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Volume.26
vo1ume.26
聽細鳳的弦外之音,方才安娜的那一箭還太過手下留情了。
安娜小聲地嘀咕,“分明你自己丟跟煙管過去,還更快一點嘛……”結果被細鳳若有似無的淡淡視線給怵得直接噤聲。
細鳳居高臨下:“拉默,我記得之前就警告過你,這裏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
她連一絲怒意都沒有表露出來,但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令明亮燈光下精緻的容顏像是染上了幾分盛怒。
拉黙緘口不語。臉頰上牽出的疼痛對於他而言其實算不上什麼,他哪一天不是在槍林彈雨中冒險來着,身體上被開過多少個子彈孔、他又在被人身上還過多少個子彈孔,多到連他自己的數不清。
令他沉默,並感到心口很鈍的是方才那一箭的疾速,以及此時此刻細鳳毫無溫度的冷嗤。
細鳳一手搭在伊斯特利亞石打造的樓梯扶手上,珍珠母貝所制的煙桿架在纖細的指尖,白霧四散,久久不息。細鳳的視線在拉默身上只定格一秒,旋即挪開。白霧漫過挑起的眼梢,煤氣燈外水晶燈飾鑽石般的流光映入眼底,猶如一閃而逝的狡黠。
她抬高了音量,順勢又邁下一步。
“請問拉默先生是哪隻眼睛……看到了我聖伊登街的管理者,安娜?”語調不疾不徐,越是輕描淡寫,越是令軍火販頭子胸口被揪緊了,瞳孔緊縮。
這句話是道分水嶺,嶺線之外即是說,從此在細鳳的勢力範圍內,沒有人敢認為方才那個漂亮女子不是真正的米蘭。
眼觀鼻鼻觀心,無論在osteriaa1essi店內還是店外,目睹事件發生始末的所有人都搖了頭,以表否認。細鳳滿意地笑了,她抽了口煙,隨後煙桿在手腕上反向轉動一圈,直指底下一道身影。休止符敲定:“那麼,今日米蘭的貴客,就是你了。”
面面相覷。
giotto一頭霧水地抬頭,恰巧撞入細鳳意味深長的眸光中,他彷彿聽到了嗡嗡的雜音,卻也無比清晰地聽到這位女性高貴的嗓音入耳:“對,就是你——
這位穿着v領錫灰馬甲、深色對襟長風衣,嗯,有着琴師氣質的金髮青年。”
*
清楚看到青年的五官和臉孔,腦子裏猝然跳出一個名字,g遲疑了下:“英諾森·蘇沃洛夫……公爵?”
儘管清楚站在他跟前的深紅髮色的男人是誰,可乍一眼見到這張熟悉臉孔的時候,英諾森還是不爭氣地恍了下神。“我是。”g鬆了口氣,英諾森示意他可以先坐下來,並招來咖啡館深夜值班的唯一一名侍應生,替g點了杯招牌咖啡。牆角栽種了幾棵香樟和棕櫚樹,偶爾一陣風拂過,纏着枝葉沙沙顫抖,也拂開了面前青年細碎的額發,露出乾淨飽滿的額頭,看起來髮絲柔軟。
近距離細看之下,這個人和giotto的區別更加鮮明。但正是遠遠看上去的那個身形輪廓,才會讓他誤解,在發現並不是giotto之後,想起他剛回到那不勒斯的海格鎮,giotto就向提起過的英諾森·蘇沃洛夫公爵,彭格列投資入股的第一家工廠的牽線人;以及斯凡特補充說的某種程度上長相與giotto的相似性;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加入了彭格列,或許會隨他們一道來威尼斯參加結盟儀式——這個消息在當時有令他震驚到,雖然最後由於公爵的私人原因而未能成行,他原本感到遺憾,為不能儘快見到這位人物。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在這座水城中,偶然間就意外地相逢了。
攀談中g娓娓敘述起他們一行四人剛下火車就受到的驚喜禮遇。在說到giotto莫名其妙上了威尼斯總督下達的通緝令后,英諾森沒什麼情緒起伏的面龐上遽然現出驚詫神色,旋即又沉下去,迅速隱沒。
英諾森若有所思:“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你們四人都分散了?”
g無奈地說:“也不算……至少我和giotto失去了聯絡。傑羅那混蛋,帶着斯凡特一早就跑了。”
英諾森聽到後面一句忽然就抿唇笑了。
g的那杯咖啡被侍應生遞了上來,espresso濃又苦,g抿唇淺啜的時候眉心不由蹙起。
真是苦澀,液體的醇香都被苦味壓抑去了角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在舌苔和口腔中泛出來。同樣是苦味,雖然espresso感覺不賴,他還是更青睞於尼古丁。
英諾森順着g給出的說法思忖下去:“這麼說,你現在是在尋找giotto的下落嗎?”
g搖頭:“準確的說,我們是互相失去了聯絡。威尼斯雖然不大,可勝在複雜曲折,毫無頭緒的情況下要找到他很難。更何況之後我們都得注意保持低調了,畢竟是要在威尼斯總督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做出個大動作的。”
說完再抬眼的時候,他十分自覺地噤聲。這樣靜謐的環境下,夜風吹拂的微響、自己的呼吸聲、遠處流水迢迢的滑音,全都收束在耳。褐發青年低着頭顱,眉心皺起紋路,與陰影交融的眼瞼低斂着,多餘的表情沒有,但就如同giotto說過的那樣,這個人教人琢磨不透。
怎麼形容呢……真實而隱形。矛盾相悖的詞。
他緘默的思考彷彿十分漫長,但回過神的g注意到,其實不過佔了他多啜飲一口咖啡的時間。
“或許,我知道他在哪裏。”
……
“?”
英諾森立刻站起身,將衣領處解開的那兩顆螺紋扣重新扣上,看着g一板一眼地認真道:“相信我,隨我過去找他吧。”
*
那家咖啡座其實就在處在聖伊登街的邊緣。沿漸寬的巷子繼續深入,燈火不夜天進駐視界,交際花裝扮得如愛神或是王后,淡妝濃抹,身上飾品琳琅滿目,華燈下璀璨閃耀。裸/露部分的皮膚和令人迷戀的長發上泌出香粉胭脂的味道,在她經過你身邊的時候,足以俘虜你一切感官。這裏每個人都像是沉溺熱切幻想中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妖精,在柔美的水城用她們的妖嬈靈魂顛倒眾生。
“這裏是聖伊登街,威尼斯著名的紅燈區。”
英諾森向g說明的時候,語氣十分正常,就像來到的僅僅是一條普通商業街一樣。g跟在他後頭艱難行走着,一邊點頭說嗯,一邊內心凌亂。好夥計giotto……這是誤闖了花街柳巷……?!
更令他在意的是,英諾森他是怎麼知道giotto在這裏的?心靈感應?……g覺得自己的想法越來越蠢,嘆息認命,忍下不適感在街上穿梭。
可是在無頭蒼蠅一般在人流中亂竄了一會兒后,英諾森突然停下腳步。面對g的臉孔上多出一絲懊惱,“抱歉,……具體他在哪裏,我也不太清楚。之前真是沖昏頭腦了。不如我們分頭來找吧。”
g:“好。你還知道什麼線索么?”
英諾森轉身欲走,不假思索地應道:“或許你可以試試找一個叫沢田安娜的女孩子。giotto可能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褐發青年的背影淹沒在繁亂人群中,一眨眼的功夫視線就再抓不到一片衣角。
不能怪g多心,儘管這人得到了giotto的承認,剛見到時親切的好感也衝破了那層陌生的籬障,可之後事情發展的態勢令他不得不對英諾森有所懷疑。
g在原地釘了半晌,夥計,既然你選擇信任這個人,那麼我也無條件地相信吧。g雙手揣進大衣口袋,在又一波人潮過來前轉身去往和英諾森不同的方向。
他記住了英諾森口中發音滯澀的那個東瀛名字,沢田安娜。
實際上giotto今晚在聖伊登街這點不是英諾森的憑空膩想。或許自己莫名其妙睡不着覺,又莫名其妙跑出旅館,在聖伊登街附近的巷子裏莫名其妙喝起醒腦的咖啡來,並不是沒有個緣由。
日記,一切源頭都是因為那本破舊的、年代久遠的日記。可他該死的偏偏全都記得。
『57/o2/o1,
清楚記得這是來到威尼斯的第一天,某個人熱烈地歡迎我,以他異常獨特的方式,真是非常感激呢。深夜誤闖聖伊登街,邂逅了一個勇敢的姑娘,安娜。她現在是我的妻子。
這樣說來,或許我該謝謝某個人?』
……
可能由於他的出現的關係,歷史細節發生了偏移,譬如細鳳。giotto和沢田安娜的相遇方式或許因此有了變化,但是,該發生的終究還是會發生。猜不到故事的過程,可他知道故事的開始與結束。親耳聽見過giotto提起安娜的次數並不多,統共就那麼一兩次。他的神色里滿是懷念。那是一段他只能憑藉想像,但無法親身參與的過去。
命運繞了一個大圈,起點依然未變。
這是個他永遠無法擺脫無法逃離的怪圈……是的,就連他的姓氏也是。那時候有問起giotto為什麼會起名沢田家康,他回憶說是因為隱居日本的時候,懶得去翻找姓氏,就直接隨了妻子姓。他當時沒有什麼感覺,giotto還對着他的不吃醋埋怨許久,然而如今身在這個時代,他甚至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
就像瑪麗亞·杜埃尼亞斯在書中所寫的那樣,他永遠都在歷史的背面,在密密麻麻的時間的針腳中,真實而隱形地活着。
腦子裏複雜念頭紛至沓來,英諾森一直在聖伊登街中穿梭,但時常一回神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哪裏。
胸腔里那顆臟器越跳越快,不知是環境因素還是其他,周遭越是極盡妖嬈、群魔亂舞,對於他而言就越是逼仄,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他手握成拳抵住胸口,抬頭想要看一看遙遠的夜空,卻冷不防望見一張美麗的、微笑着的臉龐,細鳳側身立在窗欞前,右手拈着煙桿兒,沖他招手。
“?”
細鳳示意他看自己的口型:上來。有事找你。
“什麼事?”英諾森問,細鳳走在他前頭,領着他去到一間和風雅室。英諾森差點以為又是凱撒找他,沒想到這次和室內空無一人,只有燭台上火光微微晃動,火苗舔舐油蠟的嗞嗞聲偶爾冒出,暖意烘烤着香料獨特的香氣,像毒藥一樣侵佔了鼻腔,呼吸成癮。
抬頭看到細鳳的那一刻,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已來到了osteriaa1essi。細鳳抽身事外一般懶洋洋斜靠在紙門邊,“方才osteriaa1essi門口上演了一場好戲。”
英諾森不解。
細鳳:“這不是關鍵。關鍵是我遇到個一眼就覺有趣(?)的傢伙,順手找來做了擋箭牌。之後我有意無意地稍加敲打,說了兩句他就提到英諾森你了……對,這貨說他迷路了,正愁怎麼處理他呢,你這是在找他么?”
英諾森愣了半天,隱約猜出細鳳說的是誰了。“嗯”
“你在這裏稍等,我去叫他過來。”細鳳露出一個“意料之中”的笑容,轉身慢悠悠往回走。
有多久沒見你?
居然就這樣懼怕起重逢來。
英諾森走進和室,在臨窗擺放的那團榻榻米上坐下。特意開闢的這處飲茶區域,可以讓人斜斜倚着躺下來。茶已經沏好,碧綠葉子漂浮在剔透液體上,燭台上火苗慢慢跳動的景象倒映入杯,英諾森低頭看着那倒影在撲朔、在微起晃動,眼見漣漪泛開,忽然就覺得格外疲乏。
月影斑駁,如水銀漫過窗,緩緩淌了進來。
giotto被迫在osteriaa1essi關押了一個多小時,頭頂上莫名多出個嫖/客的身份,花街主人雖表明了態度,說必會將他安全送出這條街,並且幫助他與同伴匯合,可他還是覺得微妙的不靠譜。他最不擅長和這樣態度曖昧且神秘的人打交道了,戴蒙如是,花街主人更如是。前者是犯抽欠揍,後者令是他完全看不透,無法琢磨。
花街主人在失蹤片刻后又突然出現,並聲稱替他找到了夥伴之一。
giotto抽抽嘴角,自己從未提過,她怎會知道自己夥伴是誰?……可是看她那副態度,giotto還是乖乖跟隨她的指示,去和細鳳所謂的“他的夥伴”匯合。推開那扇紙糊成的、透出燭火光亮的門,裏頭是他已經習慣了的香氣,靴子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低啞的聲音,像是嗚咽那樣,giotto一開始並沒看到人,正狐疑着,直到轉身,就在側邊的盡頭一眼望見了。
疑惑頓消。怪不得花街主人知道,因為他們剛剛才談起過他。當時細鳳一將他點為“米蘭”今日的貴客,他就問為什麼要把火引到他身上,細鳳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臉孔,忽然就咧開唇角說,因為你和我一位故友氣質身形很合。
這位細鳳所述的故友,正半坐半躺地倚在背後的牆上,頭顱微微歪斜着,眼皮闔上了,但又像是隨時都會醒來。他看上去很累。
月色鵝黃,柔亮的色調繪在他的側臉上,根據五官的形狀,勾出半邊陰影輪廓,打在光潔的臉龐上。
憑心而論,這傢伙和自己並沒有那麼相像。giotto放輕了腳步踱過去,不想打擾青年的夢境。近距離細細地看,彼此無論是五官還是輪廓,都存在很大的區別。
英諾森的呼吸平穩,原本淺眠中恬靜的神色忽然有了波瀾,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竟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giotto盯着這位他差不多有半個月未見的摯友,視線膠着在他無防備的睡顏,一直看一直看,猝然就多出了分令人心慌的陌生感。
英諾森畫冊中的那幾張素描人像……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樣,會是他自己的自畫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