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Volume.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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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翻過9月29日的長夜,在光明到來之前的凌晨4點。
巴勒莫是位於西西里西南部的第一大城市,也是一座天然海港。在曾被歌德讚譽為“世界上最優美的海岬”的地方,幾艘大海船悄悄抵達,安安靜靜地泊在港口的岸邊,深夜海風肆虐,潮水翻湧,吃水線跟着風勢上下起伏,浪濤飛濺起一人多高,白沫咕嚕嚕冒出,巨大的水花狠狠拍打上船腹,嘩啦啦炸毀了寂靜。
但這樣的聲響在這座槍響和火藥爆炸聲時不時從濃密夜色中穿透耳膜的破敗城市中,還未傳開便已徹底湮沒,實在不值一提。
蘇沃洛夫公爵一聲令下,那不勒斯軍隊成功潛入,秘密登6西西里島。
西西里島有個古名,叫作“特里納克里亞”,這稱謂將西西里的特點一言以蔽之,“三角形的島”。西西里島的地理位置處於地中海中樞,這樣一塊香餑餑在大西洋海權尚未蓬勃發展起之前令人眼紅瘋狂,來自各國強權的視線都盯准了這裏。它曾經在各個外族手中被統治,掌權者數番更迭,政策百般變換,島上居民可謂是經受了千錘百鍊,在這座上帝未曾施與眷顧的失樂園中跌宕沉浮着生存。這樣複雜的歷史註定了黑手黨的起源與繁盛必經此島之手。
而說到歷史這東西,雖說光怪6離又神鬼莫測,待慢慢地抽開絲剝出繭來,剪去蕪雜繁亂的枝枝葉葉,露出的便是一根連貫的、清晰分明的線。正如十三世紀末葉,在西西里爆發的起義與它古老的領主制度一起創生了黑手黨這種存在,西西里作為獨立革`命爆發的核心大舞台,順理成章的必然。
百年前的它如今深陷水深火熱,本就滄桑破敗的古城在不久之前被黑火藥炸成碎塊,不成形的一磚一瓦盡數坍塌,堆成大片漆黑傾頹的廢墟。
百年後這些都成就了獨特的斑駁風情,而在百年前,它是罪惡。
英諾森並不懷疑暴徒們想要恢復西西里自治權,擺脫波旁王朝統治枷鎖的渴望,但這種渴望在長久以來的求而不得和急切絕望中被扭曲。
忘記了初衷的他們,令戰火瘋狂蔓延四處肆虐,走私交易得來的黑火藥和金屬子彈在城中炸開滔天的血光和黑雲,不僅殃及屬於他們每一個人的城池,更殃及到了無辜的民眾。
“蘇沃洛夫將軍,我的愚見,是不是該先派先遣隊摸索敵情和地形呢。”
戴蒙·斯佩多這樣提議的時候,英諾森正在細心擦拭他那柄匕首,聞言抬了抬眸,只略微沉吟,道:“是該如此。”
他思索着道,毫不避諱什麼,“本島上的居民也是極其渴望自治的,儘管暴`亂活動波及到了他們的生活和性命,但假使我們政府部隊堂而皇之地出現,且打着剿滅暴徒的旗號直接開戰……恐怕會激起他們仇視的情緒,興許反而會將這樣的混亂無限擴大。”
戴蒙:“噢?不愧是費迪南二世陛下欽點的將軍,把局勢看得這般透徹。”
英諾森不慌不忙,謙卑道:“伯爵謬讚了。”
戴蒙居高臨下,從側方注視坐着的這位年輕將軍。英諾森·蘇沃洛夫他的側臉略微低垂着,輪廓乾淨明朗,很多時候看上去都會有種東方韻味。也是,蘇沃洛夫公爵的母親是個日本女人,在嫁入蘇沃洛夫家後起了個意大利名字。她的孩子自然繼承了她溫婉清麗的容顏。
她在即將生英諾森·蘇沃洛夫之前重重挨了一刀,雙重的刻骨痛楚下她一直在堅持,喊叫聲從死死咬緊的牙根下透出,隱忍到凄艷。拚命將他生了下來,最後只能虛弱地、艱難地喘氣,用盡了最後一絲微弱的力氣,側頭看一眼嬰兒。
而當時仍然年幼的戴蒙·斯佩多也站在床邊,眼淚水就像掉落的珍珠般撲簌簌滾下,小戴懞懂事地咬住下嘴唇,顫抖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那個時候只覺得法爾奈斯夫人的眼神中是很溫柔很溫柔的神色,瞳眸中即使光采渙散,也還是微微透出亮光來。
可現在想來,其實在那時候,法爾奈斯夫人的視野里應該早就是一片白茫,什麼曼妙美好的色彩都看不見了。她已瀕死,那一眼是她於彌留之際,對孩子最後的祝福。
被肆意打量的人似有所覺,他沒有道破,無比自然地繼續剛才的思忖,繼而定出決議。
“那麼,就由我和你分別帶領一撥護衛隊人手,分兩頭去探探情況吧。”
戴蒙注視着英諾森一邊說話,一邊將匕首收入綁在褲腿內側的皮鞘,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戴蒙在英諾森的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之前別過身,雙手隨意揣進軍裝的口袋中,故意露給他看的側臉上,依舊是那副揚起眉、一臉莫測的神棍模樣。“遵命。”
斯佩多伯爵的近身護衛隊已在甲板上整齊列隊,騎士裝氣宇軒昂,斜挎寶劍,站姿挺拔,英氣逼人。從三樓的船艙窗口望下去,昏黑一片中隱約可見,戴蒙·斯佩多朝英勇的騎士們交代了一番話,接着一長串的人影率先下船登6。
英諾森站在高處沉默地看着,突然蹙起眉尖。
不對,人數不對。
按說,他分配給戴蒙的近身護衛人數該不止這個數,雖然同樣不多,黑夜也成了視野的屏障,但微妙的仍能看出點差距,沒分辨錯的話,方才跟着他行動的共有二十名騎士,少了五名。
英諾森的猜測不錯,等到他安排好其它幾艘船上士兵隱藏的駐紮點,在帶領自己的近身護衛出發的時候,發現自己這邊多了五人。
踏着黎明前夕深藍的夜,英諾森一行三十人走下船。腳下不斷奔湧向前的浪潮猶如驚濤駭浪在來臨之前的舒緩前奏,樂章未起,卻已經聞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
一行人漸漸消失在了漫漫長夜的盡頭。
九月最後一日的黎明,薄霧、灰煙和塵土絲絲縷縷,硫磺燃燒后升聚起的詭譎雲塊厚重如山丘一般,連綿橫疊於當空,遮蔽了大半個蒼穹。從細縫中斜漏下的天光微弱,是淺薄似霧的深藍。
古城區的艾曼紐大道上冷冷清清,除卻時間尚早的因素外,也的確無人再敢於這非常時期跑大街上送死。蕭索氣息瀰漫了整條大道,就像是在廣袤大海的中心迷失方向的航行,空茫到逼仄,那樣的令人絕望。
英諾森領着自己由騎士團組成的護衛隊,喬裝打扮成平民模樣,順着殘破的小道走。
曾經最為繁華熱鬧的巴拉洛市場已經被毀,從那裏走過的時候,甚至一低頭就能清楚地看見石板路的接縫中洇入的血漬染黑了泥巴,晨間撩人的微風裹挾着淡淡的血腥氣,淺而分明,一絲一縷鑽入鼻腔。英諾森眸光微沉,壓下了帽檐,周遭商鋪盡數被人為砸毀,只留下一攤攤無用的磚塊和木板,一絲活氣都沒有。
唯一可以稍稍慶幸的是,地上沒有堆積屍體,可能是暴徒入侵總督府時對這裏進行過一番掃蕩,受傷者居多,死亡者……希望是零。抵達總督府的時候,儘管他在腦中已提醒過自己多次,可視線投注過去的瞬間,仍然是飽受衝擊。
總督府的前身是一座皇宮。
在公元12世紀時,諾曼王朝的羅傑二世將這座原本是伊斯蘭教徒的防禦碉堡改建成為他的皇宮,內部裝飾到金碧輝煌的程度,可如今半邊壁壘被炸掉,露出猙獰漆黑的碎裂岩塊,這就像一道森然可怖的刀口,雷電般狠戾地斜劈而下,將二樓曾被視為瑰寶的皇家起居室全埋葬在了廢墟底下。
護衛隊隊長申請由他們先行,英諾森猶豫了兩秒,同意了。
從現下他們的裝扮來看,將軍和部下混雜在一處根本分辨不出來誰是誰,即使不巧撞上未撤走的暴徒份子,也算得上一枚煙霧彈。
城堡牆外栽種半圈的古樹,樹冠高大,枝葉卻懨懨地蒙上了石灰塵土。
英諾森和護衛隊成員藉著樹蔭的掩護,從總督府的一側悄悄潛入位於一樓的帕拉蒂納禮拜堂。那是處向上帝虔誠禱告的安寧地方,黃昏時分向晚的鐘聲會從遙遠之境傳來,禮拜堂木質的天花板上隱約敲響一聲聲若有似無的迴音。金黃的馬賽克上描繪着聖經中的故事,在通往祭壇的朝聖路盡頭,阿拉伯風格的裝飾被原汁原味,巨細無靡地保留下來。
告解,祈禱,做彌撒,為自身洗禮。
這裏分明是個尋求救贖之地,卻被玷污至如斯田地,令人不忍卒睹。英諾森從鼻底聞到一絲鐵鏽味的時候感覺就不好了,他第一個快步踏入聖堂,視野中現出血色的第一秒,他於原地伸直了手臂,擋住身後之人。被他的身影一遮,禮拜堂外圍的護衛隊面面相覷,視線相交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最為無力的是,這股危機感對應的是過去,一切已成定局。
再無從更改。
光線蒙昧,祭壇十字架上的鏡像倒映入眼,祝聖朝歌猶在耳邊模糊吟唱。
重盥手,復轉身。
請禱偕同眾罪人。
乾乾洗滌無需剩。
才不負,耶穌憫。
緣何十字畫頻頻。
聖死因他釘。1
——就如同這位華裔傳教士寫下的、他第一次主持彌撒時的情況那樣,西西里島上穩坐於權力最巔峰的這位總督府的首席,永遠都登在最高處,就連死後也同樣是俯瞰茫茫眾生的姿態。他被貫穿而來的劍直直釘在了十字架上,殺人者那力道蠻橫到劍柄都幾乎扎進胸膛,頭顱無力掛下。
禮拜堂兩側的坐席下堆滿了從各個政務辦公點特意拎來的屍體,血液拖曳的痕迹已經乾涸,烙燙於腳下的大理石地上,一束蒼白曙光照射進來,照亮了死屍無從瞑目的空洞眼眶。
已經無需再看。
這時候頭頂猝然傳來砰然巨響!震動了天花板,金黃馬賽克搖搖欲墜,晃花了眼,那是一記槍響!敵方顯然早有埋伏,巨大石塊應和着槍聲哐當墜落,砸開地板一個窟窿,英諾森一抬頭,只見窟窿被鉛灰石塊堵住,碎裂的小石塊不斷掉下來,從凸起的岩石與大窟窿的空隙中,驀地現出一隻陰狠的右眼,和一截漆黑的槍管!黑黝黝的槍口中透出森然的寒氣與殺機!
在底下眾人驚愕的剎那,子彈砰然開始向下瘋狂掃射!
因為先前英諾森讓其他人留在了禮拜堂的門口,自己率先走入,此刻完完全全暴露在槍口下的目標唯有他一個,再鮮明再顯眼不過!
“快回頭跑——!”
英諾森只來得及吼出這句,尾音被槍聲阻止,他敏捷地從原地跳開閃避,子彈不偏不倚嵌入他方才站立位置的腳下,子彈頭觸地后更加靈活旋轉,留下一個可怕的、燃燒發熱的彈孔!
“砰砰砰砰——!”又是一連串目標明確的狠戾點射,招招犀利到誓要爆頭的地步,藝術家揮灑激情般的酣暢淋漓,讓冒煙的彈孔在地上筆直連貫成一線,恰好正是英諾森身形飛快移動的軌跡!
奔逃出禮拜堂的大門后,不知何人在他身後推了一把,子彈深深陷入地磚,又旋轉着從彈孔中彈開。英諾森無暇顧及,更無暇思索是哪個部下不顧他的命令留在了原地,幫助他躲開了最後一次點射,只於倉促間本能地道了聲謝。
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他在這個人的背影從眼前掠過的剎那,竟感到眼角頓生出火辣辣的一味酸澀。
在一晃而過的匆忙思緒里,有個近乎瘋狂的念頭被迅速壓抑到了腦海中的角落。
在跟在眾人身後離開槍支點射範圍后,英諾森眼光飛快地掃到目前是無人受傷的最好情形,神經緊繃的同時也稍稍喘了口氣過來,轉身道:“撤,上二樓走廊。”
一行人走出禮拜堂,確定四周沒有埋伏后沿走廊筆直走。灰暗的走廊里掀起一股冷風,霧氣不散,曙光稀薄,根本看不清盡頭的樓梯上有沒有不好的情況。
且行且摸索,騎士雖不是身騎白馬,但紛紛抽出腰間的寶劍,和插在皮套里的袖珍左輪,右手劍,左手槍,站位自動以英諾森為軸心環繞,他們都是經受過常年嚴苛訓練的“二刀流”。
二樓的走廊上人去樓空,除了仍在瀰漫的嗆人硝煙外,不留一絲痕迹。
他們是從反方向繞上來的,從這裏望過去的盡頭,直接連通灰堊色的天空,烏沉沉的雲塊重重地迫近傾壓下來。斷裂開的牆面裏頭正是完全毀壞的大半個城堡,肅穆的集會會議室,輝煌的皇家起居室,總督府處理政務的核心地方,統統被炸藥炸透了,成了一攤令人毛骨悚然的廢窟。
然而,這樣給人以哀傷感的地方背後,才是最為危險的。
雖然不太分明,但在這樣糟糕的灰色環境下,對危機的嗅覺也會格外敏感。那種沒能完全隱藏好的殺意刺激起皮膚上的疙瘩,甚至能感受到那徹骨的殺氣已具現化成一支鋒利的箭,金屬箭頭正飛速朝着心口`射來。敵在暗我在明,形式極其不利,他們這一群人目標太大,等同於是明晃晃地站在他們槍上的準星中央和射程範圍內。
英諾森替自己的手槍上膛,從容自若地垂放在身側,“一起走過去太危險。我先行,當是開路。”
令人屏息的死寂中,本該沒有任何多餘的雜音,英諾森正虛起眼看向煙塵蔓延的茫茫走廊,左手搭在槍托下方,右手食指略勾扣住扳機,準備朝前方邁出第一個步子。
這時雜音卻意料之外地出現了。
一柄帶鞘的劍橫過來攔在他前方,反手握住劍柄的騎士用另一手抬高了為改裝而戴上的灰不溜秋、土裏土氣的布帽,露出匿在帽檐灰影下的,一雙熟悉的藍眸。
那人緊盯着英諾森的眸光虛了虛,嗓音雖然年輕,卻意外的堅定到令人無從抗拒。
“身先士卒從來不是將軍的權力。請別忘記,騎士存在的意義,名為‘守護’。”
話音落下,那人突然握緊了劍柄,眼前一道刺眼的刃光劃過:“蘇沃洛夫將軍就請待在這裏,靜待您的騎士的凱旋。”