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Volume.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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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地利人在1825年賦予了威尼斯自由港的地位,多年平靜停滯的城市終於有了復興的徵兆。伴隨鐵路,煤氣燈的引進,城市海堤的修復,商品經濟從沒落的噩夢中逐漸醒來。儘管如此,聖伊登街能在一座外國人統治的城市裏,或者說在充當奧地利政府傀儡的威尼斯總督的手裏,竟能將勢力發展在人眼皮子底下高調發展到如今這等的規模,不可謂不奇異。
每每有人就這一點詢問花街主人,細鳳的回答僅僅是搖頭淺笑,漸漸地也沒有人再會不識趣地去問,他們只能模糊地意識到,花街主人背後的勢力網不能惹。
但英諾森·蘇沃洛夫清楚地知道這其中的原因。被稱為“威尼斯公爵”的總督,他的態度才是這一切能夠形成的源頭和籌碼。
在細鳳的悉心安排下,因為英諾森表態過只需將他看待作一名普通遊客就好,他住進了聖伊登街中毗鄰大運河的羅西旅館。可當他搬着行李踏入旅店,抵達房間,看到煤氣燈外穆拉諾玻璃的裝飾,整體綢緞鋪成的牆面,再瞥見蜜黃色的鑲木地板,雕花窗框外是這棟15世紀建造的暗紅色舊別墅的水邊中庭,才明白過來先前他的聲明全打了水漂。
可以想像出來,當夜晚月色如水,眺望中庭,滿溢浪漫氣息的景色可以迷住多少雙眼睛。
“都說了拿我當普通遊客就好……”
細鳳不以為然,反問:“你覺得在聖伊登街的範圍以內,這種情調超群的旅店房間會屬於不普通的那一類么?”
英諾森被這簡單的一句問倒了,沒有異議,只有接受並在羅西旅館內居住下來。
他先是補充了下睡眠。等到醒來的時候,恰好是在漫長的黃昏。殘陽躲在紅磚瓦的背後,庭院中綠植花卉都染成了橘紅色,清池內是裝裱好的夕陽景色油畫。
英諾森剛剛穿好外套,扣上雙排扣,木門外有人恭敬敲門。
服務生送來一瓶當地釀產的紅葡萄酒。“cabernetfranc,這是一位先生指明要送到您手上的,蘇沃洛夫先生。”
“謝謝。”英諾森接受了這瓶紅酒,在房間裏仔細翻看過這瓶紅酒上的標籤,並沒有特別之處。
這算是接風禮物?用酒鄉威尼斯盛產的紅葡萄酒來迎接他這個異鄉客?
雖然凱撒·珀爾修斯的態度實在太曖昧無解,但英諾森不認為有繼續糾結下去的必要。
1月29日。處在一月的尾梢,約定之期很快來臨,這天的聖伊登街35號依舊如常,在入夜的佈景中釋放着酣然熱情。脂粉氣、煙味、情/欲氣息飽脹,令人根本感受到不到絲毫身在冬末的寒意。
35號的中庭里栽種着一棵年歲久遠的巨大的樹。枝椏伸展,樹冠擎天,在周圍的燈光映染下,如同螢火蟲環繞般放出微芒。即使距離略顯遙遠,同樣可以看清枝椏上繫着滿樹的許願條。
作為聖伊登街的鎮街之寶,這棵巨大的樹與整條街的頹靡氣氛簡直格格不入。但是它碩大繁茂的樹冠上又奇怪地寄託了人們數量龐大的祈願,聖伊登街因此平添了幾分微妙的溫馨感。
格格不入的不僅是庭院裏披覆了如銀月色的那些散發出土木清香的植被,花草,野生香料,自然也有隻身一人闖入此地的褐發男子。
他的外表看起來極其年輕,二十齣頭最多。五官生得是內斂的漂亮,輪廓中透着幾分東方韻味。俊氣的臉孔上表情肅淡,彷彿只是個誤闖柳巷的無辜者。然而踏入這塊銷金窟的領地上后也沒有流露出半分要退卻的意思,十分坦然大方地站在那裏,既不說話,亦不四處張望。
實際上有專門的侍應生就等在裏頭,靜靜等候着他的到來,幾乎是一眼辨出他身影后就微笑着替他引路,消失在一眾狐疑和好奇的目光中。
走上螺旋形樓梯,沿曲折長廊走到最深處,侍應生擺了個手勢,表達接下去需要褐發青年一個人走過去。侍應生所指的方向就在長廊盡頭的那間雅室。
它的位置其實十分顯眼,因為和風紙門內透出了燈火的光暈,以及它廊下懸挂的紙燈籠上,遒勁毛筆字跡后的橙黃火光。
是的,你原本就可以在聖伊登街里找到任意你喜歡的建築風格,包括任何國家的任何時代。
和室內飄來的煙葉被舔舐的氣味就像毒藥,慢慢地侵入鼻腔中,奇異地泛出了點香甜味道,那是和室內點燃后瀰漫開氣味的香料。
以考究的姿勢跪坐在榻榻米上的黑髮男人聽到紙門被拉開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吁出一縷煙霧,也沒有抬頭朝前看去,巋然不動地維持着閉目養神的姿態。
在腦後束好的長發垂到了肩前,男人雖然留着長發,五官卻是硬朗,唇形堅毅,鼻樑高挺猶如刻刀細鑿,粗硬的眉峰下一雙黑眸,越過上挑的眼角,看見他眼神漠然,凜寒無比。
他從緊抿的薄唇中抽出煙嘴,唇隙浮出白煙,視線緩緩移動過來:
“你來了。”陳述句,低沉的聲線,是英諾森許久不曾聽見的嗓音了。
英諾森在他對首的榻榻米上入席。眼見對方一言不發地開始替他斟好一杯綠茶,茶葉在煮沸的熱水浸泡下浮在杯口,將透明液體逐漸染成碧綠的剔透顏色,然後被男人輕輕一推,推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英諾森抬眼正視這個男人:“謝謝。”
“你找我來到這裏,究竟是要做什麼?以及之前的事……”手捧茶杯,暖意融入掌心,英諾森決意開門見山,“凱撒,我希望你能給出一個明確的解釋。”
凱撒並不急着辯駁,神色如故:“算是給你個大幕即將拉起的訊號吧。”
他手裏抄着煙斗,身上墨綠色的軍裝大衣筆挺,不見一絲皺痕。輕嗤般低笑:“要麻煩你了……威尼斯作為舞台,馬上就要變天了。”
英諾森注視着他臉孔上每一絲表情的變化,這個男人實在太令人難以琢磨了。或許以他本身的性格來看,不這麼做就不像是他了。理性上能夠接受,可情感上……這可真是給他惹來了極大的麻煩,完全超脫了他的預計。
giotto那本日記裏頭,究竟是怎麼記錄的得到彭格列指環的過程的呢?這一段giotto根本沒有詳細記錄,至少當他還是沢田綱吉的時候並沒有翻閱到過。日記里只記錄了確切年份,1857年。
而現在,已經是1857年1月的最後一天。
英諾森搖了搖頭,不置可否。語意懇切而深長:“就算你要藉此機會攪亂渾水,混亂搶奪的局勢最易壯大增長黑手黨的規模和權勢,以此來針對費迪南二世。但是,像這樣以你自己的身份為踏板,真的合適嗎?”
凱撒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便挑高了眉。
“或許現在事態都在你掌控之中,可如果不呢。一旦發展脫離了可控制的地步,扶植你登上這個位置的奧地利政府可能是會翻臉,甚至撕破臉皮……”
他停頓了一下,“不是么,威尼斯公爵先生?”
六年半以前,恰逢威尼斯在1848年反奧起義后重新成立的威尼斯共和國瓦解,以猶太血統的律師丹尼爾·馬寧為首的革/命領袖統統被遣送流放他國,奧地利重新奪回政權,繼續它對水城的統治。也不知奧地利政府是出於什麼考量,竟讓一個先前從未出現在人們視線內的十九歲青年登上了威尼斯總督的位子,手握這座水上城邦的權與力。
這位姿態神秘的威尼斯總督的名字是,凱撒。凱撒·珀爾修斯。
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往上追溯到凱撒·珀爾修斯的出身和血統。少數接觸過他的人倒是能夠辨出,這人應該是來自意大利的血統。五官立體深邃,眼珠是深綠色,黑顏色的頭髮大抵是祖輩和東方民族混血得來的。
凱撒今日獨身前來此處,用的也並非是威尼斯的總督的身份,這一點從他寄出的是匿名邀請函就可以事先預料得到。
被一針見血地指出危機所在,凱撒也沒多大反應,只不屑般地“嘖”了一聲,不置可否。這些英諾森口中可能的結果從最初開始就在他的分析之中,即使真的發展到了那種地步,他也沒有理由放棄這樣做。
確實……這算得上是最為便捷迅速、最具推翻費迪南二世可能性的做法。
英諾森無奈地吁出口氣,知道這事已是無從挽回、沒有轉圜餘地可言了,凱撒的下一步動作勢在必行。況且,拋開其他因素不談,至少他與他的最終目的並沒有衝突,甚至可謂是趨同一致。
“好吧,就是知道阻止不了你,我才會來到這裏——然後,我想要的答案呢,你能給我么。”
凱撒笑了一下,反問:“請告訴我,蘇沃洛夫公爵最關心的問題是哪一個呢?”
“我知道肖蒙的畫,原石消息的散佈,都是你一步步鋪設好的矛盾伏筆,就等着在威尼斯這片原本安寧的水域上爆發。也知道你利用我決不允許那幅畫曝光這點,令我被迫自動捲入這樁事中去,還有一層試探我身手、權勢深淺的目的在。這些我都可以猜測得到,並且接受。”
“但只有一個問題……你既知道,梅第奇等那一撥黑手黨將他人誤認作了我而追殺不斷,為何不出面,間接性地放一枚煙霧彈之類,以幫助他們將矛頭重新對準我,英諾森·蘇沃洛夫……?”
英諾森慢慢地虛起眼眸。火光在他瞳眸中心的跳動漸消。
“是的,我想知道,你是否與我所述的那位‘他人’,彭格列的首領giotto——結有仇怨。”
凱撒安靜地坐在那裏,斂眸,手指間挾着煙斗銀質的桿兒反向轉動,燈火光芒就像是熔化的蜂蜜,塗滿並勾勒出他堅毅硬朗的臉和五官的輪廓。眸底情緒藏得極深,猶如不波古井,透露不出半分可猜測的意思來。
然後,他竟是像聽到了什麼可笑的笑話那樣,抿直的薄唇微微咧開,從鼻腔中滾出一聲嘲諷意味十足的嗤笑。
“喬托·彭格列……”
從他口中冒出這個名諱,是那種從唇中壓抑着溢出的口吻,這令英諾森感受到些許零星的惡意,他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頭,眼眸虛起得更深。
那邊接下來的語調崩直,陳述句,低沉的聲線吐字清晰,不見起伏。
“呵。同我結怨的人有很多呢。彭格列這個姓氏……有些耳熟。”他饒有興味地手指輕扣木質桌面,“看來你對這個傢伙很在意啊。”
英諾森沒有回應。
“很抱歉……那只是我一個小小的失誤,並非有意針對。”凱撒停下手指的動作,搖了搖頭,“又或者,也許是我一看到彭格列這個姓氏,就有些不爽的情緒衍生罷了。”
……
……
月華似水。紙門外為藝妓伴奏的樂音從走廊遙遠的另一頭聲聲漂浮入耳,三味線的弦音婉轉低訴,廊底折角后的中庭里傳來池中清水嘩啦流動的聲音。
紙門內的世界沒有人說話,一片闃寂,淺淡且規律的呼吸聲幾乎可以一聲聲數出來。
沉默半晌。終是英諾森噙着並未入眼的微笑,率先破開室內這墳場才擁有的死寂,轉開了話題:
“先告訴我你的暫定計劃吧,我需要在心裏留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