然欲泣的驚恐在心臟里強烈衝擊,臉色蒼白如紙。貝尼尼子爵忙不迭向愛女撲去,操起餐刀用了惡狠狠的力道幫她將被吊燈釘在原地的裙擺截去。他無比心疼地看到愛女長長的眼睫上掛滿了淚水,漂亮如雪的側臉上甚至可以看清淡淡的青色血管,還有頸窩中瘋狂起伏的大動脈。
再遲上一些……再遲上一些……就……!
他不敢再把可能性完善下去,每每想到便是悚然後怕,剛才若不是有人身手利落,撲上去救了他女兒……想到這裏猛地扭頭,本想搜尋下方才救人的身影,卻發現站在高處的費迪南二世狠狠夾緊了眉頭,目光沉寂,牢牢鎖定於好幾米開外的遠處。
貝尼尼子爵拉起受了莫大驚嚇的女兒,狐疑地順着君上的目光看去——
會場入口與門外鏡廳相連之處,還源源不斷有打扮怪譎的人奔入,一股腦匯入會場中整齊排開。這撥人特徵顯著,將夜色中當做掩護的黑色斗篷一致撤開,現出的人影高大、英武、衣裳破舊,表露在外的皮膚上都可以看到很大面積的可怖刺青。
身份昭然若揭,正是在8年前的獨立革命中慘淡收場后,計劃並實施過無數次規模或大或小的暴`亂,終於選擇來到那不勒斯直搗黃龍、剿殺波旁王室的西西里暴`亂分子。
沒有錯,兩西西里王國分意大利大6本土和西西里島兩處領地,雖名義上皆列於費迪南二世政府統治領域之下,可長足的分裂已是自西西里晚禱事件開篇以來就存在的歷史遺留問題了。
呈幾列排開的暴徒們手持烏沉槍支,其中一人手中的仍泛着擦槍走火之後的硝煙。
方才就是這樣一顆小小的子彈,從最細微的部件開始,輕易毀掉了整座大吊燈!
火槍的威力不言而喻,它絕對可以一槍爆頭,那麼多支加起來,足以使整個會場中的宮廷命脈都命喪於此,權力搶奪也便成了探囊取物般的簡單。
沒有人還會有閑余去思索他們是用了什麼方法潛進來的,他們所有人的目光,不論恐懼、驚疑、亦或是鎮靜,都統一鎖住了擋在無數黑黝黝槍口前的背影。
青年筆直修長的背影包裹在阿比簡潔的線條和妥帖的布料下,燕尾里襯的優雅展露無遺,腳踏長筒皮靴,簡約的手工刺繡在上頭略加修飾,隱約還可以看見他胸前翹起的褶皺花邊的內襯翻領。
他褐色的細碎尾發落入後頸,遮住頸項優美的弧度,雙手抄在外衣口袋裏,整個狀態無比的放鬆,就真么安安靜靜地往前一站,便沒有人會所有小覷,所謂的氣場和威壓就是這麼一回事。
即使只能看到這些,瞧不見他的正面的臉孔,然而,光是他筆挺的脊背線條也給人以一種沉靜的、蔚然的寧和氣息。
彷彿只要他站在前頭,就沒有人能夠越過他身側的雷池一絲一毫。
費迪南二世距離這個青年最遠,觀察卻是最為入微。
他好整以暇地勾起看戲的微笑,緩緩步下王座,越過驚魂不定的所有人潮,在經過反應驚愕不已的傑羅·加百羅涅之後,緊挨着青年的背停下腳步。這一下子,他成了距離褐發青年最近的男人。
男人傾身拍拍青年寬闊的肩,在得到他分出一絲神的注意后,抬手自後方勾住他的頸項。微微躬身的男人頭顱漸漸靠近青年的右肩,最後在他遮住耳垂的鬢邊碎發前頓下。
咫尺之處便是男人鼻腔中略沉的氣息,褐發青年明白男人正虛起眼盯着他的側臉,決計不會放過他臉上顯示出的任何一絲為難表情。
男人停頓幾秒,說:“公爵好膽色呀。那就讓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罷。”
然後他直接退離幾步,在蘇沃洛夫公爵和眾多暴徒之外留下了個真空地帶。察覺到加百羅涅伯爵略有幾分焦急的表情,正礙事地準備上前去幫忙,費迪南二世的手掌心神鬼莫測地圈上傑羅的手腕,五指骨節蜷曲收縮,那股霸道之力無比狠絕,幾欲將其骨骼震碎。
他沉聲道:“莫礙事。”
就在傑羅驚詫到無從反應的幾秒間,笑得略帶苦意的褐發青年稍一側過頭,溫聲對傑羅道:“你放心地先看着。若是抵擋不住了,我再喚你幫我。”
“可是你……”
青年對其搖了搖頭。
傑羅噤了口,最終只微嘆一聲。
得到傑羅遲疑幾秒的頷首過後,英諾森微微躬下身,撥開裝飾性的白色燕尾下擺,從高筒皮靴的內側拔出了他通常都會暗藏在身邊的武器。
曾經,他的身為世界一流殺手的老師曾對他說,你永遠不知道,危機會在哪一刻降臨,所以最好無時不刻都以萬全準備的姿態度日。
天長地久,時光流溯,他的腦海中依然銘記着老師的每一句話。
愈是久遠,愈是清晰。
英諾森將造型古樸的刀鞘叼在口中,慢慢拔出泛光利刃,末了將刀鞘往離他最近處的餐桌上一拋,恰恰好落入一空置的小盒,再抬起眼時,彷彿有簇焰光劃過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